身后温暖的热源挨近,鼻尖又嗅到熟悉的馥郁梅香,清瘦的脊背刷地一下挺得笔直,萧慎浑身上下都绷紧了,不自觉进入戒备状态。
在这宫里,人人避他如蛇蝎,要么靠近他只是为了欺负他,所以他抗拒与旁人接近,随时准备逃跑或自救。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但此刻贴在他背后的人,救过他,抱过他,和他同睡在一张床上,这么多次机会,都没有对他下过手……
“想什么呢?”沈青琢察觉出团子的僵硬,身体微微往后撤离了一点,“先生在给你示范,不许走神。”
萧慎恍若从梦中惊醒,耳廓爬上一丝红晕,小声道歉:“对不起,先生。”
十二岁的小少年,嗓音仍未发育完全,只不过平常习惯了伪装,声音听起来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冷漠。
但这会儿暂时放下了警觉,底气不足的小嗓音变得奶呼呼的,还挺招人疼的。
于是,沈青琢放缓了语气:“好了,从现在开始,集中注意力。”
他垂眸看向掌心握住的小手,手背上布满了红紫冻疮,皴裂的表面结了好几块痂,怎么看都不该是一个小孩儿的手。
他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带着团子运笔,狼毫笔尖在上好的素纸上游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2]
沈青琢停笔,随口问道:“先生的字和你的字比,如何?”
萧慎直愣愣地盯着白纸黑字,一时没有吭声。
他没有正经读过书,更不用提对书法有什么研究,但他能分辨出字的好坏。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先生带着他写的这几行字,比他背的《千字文》书上刻的字还要好看。
“看来你能分辨出字的好坏。”沈青琢不由笑道,“不过先生和你比,是欺负你了。先生像你这么大时,写的字也像是小狗爪子刨出来的。”
其实他撒了个小小的谎,他十二岁时写的字就已经很好看了,用毛笔比铅笔和钢笔都顺手得多,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班里写字最好看的男生。
他这样说,只不过是想让团子开心一下。
果不其然,团子似乎被他的用词逗得笑了一下,尽管转瞬即逝,但僵硬的身体总归是放松了一些。
“字是练出来的,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沈青琢松开他的小手,“练字贵在持之以恒,假以时日,你会写得比先生更好看。”
温热的手心乍然离开,萧慎不自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觉得他的手好像也很难看。
沈青琢往后退了一步,“我教你的握笔姿势记住了吗?你自己写来试试。”
“好。”萧慎凝神屏息,努力回想刚才的感觉,用正确的握笔姿势来书写。
然而,他的手还是不怎么听使唤,手指打颤,笔尖落在纸上,带出的线条歪歪扭扭。
“放松一点。”沈青琢再次上前,修长如玉的手托住了消瘦的手腕,“不可用蛮力,要用手腕发力,对……”
他出奇地耐心,嗓音温和轻柔,不厌其烦地带着团子练习发力姿势。
白昼在不知不觉地溜走,黄昏日落时分,绯红的晚霞穿过深宫高墙,落在堆满纸张的案桌上,又悄无声息地划过,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公子,天黑了。”小德子推开门,走进书斋里,“奴婢来掌灯。”
沈青琢靠坐在一旁,见团子正心无旁骛地练字,丝毫未被惊扰,内心不由感到几分欣慰。
或许他不是一个好老师,但萧慎绝对会是一个好学生。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用晚膳了。”小德子悄悄瞥了一眼殿下,“殿下要留下来用膳吗?”
闻言,萧慎终于抬起了脑袋。
他第一时间望向沈青琢,目光中夹杂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冀。
沈青琢却没有看他,只淡淡回道:“殿下不留下来一起用膳。”
萧慎重新埋下头,仿佛刚才的对话与他无关。
小德子忍不住道:“公子……”
沈青琢扫了他一眼:“嗯?”
小德子瞬间噤声。
“天很晚了,今日暂时就到这里吧。”沈青琢起身,“明日可不许再睡到日上三竿,辰时之前来见我。”
小孩子还在长身体,需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但既然想要读书习字,那也不能养成睡懒觉的坏习惯。
萧慎不由握紧了笔杆,“我还想再练一会儿。”
“听话。”沈青琢走过去,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抽出他手中的笔,“先生才说过,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又不记得了?”
萧慎:“我……”
沈青琢将毛笔放回笔架上,“况且,很多字你还不认识,慢慢来。”
话已至此,萧慎不得不停下。
他乖乖收回写到酸胀麻木的手,退至一旁,“先生,那我先回去了。”
沈青琢“嗯”了一声,又提醒道:“天黑,回去路上小心些。”
小德子自告奋勇道:“公子,奴婢可以送殿下回去!”
“你还有旁的事,又忘记了?”沈青琢冲他使了个眼色。
“啊?”小德子一脸茫然。
萧慎没再多留,冲先生拱手拜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小书斋。
屋里就只剩下主仆二人,小德子苦苦思索,还是没想起自己有什么事儿没办好,只好大着胆子问道:“公子,奴婢是忘了什么事吗?”
“笨死你算了。”沈青琢卷起手中的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叮嘱道,“往后,不要对殿下显得太过热络。”
小德子挠了挠后脑勺:“奴婢不解。”
沈青琢凉凉道:“你是不是已经完全忘记了,东宫那位对你有什么指示?”
小德子:“这……”
沈青琢:“你觉得,宫里所有人都是坏人吗?”
“当然不是。”小德子毫不犹豫地摇头,语气格外真挚,“公子,您就是好人。”
“你错了,我不是坏人,但也算不上好人。”沈青琢轻笑一声,“那你觉得,宫里好人多吗?”
小德子犹豫了一下,再次摇头:“不多。”
沈青琢正色道:“有人想让七殿下活得更艰难一点,那些本来与殿下无怨无仇的人,便不会再向他施以援手。更有甚者,为了讨好某些人,一有机会他们还会用力地踩他一脚。”
小德子脸色骤变:“公子,您的意思是……”
“你可以对殿下好,但要悄悄的,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沈青琢将书扔给他,“至于其他的,我自有计划,你按照我说的做即可。”
这里是皇宫,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
连续几日,艳阳高照,沈青琢的心情也随着晴朗的天气变得愈来愈好。
当然,最令他感到愉悦的是,他发现自己可能低估了小徒弟的学习能力。
原书中,由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习教育,反派暴君篡位的方式简单粗暴,就是不断地杀人,杀人,再杀人。
他并不擅长权谋斗争,但他是天生的谋杀家。从四皇子到太子殿下,他如同一头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想要杀谁,便不动声色地盯紧了猎物,而后伺机猎杀,几乎百发百中。
而在这几日的学习中,他又像一团巨大的干燥海绵,一旦放进知识的海洋,便会源源不断地吸收水份。他的学习能力极其强悍,记忆力也超乎常人,短短几日,不仅记住了教给他的所有生字生词,一手字也写得很是像模像样了。
以目前这个进度,沈青琢认为自己的教学,很快便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不过,还是有个别令他感到头疼的问题。
比如他给团子定的上课时间是辰时,但求学心切的小徒弟,往往天一亮就眼巴巴地跑来霁月阁,不敢擅自进入小书斋,抱着膝盖蹲坐在卧房门前,等先生起床。
而霁月阁的太监宫女们,自从上次被公子罚跪,气焰都收了不少,如今看到七殿下坐在公子门前,也不敢上去轰走,只好当做没看见,自个儿忙自个儿的。
辰时一刻,沈青琢踏出房门,果然又见团子蹲坐在脚边,圆鼓鼓的小脑瓜子对着他,缩成可可爱爱的一小团。
“我不是说了,你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他掩唇打了个哈欠,语气颇有些无奈,“先生真的起不来。”
他本来有着相当良好的作息习惯,但自从穿进了这具身体里,竟然愈发嗜睡了。
也不知是这副身体本就孱弱,还是他的灵魂需要和身体进行磨合,总归是动不动就感到一阵疲倦。
听见先生的声音,萧慎一骨碌爬起来,漆黑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我睡不着。”
沈青琢:“……”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睡觉的好处了。”
他缓步走下木梯,突发奇想道:“既然你早上睡不着,那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来了就先在院子里扎马步。”
萧慎愣了愣:“什么?”
院子里打扫的小太监听了,心中暗道:公子这是又想出了新法子来折腾七皇子吧!
沈青琢停下脚步,瞥了团子一眼,“扎马步,不会吗?不会我教你啊。”
说罢,他在脑海中呼唤起系统:“007,在吗?”
系统:【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沈青琢:“帮我百度一下,扎马步的正确方法以及要领。”
系统:【……】
【你还真当我是百度百科啊?】机械电子音听起来很无语。
沈青琢:“你不是吗?”
抱怨归抱怨,系统还是飞快地搜集了扎马步的相关资料,然后整理成一份文档,直接传送给沈青琢的大脑。
沈青琢利用早膳的空档,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相关资料,自信满满地准备今日授课结束后,亲自指导小徒弟练习扎马步。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学习很重要,锻炼身体也很重要。
然而,还没等他用完早膳,霁月阁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裴少傅身穿一袭白玉锦袍,端是温润潇洒,芝兰玉树,一进殿内,候在一旁的小宫女都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
“裴少傅?”沈青琢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湿帕擦了擦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很冷淡,完全看不出来抱歉的意思。
裴言蹊也不在意,淡淡一笑:“是我来得不巧,打扰三公子用早膳了。”
沈青琢起身:“不知裴少傅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裴言蹊:“无事便不能前来叨扰?”
沈青琢:“……”
你都说了是叨扰,还问能不能?
“哪里哪里。”沈公子唇角微弯,牵出一抹礼貌的弧度,“裴少傅,这边请。”
目前他尚不清楚原主和这位关系到底如何,而裴言蹊又是大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如今的太子少傅,他又怎敢轻易怠慢?
两人移步正厅谈话。
有来有回地寒暄客套了一番,裴言蹊始终不肯言明自己的来意。
沈青琢会意,摒退了身侧伺候的宫女。
“现下只剩我与裴少傅二人,少傅不妨有话直说。”沈青琢浅酌了一口热茶,开门见山道。
裴言蹊沉默了片刻,不紧不慢道:“三公子奉命教导七皇子,如今三月有余,敢问进展如何?”
沈青琢摸不清楚他的真实用意,谨慎地回道:“七殿下尚未开蒙,进度缓慢。”
与上次他汇报给太子的话一模一样。
“三公子,今日我并不是代表太子殿下来问话的。”裴言蹊注视着他,目光温和而清澈。
沈青琢不动声色,暗自思忖这句话的可信度。
自打上次从东宫回来,他明面上没有再惩罚过萧慎,他的这些举动肯定早就被人报到了东宫,但因为他提前给过预警,想必太子殿下暂时不会有什么怀疑。
那么,裴言蹊大清早的突然来访,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教导七殿下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烫手的差事,更别提你是从东宫出来的。”裴言蹊也端起了茶盏,轻轻撇去茶叶浮沫,“三公子,你何不尽早脱身?”
沈青琢眉心微蹙,有些诧异地回望他。
短短一刻钟,他心中百转千回地想了许多理由,但万万没想到,裴言蹊是来劝他脱身的。
裴言蹊面色平淡地提醒道:“若是裴某没记错,十日后便是三公子的生辰。”
“嗯?”沈青琢下意识表示疑惑,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改口道,“难为裴少傅记得我的生辰。”
书中并没有明确提到原主的生辰,所以他自然也无从知晓,没想到今日竟是裴言蹊提出来的。
裴少傅点到即止,话锋一转:“三公子的茶不错。”
沈青琢:“裴少傅若是喜欢,稍后我便差人送去府上。”
“这茶,裴某可不敢独享。”裴言蹊语气意味深长道,“左右同在宫里当差,裴某若是想念三公子的茶,可否不请自来?”
沈青琢垂下眼睫,轻笑道:“裴少傅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怎么能叫不请自来?”
裴言蹊也笑:“三公子说话越来越风趣了。”
“是么?”沈青琢心里一咯噔,面上却若无其事,“许是搬出来了,自个儿住,地方宽敞,心境也开阔了些。”
裴言蹊含笑道:“如此甚好。”
两人安静地喝完一盏茶,裴言蹊主动起身告辞。他此行的目的很简单,既然话已送到,便不再打算多留。
沈青琢亲自送他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地踏出正厅,却见萧慎正远远地站在回廊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沈青琢压低了嗓音,简单解释道:“君心难测,该做的还是得做。”
“三公子不必担心,新的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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