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二月,正是初春时节,整日里淫雨霏霏,阴郁连绵,下得人心烦。
似是应和这恼人的天气,二月里,门下侍郎、永宁侯谢逊在夜里猝然薨逝,据说是因为整夜整夜地处理公务耗费心神。第二日被发现倒在案桌前的时候,桌上的烛蜡堆成一座小山,手中握着的笔早已干涩。
谢逊为人刻直清正,官至副相,又是死于处理公务,陛下特意圣驾亲临,带着亲近的臣子一同前来吊唁,为国士之死深表悲痛,歌哭之声响彻候府。
侯府门前长街车水马龙,冠盖如云,门槛几乎要被前来祭奠的官员踩烂。
长街上,两骑骏马灵活地绕开堵塞在长街上的各色车马,“吁”地一声,在永宁侯府前停了下来。
来者是一男一女,男的黝黑肤色,浓眉大眼,好奇地打量着永宁候府的大门,女的白净英气,抿着嘴,抬头瞪着永宁侯府的牌匾,目光冷峻。
因下着细雨,那女子乌黑的头发上布满细密的水珠,她不在意地拍了拍发顶,抬步要往府里走。
守在门前迎来送往的小厮像个炮仗似的嚷嚷:“诶诶,那位姑娘,这是永宁侯府,你怕不是走错了!”
今日来的人不管再如何有头有脸,皆穿得素净,这位女子却着一身大红色窄袖圆领袍,袖上束着护腕,身上佩剑,不像来吊唁,倒像是来寻仇。
那女子嗤一声,回过身来,挥剑抵住那人的喉咙,眉眼似笑非笑:“不知道如今侯府是什么人在作主,竟连我也敢拦?”
语调虽带戏谑,手中的剑锋愈发向前,丝毫没有后退之意。
小厮吓得坐在地上发抖,害怕地盯着剑锋,不住地想往后躲。
女子身侧的男子急忙握住剑柄,一面看向那女子,苦口婆心地说道:“师姐,都和你说了别穿红衣裳了吧?哪有穿这么鲜亮来奔亲丧的?”
他慢慢地把剑柄往下压,好声好气:“好了,别吓他了,有那么好玩吗?”
谢照熹收回手中的剑,轻哼一声:“谁说我吓他了?保不齐我就杀人了呢。”
门口接待的主事名唤张二,他一溜小跑上前,把那小厮一把抓起,不动声色地往一边推,尔后赔笑道:“今日来的,必定都是有心人。贵人莫要见血,老爷在里头看着呐!”
他虽来候府没几年,但平日里极有眼色,这几日来永宁侯府的人多,管事见他机灵,放他在门口接待。
眼前的女子来势汹汹,气度不凡,身上穿的跃光锦彰显其身份非富即贵,眉眼间与老爷还有一二分的相像。
刚刚还听到那位公子说什么“亲丧”……
他心底咯噔一下,想到曾听人私下议论过的府上那六年前逃了婚的小姐,怕就是眼前这位。
这桩事对侯府来说是奇耻大辱,无人敢在老爷面前提起的。
侯府无子,只得这一个女儿,老爷既然没了,这侯府该是小姐作主才是,万不可得罪,但夫人有侄子裴大人倚仗的,似乎又更胜一筹。
张二权衡利弊,招手唤一个小厮过来,附耳道:“去里头告诉裴大人,小姐回来了。”
那女子却识破张二的打算,乜他一眼,揪住想去报信的小厮的领子,冷笑道:“不知裴大人是哪位?我进自家的门还要他来作主?”
果然就是那位逃了婚的小姐,谢照熹。
齐麟见不得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一面抓谢照熹的手腕,一面朝张二赔笑道:“我师姐听闻谢大人离世,心情不大好,见谅,见谅。”
张二虽不认识眼前这个男子,但他既是小姐的师弟,自然是府上的贵客。张二躬着腰亦佯装抹泪:“大人生前总惦记着小姐,可惜没等到小姐回来。”
谢照熹不耐烦地翻个白眼,越过张二就往府里走,这下自是无人再敢拦。
西南角的倚澜堂内搭起灵堂,人流如织,打量着格格不入的谢照熹,眼神或有好奇,或有嘲弄。
穿成这样的,不是无甚教养,就是来闹事。
这些眼神一一被她无视。
齐麟跟在她身后,一面走一面好奇地打量着永宁侯府。
路过庭院池边的时候,顺手摸了一把池边石栏杆头雕的小狮子,眼神一下就亮了。
手中触感冰凉滑腻,雕工细腻精到,他爹是个石匠,齐麟一下就认出来这是上好的石料。
环视一圈这大院子,院落重重,檐牙高阁,碧瓦飞甍,他口中啧啧有声:“师姐,你家里可真阔气!”
不过也是,她爹可是家喻户晓的永宁侯呢!
他虽从未来过京都,但还未入军营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谢大人刚正不阿的名声,没想到一道生活了四年的伙伴竟是他的女儿。
虽然他也是昨日才知道这件事情。
今年开春,在庆州过完年,驻扎在边地六年的策羽军班师回朝,三天前谢照熹突然急哄哄地把他从睡梦中提起,要他一起骑快马先进京。
齐麟不解,还以为她又是玩心大发,想要偷偷把大军甩在身后,听说是师父命令她先回来,这才与她一起。
直到昨日,他才听谢照熹漫不经心地说,她是谢大人之女,先行回来是奉师父之命回来奔丧。
看着她还带笑的脸庞,怎么也不像死了亲爹的样子,齐麟以为她在骗自己,直到来了永宁侯府,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谢照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惯于调笑的眉眼里满是认真:“这可不是我家!”
齐麟又疑惑了,她说话总是真真假假,装作谢逊之女借奔丧的由头来永宁侯府转一圈也不是没可能。
谢照熹又补一句:“谢逊也不是我爹!”
她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来了兴致,抓着他的袖子错开人群:“走,带你去看我娘!”
静思堂连半个仆婢也无,她娘当年就是在这里走的,死后按照她的意愿,将牌位供奉在此处。
院内她娘手植的银杏树已亭亭如盖,经雨沾湿,翠碧欲滴。
谢照熹轻车熟路地推开门,看到娘亲的牌位,香樟木牌油光锃亮,不染尘埃,上头燃着香烛,供着瓜果。
还算他们有良心,没有忘记她娘。
说好带齐麟来看娘亲的,谢照熹却不近人情地关上门,把他赶了出去。
齐麟在檐下百无聊赖地坐着,他现在可以确定,师姐定是和谢大人闹了什么别扭,到现在还赌着气。
屋子里只剩谢照熹一个人,见牌位如见娘亲,她将牌位取下来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争气地抹起了泪。
在西北六年,每逢娘亲的忌日,她都只能去野外寻个没人的所在,对着东南方向的京都遥遥三拜,给娘亲烧些纸钱寄过去。
若说有什么后悔的事情,那就是当年出逃的时候没能把娘亲的牌位一同带走,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看着她生前挚爱的郎君和别人恩恩爱爱。
上完香,谢照熹把眼泪擦干,将牌位拂拭过一遍,轻轻阖上门,生怕惊扰了娘亲。
齐麟见她脸色不大对劲,只敢在身后跟着,一同去往倚澜堂。
谢家大小姐回来的消息早就传到倚澜堂,无人敢拦,谢照熹从游离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拍了拍齐麟的肩膀:“一会躲我远点,假装不认识我就成。”
齐麟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身后一个浑浊的声音传来。
“谢照熹!”
齐麟和谢照熹一同回头看去。
一个胡须半白的老头子站在他们身后,眼眶微红,瞪着眼看她。
那是严定严大人,往日谢照熹叫世叔的,六年不见,神情间已有老态。
严定快步走上前来,手指头快要杵到她脸上:“你这几年去哪儿混了?还知道回来?穿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还是和以前一样,见了她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训。
谢照熹印象里,这个世叔和她爹一样古板严苛,也因为这点,他们两个关系最好,谢照熹从前也有点怕他。他一训她,她就吐吐舌头往她娘身后躲。
但她已经不是六年前的谢照熹了,她手指微微用了点力,把严定的手指头轻飘飘地拨开了,也因为没用什么力,世叔的表情不至于太难看,被迫松手,只是还瞪着她。
身边渐渐围了些看热闹的人,严定如今已是宰辅,看他对此女的态度,像是在训斥一个不争气的晚辈,众人一时好奇这女子到底是何身份。
有知情者低声交谈,这便是永宁侯的唯一的女儿,六年前在与当今吏部尚书裴玹的大婚上逃走,不知所踪。
当着人不好说的,是当日永宁侯与裴玹颜面尽失,裴玹到现在还未成家,是不是因此事留下阴影也未可知。
谢照熹笑一笑,语气轻飘飘的:“严世叔,好久不见。”
严定神色严肃,指着灵堂冲她说道:“进去跪下,先给你爹磕三个响头。”
谢照熹侧头看一眼灵堂,轻笑一声:“他也配?我今日不过回来看看谢家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可不是回来奔丧的。”
严定大骇,脸上的表情愈发难看,手高高地扬起,巴掌就要挥下去,谢照熹手疾眼快地握住他的手腕,轻轻甩了出去。
她发誓她真的没有用什么力气,但架不住老人家年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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