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这一次病得格外重,那两包退热的药下去也不怎么见效,始终是冷冷热热烧得反复,到后头人也烧糊涂了,没过几天,竟连汤药都灌不进去了。
曾经生场小病就连累沈家上下一通忙乱的金贵大少爷,如今病得快死,却连件体面衣裳也没有,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忠仆,日夜轮换守着他。
烧到浑身滚热的时候沈琅感觉全身都在疼,隐约之间,他听见阿娘站在湖边喊他“琅儿”,那既恐惧又撕心裂肺的痛呼声,穿过冰冷刺骨的湖水,一直扎进了他耳朵里。
很快他便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变得很模糊。
幼年时的这段记忆在他脑海中好像从来都是模糊的,回忆起来,只有晃动不止的帷帐、厚重的锦被以及弥散在各处的药味。
等到沈琅完全清醒之后,身边的所有人却对他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病讳莫如深,就像一切都只是沈琅做的一场梦。
直到后来某个夜里,邵妈妈终于被他磨得不耐烦了,才避重就轻地小声说:“当时府里那些小厮们把你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你脸是青的,嘴唇也发紫了,大家伙手慢脚乱地把你倒竖过来,又是抖又是颠,好歹缓过来一口气。”
她心有余悸地说道:“后来你高烧不退,请来的大夫个个都说你救不活了,连老太太和大娘子都死了心,只有你父亲不肯放手,跑去苏州城延请来一位早两年致仕的老太医,那太医看过后说你还有救,只缺一味珍贵的药引,你父亲听了后,二话不说就走船去了,辗转着才将那药墨买了回来。”
那时候病榻上的沈琅早已奄奄一息,全靠那些金贵的汤药吊着命,好在那老太医也并不唬人,最后果真将沈琅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那药引来得太迟太晚,他的腿就这么活生生地给烧坏了。
从这之后沈琅便一直被父母呵护着长大,就连一向与他不甚亲近的母亲也对他有求必应,每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只是沈琅自小敏感乖觉,当然看得出母亲望向他的眼中,有几分是真心疼爱,又有几分是自责悔恨。
乱七八糟的回忆停在这里,沈琅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眼下正被邵妈妈抱在怀里,和幼年时候一模一样。眼皮好像是肿了,又热又沉。
他委屈地说:“妈妈,我头好疼……”
邵妈妈连忙红着眼帮他揉起了太阳穴,没多会儿沈琅便又沉沉睡了过去,金凤儿刚巡山回来,饭也赶不上吃,便急匆匆跑过来换邵妈妈回去。
邵妈妈原舍不得走,可又想起来那边还压着许多男人们换下来的脏衣裳没洗,于是便依依不舍地把沈琅放下了。
她才起身,沈琅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喊她“妈妈”,邵妈妈偷着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拍了拍沈琅的手背:“我洗完衣裳就回来。”
她心里总怕这是最后一面,于是咬了咬唇,又低声道:“你好好地在这儿等妈回来,妈很快就来。”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傍晚天将暗时,邵妈妈跟着一众女眷们去小溪边捣衣,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只有邵妈妈心里始终记挂着沈琅,时不时偏头用衣裳蹭去眼角的眼泪。
沈琅是她从小带大的,入府给沈琅做奶娘前,她还有个女儿,那孩子先天不全,没出月就病死了,为这事,她婆母总奚落她,随后又听人说那沈家在找奶妈,便撺掇她丈夫把她送了去。
她那时很年轻,又是庄户人家里出来的,手脚很是结实麻利,样貌也比旁人略好些,于是就这么被他们家给挑中了。
原想着等沈琅大了,她便能抽空回家里看看,谁知那天她难得告了假回去,却见她丈夫早拿她寄回去的月钱纳了个美妾,再看那女人的肚子,已是一副即将临盆之态。
她登时对这男人寒了心,随后便只一心扑在沈琅身上,丈夫再来管她要月钱,她便也咬死了一分钱不给,那男人来闹也只管他闹,左不过是她被人嚼几句舌根,背后奚落两句罢了。
沈琅是沈家独子,又只肯认她一个奶母,她心里有底气,况且老太太和大娘子也不希望沈琅身体的异样有更多人知道,无论换了哪个伺候的人,也不可能把她换走。
如今沈家骤然没了,沈琅统共只剩她这么一个妈妈和个不大不小的小厮,她也只剩沈琅这一个儿子,若是他就这么一病死了,邵妈妈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样过了。
正当她在一旁发愣时,旁边那老妪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她:“好好的,干什么又哭起来?”
邵妈妈低头拭泪,没吭声。
这老妪当然知道她近些日子哀泣不止是为了什么,可她和邵妈妈同住了这些日子,多少也听说了她那儿子又病又瘫,就是费力将他救活了,在这土匪窝里,他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说难听点,她那便宜儿子好歹也过了十来年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与其后来再吃那些苦,倒不如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死了的好。
只是她冷眼旁观到今天,还是对身旁这个妇人起了些许怜悯之心。
于是她叹了口气,又对邵妈妈说:“行了,等洗完这些衣裳,我跟你去看看你那儿子。”
邵妈妈睁了睁眼:“……果真?”
“我骗你做什么?”老妪道,“只是我医术不精,也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好与不好,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邵妈妈当即对她是千恩万谢,差点就要给这老妪跪下磕头,可惜最后头没磕成,还被老妪反骂了两句。
邵妈妈带着老妪赶到草棚时,金凤儿已经快吓哭了,听见有人往这来了,立即高呼着要人快来“救命”。
两人离近了一瞧,只见沈琅正翻着白眼,在他怀中不停抽搐着,邵妈妈一见此景,腿差点软了,一把抓住那老妪的手臂,哭着呢喃着:“完了……”
“琅哥儿小时候跌进冰湖里,也是生了这样的病,”她哑着声音道,“老姐姐,求你快救救他吧!”
那老妪闻言一把扯开她的手,急忙上前察看,又忙催促金凤儿:“快别抱着他了,让他平躺下,脸侧过去。”
“这看着像是热极生风了,你把他身上的铺盖取了,”老妪眼疾手快地去解他腰上的系带,又把襟口处扯松了,转头吩咐邵妈妈,“你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擦身。”
邵妈妈闻言立即就跑着去了。
这老妪从前是村里的稳婆,自小便跟着铃医父亲学了些行医的本事,如今眼见这沈琅半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了,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了,打开药箱翻出装银针的布囊便开始给他施针。
等到邵妈妈打水回来时,沈琅看上去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好歹不再抽搐了,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明儿我再给你拿些药,你按时煎给他吃。”
邵妈妈忙放下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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