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是在下午转醒的,收到消息的第一时刻,祝心就赶去了医院。
祝心进来时,病床里只有祝荷玉一人,并没有看见迟椿的身影。祝荷玉躺在床上,正望着天花板发呆,脸上还带着氧气罩。见她来了,祝荷玉喘着粗气,胳膊抻着,想要坐起来。
祝心将她按回原地,握上祝荷玉的手,陈年老茧和冻疮刮着祝心的手心,一边帮她顺气一边说:“你别急,慢慢说。”
祝荷玉躺在床上,侧头看着祝心,眼泪从眼角流出,又砸进另一只眼睛,又胀又涩。
祝心这才知道,原来人老后,连眼泪都是浑浊的。
她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自己的视线却开始一点点模糊起来。祝心强忍着颤抖,用一种自以为平静的语气问:“阿婆,你今天怎么想着出去了?”
祝荷玉张了张嘴,只发出了些呃呃啊啊的声音。她摸了摸口袋,颤颤巍巍地掏出被她温热的照片。
祝心瞳孔一缩,心猛地下坠。
这个秘密她守了十年,最终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为什么…不、不告诉我?”
祝荷玉说得艰难,许多音已经不再调上,但祝心还是听明白了。
眼泪挂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祝心抬头看着头顶的白炽灯,欲图将眼泪逼回去。
“我——”
还是哽咽。
祝心鼻腔发酸,像是麻筋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从指间到心脏都泛着麻意,她眨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手一摸,泪水还是糊了一脸。她偏着头,不想让祝荷玉看见她此时的样子:“我怕你不要我。”
她的声音混着气声,只有她们两人听见。
祝荷玉抬起另一只手,轻轻顺着她因为奔跑而凌乱的头发,心疼道:“我的傻姑娘,你是我从三十多个孩子里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孩子,是我祝荷玉亲自接回来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你知道,我看见那些照片时,我有多心疼吗?是阿婆没照顾好你,把你带了回来却又从不关心过问你一句。”
“是阿婆错了,阿婆不应该因为当年的事就冷落你。”
“阿婆,不怪你。这个病跟你无关,是我本来就有病,是我当初骗了你。”
当初祝荷玉领养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健康,是祝心骗了她,十年来,她都因为谎言对祝荷玉心有愧疚。
祝心的手被她攥得发紫,祝荷玉用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说:“那我们都原谅对方好不好?”
祝心将挂在唇珠上的眼泪抿进嘴,咸苦一点点上泛。她抹去眼泪,吸拉着鼻子,一连点了好多下头,笑着说好。
阿婆再次睡下后,祝心拿着水杯去打水,却被告知这层的热水器坏了,要去楼下接。
楼梯拐角处,谈话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
“你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建议立刻住院化疗,至于医药费,我会尽量向医院多申请一些补贴。”
“还有就是,你之前吃的那些药以后也没有了。”
“我还有多长时间?”
迟椿的声音一出来,祝心下楼的脚步一滑,险些踩空。还好动静不大,门后的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她。祝心往门边靠了靠,声音更清晰了些。
那人顿了下:“两三个月,最多。”
“好。我考虑一下。”
医生重重叹了口气,安慰性地拍了拍迟椿的胳膊。为医数十载,死亡对他们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可每当他眼睁睁看着疾病即将夺走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时,还是忍不住唏嘘感慨一句:
“就命运而言,休伦公道。”[1]
两三个月……
祝心突然觉得好累,她倚着门,缓缓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门的另一边,迟椿也同样靠在门上,眼窝凹陷,多日未打理的下巴胡渣丛生。
阿婆不喜欢医院的味道。当天下午,祝心就借了辆轮椅将阿婆推回家。
路过绿化带时,里面种着大木黄杨。
“等会儿。”
祝荷玉让她停了下来,她认出这是祝心吃过的。
“哎。”
祝荷玉掐了一片,祝心想要阻止,但阿婆的速度比她更快。
祝荷玉将叶片塞进嘴里,口感偏硬,像在嚼一块被切成薄片放了很久的年糕,除了涩和苦,其他什么味道都没有,很难想象祝心平时怎么咽下去的。
想到这,心里的懊悔又多了几分。
祝心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微微躬身,将手伸到祝荷玉嘴前:“阿婆,吐了吧。”
祝荷玉嚼吧两下咽了下去,拍拍轮椅,语气温柔:
“走!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
月亮还没完全落下去,没有云,只是挂在浓雾里,湿淋淋的。
后院的香味穿过缝隙进入祝心梦里,她揉着胀痛的眼睛,走到后院。灶台里,清亮的汤里飘着一层饺子,个个饱满。
祝荷玉舀起一个给祝心:“来得正好,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祝心咬了一口,酸菜鸡蛋馅儿的,偏酸口,但咸淡把握得刚刚好,她的眼里流出一抹惊艳,赞道:“好吃。”
祝荷玉本来想包酸菜猪肉饺子,但是家里没买肉,只能从米缸里摸出几个鸡蛋凑合一下。看祝心吃的开心,她也开心。
“你先吃,吃不完的我给你盛起来带去学校。”
再到校时,迟椿正在主干道扫落叶,他一边扫,树叶一边落,他将落叶堆积在一起,搭成了一个小山。祝心远远看着,心里又难受了起来,就好像那座小山落在了她的心上。
迟椿朝她看过来。
祝心压下苦涩,笑了笑,朝他走去。
“吃早饭了吗?”祝心问。
“还没。”
祝心早就猜到,她从书包里拿出饭盒:“阿婆包的,你尝尝,她说谢谢你昨天送她去医院。”
“好。”
“迟椿。”
祝心又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还是如以往一样清润。
“你……”祝心动了动嘴,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进去:“谢谢。”
迟椿冲她一笑,想揉她的头,又觉得冒犯,手就那样悬在祝心的头上。
祝心都懂他的想法,搭着他的胳膊轻轻往上一跳,迟椿的手和她的头顶撞在一起。这一跳,两人间的距离也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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