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德里斯,躲猫猫好玩吗。”
太宰治望向德里斯,眼底有一片挥之不去的沉郁阴霾。
夏季的阳光灿烂刺眼,知了聒噪地在树上叫唤不止。在这个与过去七年没什么区别的夏季,德里斯突然出现,打破了某种无言的平衡。
他在德里斯身上看到了一丝称作为“希望”的东西:她能救他,她是现在唯一一个能够带他脱离痛苦的变数。
太宰治心中有一道充满黑暗的深渊,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将他吞噬,无法排解,无法逃离。
为什么痛苦?怎样消除或者摆脱自己的痛苦?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可以肯定,德里斯知道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
可她总是一种随时准备抽身离开的姿态,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不会留下,不许诺陪伴,不愿伸手紧紧拽住那个即将坠落的自己。
太宰治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迷茫又难过,无可避免地感到委屈。
德里斯不是那些毫不在意孩童想法的大人,她对任何一个阶层、任何一段年龄的人予以平等的尊重,充满关怀、包容、理解和爱;
德里斯也不似那些愚蠢无知、会为争夺一个玩具而大打出手的、以大人们宠爱关注为自己全世界的同龄孩童,她聪慧沉着,理智而清醒,知晓人情世故,不受任何改变误导,纯粹且坚定。
德里斯和太宰治周遭所接触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很像他,也不像他。
德里斯总会用平等的目光看待太宰治,因此能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看见他的痛苦。她能看见,也有能力理解他所认知的那个与常人全然不同的世界。
他们可以成为彼此唯一的朋友,成为知己,而不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屏障硬生生阻挡分割成两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
在他静心阅读的时候,德里斯分明可以坐下来,坐到太宰治的身旁加入他的阅读。
但是为什么呢?
德里斯选择擦拭那面奇怪的镜子,宁愿抱着那把沉重无比的长刀久站一旁。
太宰治能够感觉到德里斯毫不作假的怜惜与心痛,她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他,陪伴他。
也是全然理智地躲避他,推开他。
这样躲猫猫很好玩吗?
稚嫩、柔软、天使般的孩子紧紧抓住德里斯的衣角,他的双眼盛满了无尽的绝望,用一种破碎的、带着委屈的哭腔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在害怕什么?”
我恳求你,德里斯,不要躲避,请解答我的疑惑吧。
德里斯,救救我。
不要像他们那样对我生出莫明其妙的恐惧。
“我怕的并不是你,太宰治。”
呈黑色的双眼对上色彩艳丽的异瞳。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悲伤和愧疚,还有那刻进灵魂的、绝不动摇的坚定。
太宰治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在德里斯这里得到她亲口说出的答案。
“……我知道了。”
他惨淡一笑。
脆弱的笑容足以击穿德里斯的心脏,在上留下一块黑漆腐浊的孔洞。
·
德里斯。
真是残忍呢。
【在那之后,一如往常】
【可是真的,从未发生?——在那之后】
——
人们常能看见两人结伴而行的身影。
男孩坐在矮桌前,女孩抱着长刀站在他的身后。
他们一同吃饭、读书、写字、绘画。
太宰治托着下巴坐在长廊,懒懒地看着德里斯拔出不小心脱手飞出、插进土里深达半米的长刀——德里斯为了锻炼身体,每天早晨都会专门拿出一段时间在院中挥舞那把比她还高的长刀,由于现在的她身量过小,偶尔会有拿不住刀的意外情况。
女孩黑亮的长发在阳光下甩出一道弧度。
同样是深发白肤,德里斯的刘海汗湿贴在额前,面色健康红润,对比强烈的红蓝异色双眼,色彩鲜活明亮;反观太宰治虽然嘴角挂着浅笑,黑漆空洞的双眸却令他像是退了色的油画,灰白单调。
为了打破太宰治压抑沉寂的状态,每日的锻炼结束后,德里斯都会拉着太宰治一起绕着整个庭院转上几圈。
也许是散步能够缓解心情,也许是少量的运动增强了太宰治的体质,一段时间过后,太宰治的面色稍有好转。
有天再次经过后院的围墙,太宰治搬来梯子爬到上方,指着围墙外不远处的一个微显人形的土坑:“真想不明白你怎么砸出这么大的坑,捡到你的仆人说,你身上几乎没有受伤。”
德里斯抽了抽嘴角,按她变小之前的强健体质,就算被人刻意举起石头对着太阳穴砸下去,恐怕都不会留下什么伤痕。
她翻上墙头,看了看自己从时空裂缝掉落砸出来的土坑,根据自己成年以后的身高进行判断,这个坑长至少在1.8米以上。
……没错,她,德里斯,来自异世界漂亮温柔(?)热爱核平的人鬼混血美少女,身长高达一八五。
真是要命的设定,天知道她根本不想长得那么高!
别看她动不动就暴力(划),咳,干脆利落的解决冲突,但她内心一直是个柔软善良的女孩(误),儿时的理想就是长成一个可爱漂亮的温和淑女。
(事实上除了身高问题,她确实成为了一位气质氢和、性格核善的漂亮女孩)
咳,回归正题。
每日散步结束,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藏书室整理仆人们送来的新书。
“呀?又是类似的题材,”德里斯拿起其中一本,随意翻阅两页,“我记得太宰治早就学习到其中的内容了,再拿出时间和精力观看几乎一摸一样的东西,是不是有点浪费时间?”
“那就辛苦德里斯帮忙分类挑选一下啦。”
太宰治费力地从书堆里面探出头来,似乎在有目的地寻找什么。
“啊,找到了!”他抱起那本由黑色皮革作为封面的厚重书籍,烫金字体印在正中,令它看上去十分精致贵重。
“这是上个周你让他们从其它国家买来的那本吗?它看上去很高级的样子。”
德里斯凑上前来,发现这本书的标题是用一种叫做英文的文字拼写而成的。
“……心……学问……?天,里面的内容也是全英文!?”她只能辨认其中两个单词。
跟太宰治学习片假名单词的时候,德里斯顺便学习过一点这个世界的英文,但也只是寥寥几个简单的词汇和日常用语,专业性的东西她几乎接触不到,何况平时也用不上它们。
以及……如果没记错的话,几个月前她刚刚降落这个世界,太宰治对英语并不是十分熟练。
这堪称变态的学习能力。
太宰治大方地翻开目录,扭头邀请她:“是讲解心理的书籍,国外在这方面的研究遥遥领先。要一起来看吗,德里斯?”
“我对这些不太有兴趣,”德里斯半开玩笑道,“或许文学小说什么的更合我胃口。”
那时的德里斯对尚且稚嫩懵懂的太宰治并没有那么防备,她的注意力落在筛选书籍的想法上,因此没能注意到太宰治嘴角那抹算计得逞的了然笑容。
多年以后德里斯偶尔回想,如果那时她及时发现了太宰治的异样,阻止他学习这些和他天赋及其相称的可怕能力,也许能够避免许多悲剧的发生吧。
——
“他在书中写道:男孩与父亲发生口角,父亲一如往常带着迁怒对他进行责备。
辱骂最激烈时,他大吼着随口骂道‘你去死吧!’,男孩立刻应声说‘好的,我去死’,就像说“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
随后他跑出家门,穿过马路,来到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
作者后来回忆说,写下男孩纵身一跃的那一刻——在那一刻,自己在笔下的故事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令他瞬间脱离这世间带来的所有压力与痛苦,就像……”①
“啪。”德里斯合上这本文人自叙集。
该死,这帮家伙买书的时候都不会过目一下吗?
哪怕根本不觉得七岁大的孩子能够读懂这些,也不应该把这种完全不合适的书籍,放进一个呈现自毁倾向,且正在成长当中、人格尚未塑造完全的孩子的藏书室里才对啊!
还好自己用心筛查了一遍,不然后果可想而知,本就已经有些古怪阴郁的太宰治,最后极有可能走上一条通往死胡同的弯路。
太宰治这孩子,根本没有人对他进行正向的人格教育。他胜在什么书都能看懂,也误在什么书都去翻阅。德里斯为此感到一阵后怕。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想起自己趁太宰治不注意,悄悄埋葬乌鸦的那个中午,再看着手里这本足以引导太宰治打开通向死亡世界大门的书籍。
德里斯毫不犹豫,将它塞进了藏书室无人问津的最角落处。
“将乌鸦放在枝头欺骗太宰治的那天不就做下决定了吗,德里斯。”她对自己说:
“这只是个开始,不要因为恐惧退缩。”
那不是你,德里斯。无论将要承受多少痛苦,无论这对你来讲是多么残忍的决定,你绝不能动摇。
昼长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越缩越短。
夏末,知了乐队的集体合唱成员渐少。太宰治躺在通风的书廊前乘凉,德里斯则在一堆尚未被人翻阅的书籍中埋头苦读。
来到此地的第一个秋季,德里斯总算是见到了平日里只能通过仆人口中得知存在的“家主”——太宰治那位几乎八百年见不到一次、出现概率少到离谱的父亲。
首次见面于大概三个月就要参与一次的家族晚宴。
作为太宰治的随从,也是他现今为止唯一一个自己选择的玩伴,太宰治理所应当地带着德里斯前往祖宅。
“太宰。”
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紧皱眉头:“这里是家宴,不是你任性的地方。”
从入座到现在,这个男人只对自己的小儿子说过这一句话。他用晦涩不满的目光审视德里斯,但也只此一眼,比他将目光放置在太宰治身上的时间还要短暂。
餐厅装潢典雅考究,长桌摆放着种类丰富、量少而精的日式料理。
男女老少围坐桌前,堂亲表戚面上都挂着亲昵不失得体的微笑。无法完美掩盖自己真实情绪的孩子们,也用尽全力露出一张又一张僵硬疏离的笑脸。
“你出去等我。”太宰治沉默一瞬,对站在他身后的德里斯说。
德里斯转身离开。
席间有人小声嗤笑交谈,有人粉饰着家人和睦兄友弟恭。在这盛宴表象之下,长长的桌子将这对父子隔得很远很远。
毫无遮掩的虚假,令人窒息的压抑。碗筷叮当的轻敲声,暗黄的灯光。
在一个符合礼节的时间,太宰治早早唤来德里斯一同离席。有人告别也有人挽留,声音穿过泡沫般的空间,或严肃或嬉笑的面孔掩上一层看不真切薄雾,荒谬的怪诞的,在这棺材一样的祖宅里各自扭曲着。
没人在意他为何而告辞,也没人留意他是否真正离开,更没人去注意他桌位上几乎未动一口的饭菜。
“这是家,这是我的家人,我出生至今接触最真的世界。”太宰治说。
如若可以,他永远也不想踏入这个地方,他宁愿拘束在囚笼禁锢的小院,因为它比孤独更可怕。
好痛苦,好难受,无法大口呼吸。
他该做些什么,他能做些什么?
如果看不到听不到就好了,如果他不能理解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那么聪明,如果他的灵魂没有浸染黑暗,如果从未开始,如果不曾存在……
……如果、如果。
这个世界是否能够透出一丝纯净的光亮?
德里斯扭头,看看这个名叫太宰治的、天使一样聪慧又美丽的孩子。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回到属于太宰治的庭院,仆人们熄灭蜡烛,关掉电灯。
德里斯敲响太宰治的窗户。
“太宰治?太宰治!”
“我知道你没睡,”太宰治翻出窗户,“但你叫我一起做什么?”
德里斯拽着太宰治跑到后院围墙旁边,她先把长刀丢到对面,再像平日里抱刀一样把太宰治横抱起来。
“小声点别出声。”
“什么?”
“做好准备,三,二,一——”
“你要做什……哎等等,德里——呃啊!”
完美的抛物线,失重再坠落,太宰治沉浸式体验一把横空飞跃。
“这是你那把宝贝长刀才有的待遇吗咳咳咳……”太宰治呸出一嘴泥土,德里斯动作利落地翻越落地,走到他身旁将他拽起。
四处张望,地面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形大坑。两人翻到了围墙另一边,德里斯曾经降落的地方。
“帮我捡些柴火。”
太宰治挑选地面上干枯的树枝:“要做什么啊?”
德里斯瞥他一眼:“既然有猜到就不要做出这种‘你这负心汉有秘密隐瞒我’的眼神,很容易挨揍的喂。”
太宰治遗憾地收回了目光,把捡来的树枝丢进坑里,接过德里斯递来的火柴点燃柴堆。
德里斯自灌木丛中掏出一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顺来的红薯。
“把它们埋在火堆下焖烤,这样既能保证里面熟透,还能让烤红薯的香甜不散。”
火堆噼啪响了一会儿,德里斯捡起地上的树枝将烤红薯翻出来。太宰治耸了耸鼻子:“好香。”
温暖的火光好似能驱散这世间一切的黑暗寒冷。
“想什么呢,太宰?快来,烤红薯趁热吃才最好吃。”
太宰治抱膝坐在地上,忧郁的双眼火光映照,目光透着认真:
“我在思考,思考我的父亲、我的兄弟、还有我那记不清长相的母亲……所谓‘家人’是根据血缘判断的吧。”没等德里斯回应,他率先否定自己的观点:“肤浅的定义。”
“什么?”
“算了,这种问题探究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他抬手抓起一块烤红薯用力掰开,甜滋滋的味道瞬间从金黄色柔软的内部爆发而出,热气腾腾扑面盖来。
没等太宰治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德里斯一把夺过他指尖掰成两半的烤红薯,拿出干净的手帕托住它们。
太宰治这才无意识地揉了揉烫红的指尖。
“德里斯,你要是我的至亲那该多好啊,”他弯了弯眼睛,像是随口一句感叹,“我总感觉,你和我,甚至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丝联系。”
他无时无刻不在恐惧,恐惧德里斯是他精神错乱幻想出来的存在,恐惧某日早晨醒来,世界会抹掉德里斯的一切。
那样就又剩他一个人了,一个人面对这个荒谬黑暗的世界,一点一点被它挤压扭曲。
好可怕。
“不要吃得太饱,睡觉会感到不舒服。我去铲点土,把火熄灭。”德里斯把长刀横过来,充当推土机,把土堆盖进坑中。
火堆彻底熄灭。黑暗再次充斥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厚重又沉寂。
或许是突然消失的热量带来的反差令人一时间无法适应,太宰治打了一个寒颤。
“好冷啊。”他说。
·
次年夏,一男一女在仆从的带领下来到庭院。
男人没有分给两位孩子一点目光,向身边的女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幼子,太宰治。”
太宰治疑惑地歪了歪头:“父亲?”
男人终于垂下目光,正眼俯视他的幺子,不耐烦道:“她将是你的新母亲。”
“劳烦父亲通知。”
“我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我知道你需要一位母亲。”
德里斯看向女人微隆的小腹,而太宰治则用那双阴沉无光的双眼一一看过二人,语气毫无波澜地回应:
“那么请允许我依旧持有方才的困惑,您看起来并不像是想要询问我是否需要一个继母。”
女人警惕地,用一种刻薄且满是嫌恶的眼神盯着太宰治,随后她扶着肚子,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像是要远离什么肮脏的东西。
太宰治的父亲面色不算好,警告地伸手虚指他的鼻尖,不愿多说的态度带着女人一同离开。
“真期待我即将新生的弟弟妹妹啊……虽然他们的母亲并不喜爱我的存在。”太宰治笑道。
他不开心,但也不悲伤,因此德里斯只能继续沉默,看着他若无其事翻阅膝上那本黑皮烫金字体的厚重书本。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鲜花是灰色的,长廊是扭曲的,身处花园中长廊下垂头读书的男孩,究竟怎样看待这个世界?
——
周围的佣人越来越少。
一开始仅仅只有太宰治一个院子出现这种情况,猜测是由于太宰治——这个本就不受家里宠爱的小少爷——受到了来自主院那边的针对打压。
然而不过几个月,老宅的电灯烛火也没有之前亮的那么多了。
太宰治告诉德里斯,这代表着最近经济不景气。
要么是整个社会上的,比如经济危机;要么是家里生意亏本巨大,有个比较贴切的名词叫做濒临破产。
德里斯觉得按照太宰治的家族底蕴,要想短短几月走到破产这一地步,除非家主内部财掌出了重大纰漏。
不管怎样,少几个仆从和照明工具对太宰治和德里斯暂时没什么太大影响,唯一增加的工作也只是他们需要自己动手打扫院子里的落叶罢了。
直到正式入冬。
某个清晨,太宰治的父亲冲进院落。他抬脚踹碎摆在门前的盆栽,将自己的满腔愤怒一股脑地投向太宰治和德里斯两人。
他的咒骂和质问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最终男人干脆做下决定转身离开。
不过抛弃这个被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无可救药的孩子并不能得到足够的发泄,所以他坐上汽车,吩咐司机开到某处近来时常沉迷流连的赌场妓院。
当然,那都不是德里斯和太宰治需要关心的事情了。
“那个女人没有生下他的孩子,”太宰治对德里斯说,“她流产了。”
德里斯心中一紧:“你知道流产代表什么吗?”
“那个家伙不喜欢这里,不愿意来到人间。”
听到这话德里斯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她想笑,却又觉得难过。太宰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敏感察觉人心恶意,但在这方面的认知出人意料地匮乏。
他不明何为生,也不通何为死。无人耐心教导,无人细心呵护。
他短短8年的人生未曾经历生死离别,唯一一次有所接触的那只乌鸦还被德里斯瞒了过去。
“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看不惯那个素未谋面的胎儿,包括我的父亲。
真搞不懂,他们明明应该赞叹它的聪明伶俐,换做是我——就像他说我不该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愿意跑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无时无刻渴求寻找脱离痛苦的方法,可惜我又不能回到我母亲的肚子里,抹除我的存在。”
他像是讲述一个与自己毫无相关的故事,圆润的指尖轻轻翻过书页。
“虽然从来没有对我抱有什么期望,他还是喜欢多此一举跑来表示一番对我的失望;明明已经打算把我直接抛弃在这里节省他玩乐赌博需要的开支,他还是乐得表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捏造我们从未有过的亲情。”
真无聊啊……厌恶和倦意取代了太宰治眼中曾有的忧郁。
这个糟透了的世界。
·
德里斯无从下手,因为太宰治并不需要那些安慰和怜悯。
“不要愧疚,德里斯,多陪陪我吧。”太宰治对她说。
【日积月累的内疚令我感到窒息】
【或许我生病了,还是最难治疗的心病——精神烙印】
——
如果我了无牵挂,如果我真的属于这个世界,如果我只是一个被太宰治待在身旁的聪慧玩伴,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进入他的世界,拉住他,拽紧他,拯救他。
哪怕我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坚定的信念,会被他反拽落入深渊,我也愿拼进全力,在他彻彻底底走向自我毁灭之前赌上全部,向他施以援手分担痛苦,直到获得救赎或是一同粉身碎骨。
如果我从未与他相处产生感情怜爱,如果我没有感同身受他内心的悲凄哀嚎,如果我不曾收到他的求救和依赖,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知他结束痛苦的方式,最快速,最有效。
哪怕我不允许自己自作主张不负责任地引导一个孩子用死亡达成解脱,但我至少不会人为干扰他认知死亡的权力。
这样他便不会苦苦挣扎在尘世之中,受苦受难,歇斯底里,悲伤、恐惧、扭曲、绝望,无休无止地延长痛苦。
可是我是德里斯,来自异世界的德里斯。我有我的责任,我有我的人生,我有我的朋友在这世界未知的角落等我一起回家。
悲伤……恐惧……痛苦……
巨大的自责和愧疚折磨我的精神与灵魂。
我做不到……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太宰治走向死亡,于是我偷偷埋葬了他的乌鸦,模糊了这场生命和死亡的含义。
我想哪怕只是拖延时间,等等,再等等,坚持一下,说不定会有一个可以救他的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可他在求救……他在苦苦哀求我,用那双无声却好似能够说话的眼睛对我说,你知道的,你能救我,如果你有所苦衷不能救我也没关系,求求你告诉我另一个方法。
他的酷刑在因我的决定而不断延长,一日叠加一日,黑暗撕扯血肉寸寸将其吞噬。
告诉他吧!告诉他吧!
让他得到解脱吧,德里斯!
德里斯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但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冷汗浸透她的后背,伴随着头部剧烈刺痛,她猛然从那场压抑黑暗的梦中挣脱出来。
有些恍惚,而枕边的长刀令她感到安心。她推开窗户看向庭院,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度过了来到异世界的第二个冬季——第一年冬季她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因为一整个冬天她都和太宰治窝在被佣人们烧得暖暖的图书室里安然度过,像两只缩在窝里的松鼠。
太宰治的父亲在今年入冬前就完全断掉了他们所有的生活开支,算是彻底抛弃了他的幼子。仆人全都跑光了,两人靠着仓库里提前充备的煤炭和食物过了冬。
节省炭火,为以后的日子做打算,德里斯和太宰治将所有的被褥床铺搬进了一间屋内,只烧一间屋子的火。
两个半大的孩子节省使用下来,甚至还有些许剩余。
拜天气所赐,今年冬季算是出人意料地温暖。直到开春回暖,总也只下了一次不算太大的雪。
下雪那天,德里斯把太宰治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一个球。
积雪很少,她赶在那点可怜的积雪融化之前拉着太宰治一起动手,把整个庭院的雪扫到了一处,终于凑够量,堆起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好丑啊。”太宰治毫不留情地评价。
德里斯白他一眼:“我可是照着太宰堆的雪人,不好看也是因为太宰你不好看。”
太宰治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这个连脖子都没有的雪人到底哪里照着他堆的。
“……我有这么难看吗?”
德里斯瞧着站在雪中的男孩,他脸上的迷茫简直毫不作假。深棕色的头发微微卷曲,雪花化掉的水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配上尚未褪去稚气、冻得两颊微微泛红的柔软脸蛋,像是误入人间的天使。
根本没办法昧着良心说他长得不好看……!
德里斯举手投降,拍落身上未化的雪花,弯腰,从雪人下方的雪堆里扣出一把,搓一个小小的雪球,试图给雪人按个鼻子上去。
“……我觉得就算有个鼻子也一样不好看。”
“好歹让它有个完整的五官嘛。”
“可我觉得这样更丑了。”
“……”
窗外积雪融化,成堆落叶干枯腐烂。
德里斯回过神来,从那天之后她就没怎么关注过院子里的雪人了,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她关掉窗,穿好衣物离开房间。
太宰治窝在卧室内嵌墙体在里的柜子睡觉,这时候还没醒来。两人中间有个拉门,这样就算睡在一间屋子也不会带来拥挤和不便。
德里斯跑到记忆里堆起雪人的位置,很可惜,她没有看见那只又矮又小的丑萌雪人。
果然早就化掉了啊。
哎,早知道留意一下了,好歹还能多看两眼。
——
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德里斯掉落的这个国家叫做日本。
日本是樱花的故乡。
才短短一年,闷在不大的院子里,德里斯感觉自己快要抑郁了。
真难想象太宰治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天天待在压抑封闭且价值观扭曲的成长环境,很大程度上是导致太宰治这孩子性格古怪的原因。
因此,趁着花期到来,德里斯放下所有并非必要的工作,裁剪一块不用的床单,放入几块自制干粮和之前攒下的零钱,一裹,一系,一提,制成包袱背在身后,带着太宰治跑到最近的一处小镇看樱花。
太宰治对樱花不感兴趣,或许他更喜欢躺在房顶,对着夏季夜空点点繁星陷入自己的思绪——当然如果不是被德里斯公主抱加托马斯回旋转甩飞(?)到房顶上的就更好了。
“扑通——”德里斯像只鱼儿轻巧跳跃入水,不一会儿船只轻轻摇晃,她从水中冒出头来,将一捧荷花丢到太宰治的怀中。
太宰治嫌弃地擦掉花上的水珠,随手从船沿掰下一株莲蓬,剥出莲子塞进德里斯嘴里:
“摘花没用,要摘这个。”
德里斯顿了顿,惊喜地睁大眼睛:“好甜啊。”
她学着太宰治的样子剥开一颗莲子,动作迅速塞进太宰治口中:“你也尝尝,真的好甜啊!”
男孩儿猝不及防,下意识轻咬,顿时被苦地皱起一张包子脸。
他眼睁睁看着德里斯偏头吐出了嘴里那颗莲子。
太宰治:“【瞳孔地震.jpg】”
德里斯仰头大笑,嘴里被太宰治趁虚而入塞进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剥出来的莲子,因为实在有些突然,尖尖的虎牙上下一合咬破几个,苦涩至极的味道止住她阴谋得逞的笑声,“呸”了半天舌尖依旧发麻。
本着别人吃瘪自己就能高兴的原则,太宰治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并且在德里斯的怒视下,缓缓将之前塞进口中的莲子吐了出来。
——一个根本没有一点破碎的完整莲子,光滑圆润,掉落船舱。
德里斯:“……”
太宰治:“哈哈哈哈哈笨死了德里斯哈哈等等我错——咕噜噜……”
大片的荷花清香充斥鼻腔,混合着泥沼池塘水腥的气味。
等两个孩子浑身湿漉漉爬到岸上,原先的衣服沾满湖底的水草淤泥,又累又饿,比落汤鸡还狼狈。
可他们笑得很开心。
——
天气又要凉起来了。
德里斯按记忆寻找太宰治家族的老宅,老宅恢复了昔日里的灯火通明,黑白电视机播放着经济危机成功化解的新闻,很快又调成了最近一段时间倍受欢迎的娱乐节目。
“他的借口是他对我说过最真心实意的话。纵然之前有一部分原因是他需要更多的金钱,但你看,他现在依旧选择将我抛弃,也许是因为我真的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孩子。”
德里斯扭头,太宰治就站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歪脖老树下,因为距离比较远,所以之前德里斯并没有发现他跟了过来。
太宰治眼中没有悲伤、失望、愤怒等情绪,他很平静。或许很早之前就已预料一切。
可是为什么会没有情绪呢,当自己的猜测判断预料成真。
空洞,可怕,沉寂。有什么极度危险恐怖的东西破开尘封,在阴暗中不断滋养、缠绕生长。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一年的时光并不算长,她看着太宰治,恍然发现,自己竟找寻不到初遇时那个总被淡淡忧郁和悲伤笼罩的小男孩了。
或是思虑太重,日积月累,德里斯的病症愈加明显。
她越来越频繁地从窒息般将人溺死的噩梦中大汗淋漓地挣脱惊醒。
梦境十分混乱,由一些零零碎碎几乎快要忘却的、那些深埋在心底深处最恐惧的记忆碎片——她依赖的温馨家庭从幸福到支离破碎被不断重复翻演,友人在她目不能所及之处一点点被绳索勒进血肉的画面,绝望之中拼命挣扎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抓痕,还有一双又一双或遗憾或憎恶的空洞双眼。
战争、痛苦、疾病、死亡。
人们永远无法满足的肮脏欲望。
噩梦渐渐和现实交织,从梦中脱离以后的思绪越来越混乱。
久久无法回神,将梦境与现实混淆。在梦里一个个死亡的惨白面孔似乎变成了太宰治的样子,他痛苦地抓挠那张上帝吻过的面孔,撕扯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
他在大火中扭曲燃烧,尖锐的叫喊着求救,而她却站在对岸不做行动,任由他、他们、包括她自己一同烧焦发黑。
沉睡、噩梦、挣扎、窒息、清醒。沉睡、噩梦、挣扎、窒息、清醒……
如此反复。
德里斯点燃一根烛台上的蜡烛,屏住呼吸,轻轻拉开墙壁上的柜门。
微弱的烛光为熟睡中的太宰治覆上一层温暖的颜色,长长的睫毛打下一层阴影,被子随着蜷缩的身躯呼吸起伏。
他安然无恙。
德里斯松下一口气,紧接着露出一丝苦笑。
是的,太宰治安然无恙。出问题的人,是我啊。
……
德里斯病了。
精神上的疲惫终究还是压垮了她幼小脆弱的身板。
睡眠时间就这样一日日锐减,有时整个夜间她都无法安心休息,每日正午饭后紧紧拽着太宰治一节衣袖,才能勉强获得一段没有噩梦的小憩。
就这样从秋末到她在这个世界经历的第三次冬季,是寒冬,毫不夸张的极寒冬季。与去年那个温暖到有些过分的冬天比起来,今年的冬天连空气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而严重的情况还在加剧。
某天夜里德里斯吹灯以后,一反常态没有遭遇任何噩梦,然而未过一刻她便如同坠落,惊醒以后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分明困顿无比,却直至黎明也没有陷入一丝混沌。
于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无法进入睡眠了。
彻底失眠带来的影响就是日常生活中行动与思考能力变得十分迟钝,即使德里斯极力掩饰,太宰治还是很快发现了德里斯的不对。
“德里斯?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分享。”
他试图说服德里斯,但德里斯却无法开口。
她看着这个过早聪慧的孩子。
他的肤色显现出一种过分苍白病态的惨白,眼睛漆黑暗沉,像是一扇封锁了无尽黑色泥沼的窗户,只差一层窗纸,就会冲破壁垒吞噬这个世界的一切。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他无时无刻用这幼小的躯壳接收着这个世界过于庞大的冲击,痛苦和病症无时无刻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像个饱受折磨的天使,更像是本就身处地狱的恶魔。
她能说什么呢?是告诉太宰治他的亲生母亲是难产死去的?还是揭露他唯一的好朋友乌鸦再也不会回来而她也注定离去的事实?是告诉他那些自作主张的欺骗和隐瞒?或者揭露那个太宰治苦苦哀求追问的、解脱痛苦的“真相”?
是的,死亡是解脱一切痛苦的最简方式,但她并不认为这是太宰治唯一的选择。
他才八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有着无比惊艳的容貌,极其聪慧的头脑。
他的未来将有无限可能,他理应享受最灿烂温暖的阳光,而不是过早凋零,或是烂在淤泥之中,腐化、消散、滋长罪恶。
上天啊,请再给他一点时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德里斯承受能力变得如此脆弱,但现在的情况无疑是她将自己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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