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干冽清气从窗隙里钻进来,丝丝缕缕,将书案上那盏雁足灯的火焰吹得忽悠悠地晃。
高澄批完手里的文书,掷下笔,向左首望去,那儿该坐个人,微微垂着头,长睫翘在圆鼓鼓的小脸上,笔尖随那葱白小手游走,发出蚕食桑叶似的细响。
如今只剩一张空案。
他靠向背枕,狐裘的毛锋触着后颈,刺刺的。
元仲华悄声入内,奉上新沏的热茶,拨了炭火,空气里染上暖香,是她常年熏染的瑞脑,暖不到实处,还有些闷。做完这些原属奴婢的活计,她蹭步到他身侧,柔顺地开口,“夫君,妾身心里存着一件事,思忖了有些时日,不知……当说不当说。”
高澄浅呷了口茶,淡道:“公主有话,但讲无妨。”
“陈侍中那样的才具,那样的胆识,这回又伤得那般重……赏金银,赏田宅,总觉得轻了。”她觑着他的脸色,话像试探水温的指尖,一点点伸出来,“妾身想着……她一个女子,官衔……到底是虚的。女人家顶天的荣耀……不就是封妃授册么?不如……许她一个位份,迎进内廷?”
“于夫君,酬了她救驾勋功;于她,长伴君侧,才学也不算埋没;于体统,她一女流总混在男人堆里,难免叫人说闲话,如此,再周全不过了。”
这话劈面而来,不似惊扰,倒像一阵穿堂风,“呼啦”一下,吹破了他心头那层窗纸。
是了,这样才对——她的才智、她的忠诚、乃至她整个人,本就该彻底属于他。
他品啜完盏中茶,不轻不重地搁回案上,看向元仲华,“公主倒替臣想得多。那依公主看,给个什么位份,才衬得起这功劳?”
元仲华见他并无不悦,心下松了松,斟酌着答道:“依妾身浅见……按上三嫔的位分应承,可使得?”
高澄挑了挑眉梢,将手一摆,无所谓道,“你的权力,你看着办。”
这便是准了。
“好,那妾身预备一下,明日便办。”
“恩。”
元仲华得了准话,转身向外行去,一步,两步,眼看就要绕过格架,融进外间更幽暗的光影里。
高澄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却像被那阵穿堂风卷起了十年的尘土,纷纷扬扬,尽是旧影。
伏案时的沉静侧颜,进言时的晶亮眸光,面对外人时的决绝宣告,还有……挡在他身前时、几乎要与刺客同归于尽的坚毅身影……
东柏堂的烛火似乎又亮在眼前,那个梳着双鬟的乖巧小女史,一日一日,在他案牍劳形时抚慰他心,在他遇事时排忧解难,一次一次,在南史北客前为他挣足脸面,
那个戴着蝉冠的练达女侍中,指尖点向义阳、襄阳,令他一举得势,攻守易行。看眼军报,慕容绍宗、刘丰、高岳……不知免去多少无谓折损。献上策论,为他大业赋予天命,为他兵制革新弥合胡汉……
“等等。”
元仲华脚步一顿,转回脸来。
烛火在他身后跳了一跳,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上,沉沉压着。那凤眸似有一层薄薄水色,那惯常高傲上挑的眼尾,染上了罕见的潮红。
他开口,声音微颤,语气却是她熟悉的、挑剔器皿般的轻慢:
“其貌虽非我所好……”
元仲华绷紧的唇角一松,刚要安慰,却听他声音一沉,语气转为郑然,
“然辅弼救驾有功……嫔不妥,”
他略一停顿,清晰吐出:
“右昭仪吧。”
元仲华耳里“嗡”的一声,震惊之下,喉间的话不受控地滑出,
“昭仪?!那、那是仅次于我……皇后的尊位,历来非家门鼎盛或功勋彪炳者不可……”
话已出口,她才惊觉失言,那“仅次于我”四字,明晃晃挑破了她隐秘的惧意——那位置,离她太近了。
高澄眼中那点潮气瞬间冻成了锐利寒光,直直刺过来。
“有问题么?”
元仲华被他目光一摄,猛地噎住。
是啊,有什么问题?
是她自己口口声声说要“酬其救驾勋功”,又言昭仪之位,是为“功勋彪炳者”所设……
她亲手捧起一块巨石,原想轻轻放下,却不料砸穿了自己的脚面。
一股腥气涌上喉头,却只能齿关咬紧,生生咽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里,才堪堪将几欲涣散的神智拽回,脸上重新堆起恭顺,
“是,昭仪之位,方配得上陈侍中……之功。”
天还沉在蟹壳青的底子里,雪光却已透过窗纸,将室内映出一片朦朦的灰白。
高澄一夜未得安枕,闭眼全是画面,有过去的、有未来的;睁眼又觉得更漏恼人、滴得太慢。
他索性起身,去温室泡了会儿热汤,穿戴齐整,又回了正房。
元仲华还睡着,他站了片刻,终是伸手撩开了帐子角。
“公主。”
元仲华倏地惊醒,眼睫颤动,看清是他,连忙撑起身,“夫君?怎地这般早……可是要上朝了?”
高澄立在榻边,身形被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成一道模糊轮廓。
“大魏的早朝,如今不过走个过场,有何好去?”
元仲华心头一紧,睡意彻底散了,是呀,如今不过‘走个过场’——太子一立,她的兄长,那位名义上的天子,如今除了上朝,其余时间连含章堂都出不去了。
她心里难受,面上却不敢露分毫,只低低“嗯”了一声,便起身唤侍女进来伺候梳洗。
待她收拾停当,高澄直接切入正题:“昨夜所言之事,公主打算如何着手?”
元仲华斟酌道:“陈侍中虽居李府,但其父陈大行台才是家主。论礼法,当与陈公商议。”她观察着高澄神色,添话道,“况且,咱们孝瑜定了范阳卢氏家的,陈公的夫人亦是卢氏,沾着亲,说话便宜些。”
她这番思量,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高澄却听得眉心微蹙。
稚驹只与生母一家亲厚,对那位陈元康因利而娶的卢夫人,并无好感,断不愿去如今的陈府。而若只与陈元康谈,稚驹会如何想?会不会与他生分?
“陈元康那里,自然要知会。”高澄开口,语气是不由分说的定夺,“但稚驹自幼有主见,又事关她终身……此事,须得她本人在场,方算圆满。”
他这意思,是要陈扶也去行台府,亲口应允?元仲华不太确定,试探道:“那夫君的意思是……”
“令人去大行台府,请陈元康过李府去。”高澄一锤定音,“公主自去李府,与其全家合议;聘礼等一应用度,他们要多少,皆给三倍,莫要给臣丢人。”
居然是去李府……元仲华压下心中复杂思绪,应道:“那妾身……便去差人备车了。”
“好。”高澄颔首,又似不经意般追问,“你预计何时能回?”
元仲华估摸了一下,“巳时总能回来。”
他目送她出门,她背影已消失在垂花门外许久,他仍站在原地,直到侍从来通报,度支尚书求见。
辰时,书斋。
度支尚书崔暹禀报漕粮用度,话说不到三句,便见高澄眼神飘忽,指节在案上敲出凌乱节奏。长篇大论禀完,只得了句心不在焉的“知道了”,他还想进言,高澄却直接摆手,令侍从送客。
文书摊开着,墨迹在眼前晃动,却一个字也入不了脑。高澄索性扔了笔,靠向隐囊,目光在天花藻井上过了圈,又瞟到堂中少年。
自陈扶回去,高澄便令高孝珩暂接了笔墨侍奉,此刻正垂首整理着方才崔暹带来的度支卷宗,侧影清隽,动作利落,颇有几分……脑海蓦地又闪过那个身影。
孝珩做得再好,焉有她好?
高澄抓起其中一本略看了看,点着某处,语气挑剔,“此处重新核。”
高孝珩怔了一下,那数才刚核对过,他确信无误,余光瞥向父亲,见他面上压着躁郁,只得温声道:“儿这便复核。”
巳时已过,元仲华仍未归来。
高澄起身踱至窗边,庭中积雪扫尽后露出的青石板地,光秃秃的,映着灰白的天。
为何还不归来?
莫非李孟春那妇人难缠?她不像那等人啊……还是陈元康瞻前顾后?不能,他高澄下聘等同圣旨,陈元康安敢违逆?想是细节繁琐,商议费时。
这元仲华,总这般糊涂不晓事,细节仪典何需她商议,得个准话归来便是,自有礼官细细核定。
燥气更甚,他再呆不住,他需要一个去处,一个他看着不厌烦、不必强自压抑的所在。
未经思索,出了正院,便转向东侧那处花木掩映的精致院落。
陈氏正坐在南窗下的暖炕上,对着一幅未完工的寒梅图点染丹朱。阳光透过明纸,滤去了锋芒,温存地洒在她挽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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