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扶下了车,道旁槐树开着细碎的白花,香气混着泥土和牲口粪便的气味,一阵阵随风扑来。
沿着一条被踩得发亮的小径,走向村尾一处院落。
她叩了叩木门。片刻,门开了,一个肤色黝黑、身材敦实的汉子探出身来,脸上原本带着警惕,待看清陈扶面容,那警惕瞬间化作慌促的激动,他猛地拉开门,回头急唤了一声,随即拉着身后跑出来的荆钗布裙的妇人,朝着陈扶便要跪下去。
陈扶将二人扶起,笑说,“若非夫人情愿离了建康,甘心就此隐姓埋名,我便是有心,也无处使力。”
这汉子,正是兰京。自然,如今他已不叫兰京。
那日牛车里,高澄问她想要何赏赐,她所求的恩典,便是兰京一命。此人并非天生反骨,实是被逼至绝处,走投无路。高澄默然许久,终是应了。
于是,那场刺杀,便有了一个“已伏诛”的凶徒,和一个改头换面的“新”人。
妇人眼圈已红,连连道:“恩人快请里面坐。” 语气里满是感激与生怕怠慢的惶恐。
二人手忙脚乱地斟水,那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盛在粗陶碗里,清凉沁人。
陈扶坐下,接过水碗,看了看屋内简单却齐全的陈设,温声问:“孩子呢?”
妇人神色黯了黯,垂下头,声音也低下去,“劳恩人动问。暗卫大哥到建康时,孩子……早已投军去了,来信说是跟了……陈霸先将军。我……我已让给自己立了坟头牌位,便是他回去,也只会以为他这个娘,病故了。”
汉子喉咙哽咽,急急道:“恩人放心!我夫妻二人,绝不敢负恩人再造之恩!烂在肚里,带到坟里,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陈扶轻轻叹了口气,“负不负的,实也由不得你们。”
她目光投向窗外,这庄子看似寻常,实则左邻右舍,田间耕夫,乃至偶尔路过歇脚的货郎之中,皆可能是高澄的耳目。
“你们真正的刑期,才刚开始。”
“我们愿意!” 两人异口同声,“能活着,能在一起,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陈扶点了点头,将一只沉甸甸的素布钱袋,置于桌上,推过去。
“好好过日子吧。”
自广平郡回来,陈扶撩开车帘望了望外头明晃晃的天光,想着近日堆积的文书,终究吩咐车夫转向了东柏堂。
暖阁里,她换下那双在乡间沾了泥点的绣鞋,从柜中取出备用的干净云头履换上。
还未步入正堂,里头议事的声浪便低了一低。
太常卿、大司马高洋、礼部尚书等几人皆在,见她进来,话语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齐投来,里头闪过的神色颇为古怪,像是猝然撞破了什么不该她知晓的秘事。
陈扶心下一惕。
她本就对暗流与未明之事异常敏锐,这般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氛围,搔刮着她那不容许有信息盲区的本能。
她面上不显,只如常走向高澄身侧坐下,理了理衣袖,抬起眼,望向主位,唇角漾起浅笑,
“殿下与诸位在商议要事?可有用得着稚驹之处?”
高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深邃凤目里掠过一丝权衡,随即,他朝高洋略一颔首。
“正在议定,齐王殿下顺天受禅,登基御极的吉日。”高洋稍顿,迎着陈扶的目光,吐出那个日子,“暂定在承熙元年,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
陈扶脸上的笑意,寸寸僵住。
一股毫无预兆的酸热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眼前景物霎时模糊了一层水汽。她迅速垂下眼睫,盯向案上木纹。
太常卿捻须解释,“此日依古法推演,乃是‘冲兔煞东’之‘满日’,神煞有‘勾陈’等,若纯以择吉论,并非……登基的上上之选。不过,既然齐王殿下圣意已决,也可有另一番诠释。卯属东,‘冲兔’可解为冲克旧魏,正是‘革故鼎新’之象;‘勾陈’主司变革,也合‘天命鼎革’之意。”
高澄将面前一份奏疏,推至陈扶眼前。
“察承熙新历,值孟秋之望,星象昭然。太史奏曰:‘是日,辰象动于东,勾陈移垣。夫东者,齐地之所栖;勾陈者,除旧布新之司。此非偶然,乃昊天革命之兆也。’昔汉高不拘于小忌而兴,光武应运于非吉而王。今遵卜筮之吉,顺神鼎之归,敢不祗承?其以兹日,履至尊而临四海,易正朔以应乾元。”
她咬着唇内软肉,拼尽全力,才将喉间那股翻腾的酸涩与胸腔里冲撞的热流狠狠按捺下去,维持着面上最后一点平静的薄壳。
直到议事终了,众人行礼退出,堂内只剩二人。
她抬起眼,眼眶红得厉害,鼻尖也泛着红,眸子里水光潋滟,却执拗地望着他,
“究竟……为何非得是七月十五?”
高澄用指背轻蹭了蹭她湿漉漉的眼睫,洒然一笑,
“给我家稚驹的十六岁生辰礼。”
话音落下,陈扶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一个崭新王朝的肇始之日,竟来自她这微末之人的生辰,这种近乎荒谬又磅礴至极的“象征”,击穿了她所有理智与克制。
高澄似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脸埋在他胸前冰凉的织金锦纹里,泪水迅速氤湿了一片。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落在她发顶,“何至于此?”
闷闷的声音从他衣襟间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宛如立誓:
“臣陈扶……蒙陛下之殊遇,必将鞠躬尽瘁,报之于陛下也。”
高澄抚着她头发的手微微一顿,更紧地拥了她一下,低低应道:
“好。”
回李府的一路,牛车走得稳当,车厢里却静得异样。
净瓶悄悄觑着她家仙主,只见她倚着车壁,眼神虚虚地落在晃动的棉帘缝隙外,那目光是散的,像是魂灵飘去了别处。可偏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待她自己察觉,便又抿住,过不多时,那笑意又像春日溪水下的草芽,不听劝地又钻出来。
净瓶伺候她十几年,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一个人偷着乐的宝贝。
回了西厢,卸下簪环,净瓶执起黄杨木梳,将她那一头泼墨似的长发缓缓散开,一下下通着。
“净瓶,你知道吗……大齐,会在七月十五那天,建国。那一天,并不适合……”
话音未落,镜中那双眼睛里,泪光汹涌地漫上来,迅速凝结成珠,顺着脸颊滚落。她哭着,嘴角却还在向上弯着,形成一个又哭又笑的、复杂至极的表情。
净瓶心里着实震动。
她家仙主是什么样的人?是无论心里揣着什么谋划,面上永远平静无波的神仙。莫说心事,便是寻常的喜好厌恶,也鲜少与人言说。她让你知道的,永远是“你该知道”的那部分,多一分都不会有。
可今日,她竟主动将自己的心绪,摊开在她这个小童儿面前。
净瓶虽是个俗人,不懂什么天命象征的大道理,可“宁可选个不那么吉利的日子,也要让仙主生辰那天普天同庆”这份心思,她是实实在在触摸到了。
她放下梳子,拿起细葛布帕子,轻轻去拭陈扶脸上的泪,声音也不由自主放得软了,“奴婢觉着,他既对仙主这般好,其实也不是不能……”
“我不会。”
陈扶骤然打断她,噙着泪笑了笑,
“我不会允许自己,喜欢上他的。”
“喜欢……”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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