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春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次日许清焰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只是屋顶上蓄的雨水还未散尽,顺着檐角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她下台阶时,向一旁的偏殿瞥了一眼。
“走了?”
“走了。”苏长安低声答,“天刚亮就回去了,道是谢陛下赐榻之恩。”
“哼。”她从鼻孔里发出轻轻一声,“朕为了他要去吃排揎,他跑得倒快。”
她今日此行,是为了去长乐宫。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将顾怜救下,收入了自己的后宫,尽管从明面上将一切记档簿册做平了,实际却是瞒不过任何人的。
旁人碍于她的君威,不敢作声,可这宫里终究有一个人,是高她一头的。
当朝太后,她的嫡父。
走在宫中长长的甬道上,苏长安似乎对她不以为意的神情,感到很是忧心。踌躇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提醒。
“陛下一会儿见了太后,还是诚心低个头吧。便是他老人家要打要骂,您也少不得咬牙受着了。”
“你是担心朕会与他顶撞起来?”
“奴婢相信陛下有分寸。”
“不,朕没有。”
“您……”
早晨的宫苑里,还很安静。
许清焰瞧了瞧四下无人,才低低笑了一声,“你还记得,朕的父君是怎么死的吗?”
“陛下!这话可说不得呀。”
身边人吓了一大跳,警觉地向转角后面看看,才低下头,语速飞快。
“您生父的死,乃是本朝祖制所致,也并不能够说就是太后逼迫的。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如今只有一位父君,就住在长乐宫里。”
“你是真不怕忠言逆耳。”
“奴婢一心一意,只为了陛下着想。”
“朕知道。”
许清焰仰起头,悠然看着越过宫墙的一枝梨花。
“但是,朕适当地与太后较一较劲,反而能让他安心一些。”
“奴婢不明白。”
“你说,一个人长到二十岁,才骤然失了生父,她能够与嫡父亲密无间吗?”
她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太后不是傻子,他够忌惮朕了。”
“陛下冰雪聪明,是奴婢看不破了。您能这样想就好。”苏长安浅浅吁了一口气,“奴婢昨日还担心,您在延年殿会触景生情,原是多虑了。”
许清焰没说话,只垂下眼,将心事一同按落下去。
她是大约半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
醒来时,身上便多处负伤,左腿更是疼得锥心刺骨,她拨开身旁的几具尸体,从翻倒的马车里爬出来,一路爬出峡谷,才被赶来的人救起。
事后她才知道,她是当朝的皇次女,是在与长姐一同出外办差的途中,突遭意外,坠下山崖。
旁人都死了,她虽伤重,却侥幸留了一命,所有人都说这是奇迹。
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彼时她的母皇已经卧病许久,在得知她的皇姐,大周朝既定的储君意外横死后,直接呕出一口心血,病入沉疴,没几日就撒手人寰了。
而她,一个自幼闲散的皇女,一个借了壳子的局外人,却被身不由己地推上了皇位。
这个宝座,是不好坐的。
尽管乍看起来,朝臣拥戴她,宫人敬畏她,那位膝下并无所出的太后,待她也还过得去。但她心里知道,当初坠崖一事,并非意外那么简单。
有人想一举除去两位皇女。
她是一个讨人嫌的,不该活下来的人。
在养伤、登基、为先帝哭孝之余,她也暗中查过一些事,在下手害她之事上,太后恐怕也是有份的。只是她既没有证据,又碍于身份礼法,总不好轻举妄动。
于是,她的生父之死,便正好被她拿来做了文章。
大周朝待后宫向来严格,除了殉葬之风以外,还另有一条规矩,一旦皇女被确立为储君,其生父不论位份,一律处死。这是吸取前朝的教训,为防外戚之祸。
那时先帝病重,不能理事,此事便是太后代为决断的。而她伤得不能行走,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宫中人尽皆知,她为此心里总有些隔阂。
太后也曾在人前人后,几度叹息,道是她已经长大成人,不是自幼养在身边的,不求能知冷知热,只求父女之间能有表面慈孝,也就罢了。
仿佛很是遗憾的模样。
但是许清焰知道,如此才是最好的。
于太后而言,假使她刻意亲厚,笑脸相迎,倒容易让人生出警惕。
反而是摆出一副心怀芥蒂,却不得不低头的愣头青模样,才能令人相信,她对于自己坠崖背后的隐情,是真的不曾疑心。
而于她自己,就更是有利。
她与太后有嫌隙的消息传出去,即便太后还想对她下手,也该思量一下,如何不让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她要趁这争取来的时间,查清真相,布局反击。
她本没有当皇帝的志向。
但是在她如今的处境下,坐稳皇位,和保住性命,是同一件事。
她又想起昨夜那个眼波温柔的,敢凑在她耳边问“陛下是要留我吗”的男人,不由得扬了扬嘴角。
要不是看在他母亲手握兵权的份上,她才懒得招惹他。
不省心的小东西。
她按下了思绪,整理环佩,走进了长乐宫。
太后刚用过早膳,正在饮牛乳茶,见了她也不寒暄,单刀直入:“皇儿,对昨日之事,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许清焰垂手恭立,答得爽快:“回父君的话,没有。”
“没有?”
“儿臣敢作敢当,不作分辩。”
“你未免也太胡闹了。”
对面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磕,蹙眉看她。
“我朝向来以礼教化,几代帝王,未曾出过这样的荒诞事。你莫非是要学前朝蛮夷,将庶父纳入后宫吗?”
他道:“传扬出去,你让文武百官如何看你?让天下万民如何看皇家?”
许清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会。”
“不会?”
“儿臣已经交代了下面的人,不准将此事漏出风声去。”
“都多大的人了,如今坐在帝王之位上,还这样天真吗?”太后睨她一眼,“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还当真以为,这样的丑事能不为人所知?”
话音虽重,脸色却比她刚进门时松泛一些。
她只默不作声,好像被训得失了措,却又有些不服气。
“罢了。你如今年岁也大了,又是九五之尊,哀家不过一介后宫男子,也不好太过教训你。”
对面作势叹了一口气,“说说,瞧上他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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