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为骨, 蜡炬作芯,红笺在焰尖化为灰烬。
上百盏河灯承载着小镇百姓的祈愿,沿河顺流送出, 天边映如白昼。
谢征拢袖放下笔杆,耳后便凑来一道湿润的气息。
人多声杂,余光扫去, 只见嘴唇张合, 青年几乎是贴着他说话。
“笺纸,写了什么”
“蔚师兄肯放过你了”
谢征不答,似笑非笑地移目过去。傅偏楼登时神情一僵,恹恹嘀咕“答应了回去和他练两把。输了比试就这么计较,幼稚。”
“谁叫你方才骗我们。”蔚凤不知何时插了过来,朝他冷笑,“傅仪景你真是出息了,早知你做灯的手艺如此之好,我们又何苦到处找师傅学和清规师弟两人逛得开心么”
“”傅偏楼自知理亏, 心虚地转开目光。
“自己动手,到底不同。”宣明聆在旁圆场,“小凤凰不也玩得挺高兴”
蔚凤不满道“小师叔,你帮哪一边的”
宣明聆失笑,无奈点了点他的额角。
“好啦好啦, 仪景也是不想扫兴嘛”裴君灵捧着她那盏四四方方的河灯“要是早知他做灯那么厉害,我哪里好意思献丑这样也不错。”
“阿裴是不错。”
琼光苦着脸走来,手上的东西与其说是一盏灯, 不如说是个东拼西凑的球,“我可就不行了。若非施过法术,它早散架了。”
“瞧着容易, 上手才晓得不简单。”
陈不追也摇摇头,笑道,“好在师弟手巧,我跟舅舅算是沾他的光。”
还在写红笺的杨不悔闻言抬眸,不轻不重地哼了声“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有何难”
“不难,你倒做个像傅偏楼那样的给我”
陈勤拍拍他的肩,杨不悔瞬间低头,佯装没听见地继续写字,前边陈不追笑得不行。
他们师徒三人折腾半天,勉强靠着小徒弟杀出一条血路。
杨不悔小时候常帮衬家里做杂活营生,纸鸢、灯笼之类都很熟稔,因而河灯上手极快,做得像模像样,比裴君灵那盏还要精巧些,仅次于宣明聆。
不过考虑到他还得兼顾师尊和师兄的份,本事可以说不相上下,叫陈勤很是扬眉吐气。
待到陆陆续续写完了红笺,一行人行至岸边,矮下身。
形状各异的灯盏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水里。
仗着这边无人注意,没带火折子的道修们在烛芯上一捻,棉线顿时引燃。
再将红笺放到火上烧尽,便松开手,任由它缓缓漂走,在河面荡开浅浅涟漪。
一时间无人说话,目送着越来越远的河灯,直至其融入灯群之中,化为水天一线雾蒙蒙的摇曳光影,倒映在成百上千的镇人眼底,与欢笑交织,是难以言喻的盛景。
凡人不知道法,企图向高居山上的仙长祈愿。
而他们呢
天道将倾,魔患窥伺,利欲熏心者众。
求不了谁,但能求己。
“这么多盏灯放出去,吉兆算是讨到了。”
静寂之中,蔚凤忽而低笑,“往后,还望诸行顺遂。”
“清规师弟,”他正色唤道,“无论清云宗、亦或不知身在何方的宣云平,暂且都不知晓你回来了。这是一个机会。”
谢征知他意思,垂眸应道“幽冥石在此处。”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蔚凤道,“虽不知白大哥所说的那天道意识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又想要傅仪景怎么做幽冥,我们总得去一趟。”
宣明聆说“化业与灵衣之事,约莫要半月。”
“正好,这半月里,我们也整顿一番。”裴君灵颔首,“半月后前往龙谷,如何”
她所言龙谷,指的并非白承修当年麾下,而是龙族出世后的盘踞之地。
“你们这一去,不知要多久。”
陈勤沉吟,“我与不悔修为不济,就不去添乱了。”
裴君灵摇摇头“如今行天盟逐渐壮大,入道时不曾洗业者也越来越多,柳长英那具傀儡心思莫测,还不知会有何反应。养心宫这些年里都在想方设法稳定界水业障,抽不出手来,倘有变故,只能仰仗几位”
“有师父守着,想必出不了事。”
眸色暗稠,傅偏楼的嗓音却极平淡,“只盼幽冥里,当真能寻到解决之法。”
谢征瞥了人一眼,觉得平淡下似乎话中有话,蕴藏着某种不祥。
也确乎不祥。
念及突兀变换的主线任务、和叩心境里曾听到的那个声音,哪怕已与天道意识有过交谈,谢征心底始终留有不安。
他问过对方,所谓能拨乱反正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可并未得到回答。
人妖混血造就的“天道之子”,该怎样“救世”
越是深想,越是不妙。
可无论疑虑如何,都不得不去。
与天道相对的那道声音,同样要他到幽冥去。
烦躁难耐,谢征不露声色,往身侧靠了一靠,借着袖裾掩映,捉住了傅偏楼的手。
掌心生冷,仿佛握住一块冰。
傅偏楼并非寻常凡胎,一贯体寒,修为再高都无济于事。
他很熟悉这份冰冷,也很熟悉相触的皮肤慢慢被捂暖,逐渐沾上他的温度。
这令他心下稍霁,多少平静了点。
没有料到谢征会有这般举动,傅偏楼不禁一怔,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转头就被抛去九霄云外。他按捺下呼吸的颤抖,面上半点不显端倪,手指则毫不含糊地勾缠上去。
紧紧交扣,严丝合缝。
用力得甚至称得上疼痛,可谁都没有松开。
于是忧心、急切、沉重,种种烦思皆数退却。
仅此一瞬,心神紧绷的两人终于感到些许慰藉。
又商讨一会儿相关事宜,子时已过三刻,灯会已尽,镇人三三两两散去。
众人也相互别过,各自回宗。
圆月静谧,较先前要亮上许多,风声和缓,夜露湿浓。
欢庆过后,还未来得及清理,地上落得皆是踩脏的油纸、差不多烧完的烛芯、还有不慎摔坏的灯骨残骸,满街狼藉。
有人呼喝着收摊,有人杵在路边叨叨点账,头顶悬着的成串灯笼不少燃尽了,光线昏黄,宛如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丝余晖。
还完租来的笔墨后,谢征并无折返的意思,傅偏楼也没什么困倦,便沿着小路缓缓漫步。
没有人出声,凉风习习,拂过衣衫鬓角。
最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手中是暖融融的温度,只这么沉默地走着,就说不出地安心。
遥遥传来几道喧嚣,衬得周遭更为静谧。
好像将纷纷扰扰全都丢在了身后,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争。
不知不觉间,傅偏楼嗅到一阵清爽的水汽,抬眼一瞧,才发觉他们居然来到了河岸边。
此处偏僻,不像桥头巷口,看不见什么灯光,使得月影愈发皎洁。
最要紧的是,他很眼熟这里正是他以往放灯的地方。
出神之际,牵着他的手陡然放开,傅偏楼醒过来,指尖虚虚蜷缩,受惊地投去视线。
“谢征”
只见那道身影朝下走了两步,回首朝他微微一笑。
尔后唤道“过来。”
傅偏楼不解地走过去,侧过脸忐忑地揣摩师兄平静的面色,不知他是几个意思。
谢征注意到他藏不住慌乱的眼神,问道“不放灯么”
“灯”
猝不及防下,傅偏楼神情一止,随即不确定地说“不是,放过了和蔚明光他们一起的。”
“我们是放过了。”谢征道,“你还不曾。”
傅偏楼笑得勉强“灯已给了你啊,不是说过师兄放了,就等同于我放了。”
谢征沉默片刻,静静望进他的眼底。
那副模样叫人无处躲藏,非得将不可告人的隐秘心事大白天下一般。
傅偏楼简直被看得无地自容“师兄”
他语气茫然,掺杂了不可遏制的讨饶,哀切到有些可怜。
谢征不忍,却无法不说,终究无奈地轻叹“同心连理,以身相替。自然是我放过,就等于你也放过。”
脑海里“嗡”地一声,傅偏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肺腑好像埋着大片岩浆,滚烫得无坚不摧,将他自觉掩饰很好的平静层层剥落,连着为数不多的自尊一并烧毁,露出伤痕累累残缺不齐的内里。
失去了谁,为此要死要活、求神拜佛,重复毫无意义的祈愿,太软弱,也太难看。
他从不想将这一面展露在谢征眼前。
才回来那趟醉后发疯已令他很是羞惭,倘若可以,他更想像谢征对他的寄望那样,在与不在,都能照顾好自己,而非落入无法独活的囹圄。
他捂住脸,妄图遮掩住面上的狼狈,却被一根一根掰开了手指。
“傅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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