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从泥潭脱身, 谢征被那只手拽了出去,耳目骤然一清。
黑雾不依不饶地缠绕过来,像是知晓无力回天, 化作的人形纷纷敛去方才的阴冷, 露出哀戚之色,声声切切。
“小征,你不回家了吗”
“哥哥, 你要丢掉我跟妈妈”
“当年你答应过,要替我照顾好她们的谢征,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哪怕清楚那些都是假的,谢征仍有一瞬不忍,手指收拢, 微微用力。
这份力道传至傅偏楼掌心, 令他脸上浮现出片刻的空白。
触碰到谢征的那一刻, 他也听到了那些凄风苦雨般的声音, 看见了困住对方的重重幻影。
只一眼,他就认出都是谁,尽管从未真正谋面。
也是这一眼的功夫,被谢征丢在身后的几人似有所感,抬起头冷冰冰地望向他, 目光里充满指责与控诉。
傅偏楼狼狈地移走视线, 一经脱困, 便朝谢征扑去。
情急之时,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掐诀御枪,天问疾驰而来,带着跌落在一处的两人险之又险地避开恶鬼像咬来的利齿。
斩断的发丝簌簌从脸旁掉落, 倘若再晚半息,他们已身首分离。
惊天动地的惨嚎擦着头顶响起,谢征一顿,抬眼看去,只见追来的恶鬼像烫着也似,匆匆松开嘴,放开口中错咬的金线,眼露怯意。
线
谢征面色微变,望向手腕,将众人扣在一起的血线不知何时伸出一条崭新的金线,在漆黑无边的地界中熠熠生辉,往后清晰地牵出来路。
然而,这条来路就在刚刚被恶鬼口中的虎头铡一斩两半。
古龙先前嘱托,生人易迷失于幽冥,这根线连结着他们与外界,是回去的唯一方法。
他言道,如非不得已,莫要回首。
一旦回首,来路显现,便从无形之物转为有形之物,倘若断裂,谁也不能从幽冥离开。
却不想,如今竟一语成谶。
恶鬼像没有继续追来,沿途退走,那根断成两半的金线也随之缓缓消散
“还没完”
不远处,陈不追厉喝一声,“应姑娘,借你的血一用”
应澈伏在裴君灵身后,闻言二话不说,指尖如刀,在臂上长长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裴君灵信手一推,灵力磅礴涌出,携卷龙血迎头泼向陈不追。
他起手投出数枚灵石,眼花缭乱地摆了个阵,接着掐指一定,金线两端仿佛受到某种感召,飞速朝阵眼窜去,勉强结在半空。
陈不追长舒口气。
“这东西曾在古前辈血中温养许多年,已半数炼化,我便藉此结成血缘之阵,在灵力耗尽前暂且不会有事。”
他大致解释两句,也是心有余悸,“还好有应姑娘在。龙族同脉同源,若是只有偏楼哥的半血,未必能成功。”
应澈捂着伤口,摇了摇头“帮得上忙就好。”
“傻姑娘,”裴君灵施术给她疗伤,“要你的血做个媒介,一两滴就好,放那么多作甚”
应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着急”
至此,谢征绷紧的神念才略略松懈。
他扶着傅偏楼起身,蔚凤此时也御剑到身旁,苦笑道“清规师弟,还好你没事。方才傅仪景感到天问失去气息,差点吓坏我们。还以为”
摇摇头,他没有再说下去。
陈不追道“我需在此守阵,怕是动不了了。照偏楼哥所说,这里应当就是轮回池,距天道不远,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走”
一道声音玩味地插进来,“能走去哪里”
傅偏楼俶尔回头,瞧见魔站在三尺开外,冷眼睨向这边,一双蓝眼闪动着恶意的颜色。
“是你在搞鬼”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傅偏楼盯着那个与自己身形一致的影子,“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魔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嗤道
“傅偏楼啊傅偏楼,你们欲除我,莫非想我坐以待毙若是呆在阳世,我没有躯壳,便是有心也无力。可到了幽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此处。”它张开双臂,展示着身后望不到边际的黑暗,神色邪佞,“皆是从界水沉下的业障,为我如臂指使。你们不知死活地过来自投罗网,我当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全都得留下来哈哈哈哈”
他仰头猖狂大笑,对面傅偏楼神情凝结如冰。
灵力凝聚成枪,以难以反应之势刺穿魔的身躯,却只将其打散为一团黑雾,很快又恢复如初。
“没用的,你们对付不了我。”
魔不屑地眯起眼,“而我却能对付你们。”
话音落地,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陡然钻
出许多道不同的身影。
有人、有妖,有凡人、有修士,有生者、有亡魂。
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露出的神色却同魔一致,阴恻恻的十分不怀好意。
其中,甚至站着另一个蔚凤。
“这是”
“你们的业障与尘缘。”魔并不吝啬解释,微笑着说,“过去的修士究竟为何谈其色变,就好好感受一下吧。”
它朝前一指,那些影子便铺天盖地地一拥而上。
傅偏楼几乎睁不开眼,他念及还在守阵的陈不追,暗道不好,艰难地转身去寻,见人果然也为黑雾侵扰,神色挣扎、冷汗涔涔。
阵法断断续续地亮起又熄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还未有动作,魔忽然看了过来。
“对了,还有你。”魔轻声细语,“你也好好感受一下吧,傅偏楼。”
它朝傅偏楼走来,全身不断逸散出黑雾,如蚕吐丝裹茧,丝丝缕缕、严严实实地将他围拢。
耳边似有万曲齐奏,傅偏楼听到无数个声音,心底浮现起许多累积的苦痛。
一朝倾覆的永安镇、化为飞灰的白承修、落寞垂眼的无律
杀过的人和妖,前几世的任务者,活于世间所历经的一切,此刻都如尘埃般一齐涌来,将他淹没至顶。
因魔之故,傅偏楼虽浊气极重,却从未切实地体会过多余的烦扰。
直至这时,他才明白,何为孽债、何为心魔。
真的很辛苦啊。
莫名地,他生出一个念头原来谢征一直以来,便是这种感觉么
如此左支右绌、心力交瘁
霎时间心痛如绞,悲哀不能言语。他在茫茫黑雾中陷得更深,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迷蒙中,傅偏楼听到一道清脆长鸣,意识猛地一醒。
眼前烈焰燃动,华美光彩流溢而出,点缀着神鸟的尾羽。
凤火灼灼,连浊气一并点燃,不能近身。
他撑着手底柔软的绒羽坐起身,喃喃道
“蔚明光”
回过神来,傅偏楼才发觉谢征就在一旁,同样如梦初醒。
分明一并被蔚凤载于脊背,他的身体却有一部分穿过羽翼,陷没下去。就像那些能看到、却无法触及的魂灵一般。
傅偏楼心头一沉。
“清规仪景”
裴君灵叫道“快要到一个时辰,拖不得了让明光带你们先走”
傅偏楼循声望去,看到裴君灵与琼光一左一右守在陈不追身前,她拔下了发簪,在周遭划出一道圈,护住了为浊气影响的宣明聆和应澈。
见他看来,裴君灵笑了笑,轻声道“这里就交给我和琼光。”
他们一者自小修心,一者道心通透,即便是这样满目浊气的地方,依旧浑身干干净净、片尘不染,较旁人要自若许多。
傅偏楼精神一振,咬牙颔首“好”
魔忌惮着凤火,不曾欺近,只冷笑道
“轮回池比三大仙境加起来还要广阔,遍布浊气,你们要去何处找天道自寻死路”
“找得到。”
谢征低声说,按住心口,阖上双眸。
“我听得到”他骤然睁眼,看向一个方向,“蔚师兄,这边”
凤凰发出一声唳鸣,示意了然。
双翼铺展,犹如黄昏晚暝,所过之处黑雾退避,能隐约看到底下被映亮的粼粼波光。
出乎傅偏楼意料的,魔并未再多加阻挠,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他们离去。
他摸了摸左眼,不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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