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晖在诏狱狭长甬道内,观齐衍舟再听到“胡芝华与尤司有亲”之事后便眉头不展,不知道在凝思什么。沐晖想她大约是又想到了些与案件相关的线索,也便没有打扰她,只在原地耐心等着。
时间久了,不自觉也借着幽暗甬道内摇曳烛光回想起当年了从前的事。
他认得尤司,也知道胡芝华。
十三年前,他还不叫沐晖。
他那时还姓萧,从了太祖皇帝孙子辈的“元”,名为元晖。
他与尤司相识初始于淮安王的心结。
淮安王一生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军功卓著,可也因此落下了一身伤。膝下三子,长子早年阵亡,次子戍边多年面也见不上一回,唯有幼子养在身边,因而老王爷只希望他能从文,再不要从武了。
一日。
淮安王听闻兵部尚书齐德请奏陛下,将当世鸿儒温弼言请至家中开设书塾授课,此举正戳淮安王多年心结,便留了心私下与齐德支会声,将彼时不过十岁的他送进了学堂中。
萧元晖自幼得淮安王亲自教导习得一身扎实武艺,太祖皇帝还在世时总将他带在身边,少时便伴君身侧,鲜少与同龄人接触,继而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
虽他心目中还是很向往与大哥、二哥一般驰骋疆场,可父王要他进书塾,他便进了。虽他身份贵重,却并不倨傲,因而在书塾中每日只是独来独往行走,身边连个小厮都没有。
直到这日,他在书塾内听讲坐僵了身子,正侧头舒展筋骨,却瞥见余光里似乎有道青色碧影一闪而过。
他幼时住在宫中,鲜少与同他一般年纪的人来往,每日虽总见来来往往的各路宫人,可他们却都只共用同一张恭顺面孔,日子久了只觉眸中千人一面,身边所有一切事物非黑即白,他自己则是被人在戏台中央拉扯的傀儡。
此刻,骤见那道青色实在鲜亮好看,引他眸光下意识追逐而去。
只见角门卷竹帘处,正有一穿着青色圆领春衫,头上扎两个圆圆发髻的小姑娘,正悄没声息地蹑手蹑脚沿着墙边往外走,边走还边回头向前看看有没有人发现她。
这是要……逃课?
他在宫中,只见或循规蹈矩或阿谀奉承之人,从未见过如此新奇有趣的事,一时间被吸引住目光竟有些流连忘返。
待二人四目相对时,那小姑娘先是一愣,接着便慌张扬起小小一根手指竖在唇间,两颊鼓起来,做出“嘘声”的动作。
可大约是她太过紧张,却不巧在这寂静只闻先生教化声的书塾间用力过猛,竟将那“嘘声”吹成了口哨!
萧元晖显然也未想到会这样,心中早已代入她动作,不由心惊环视四周,果不其然所有人都被这声响惊动,转过头去看她。
那日的授课先生并不是温弼言,因而对她迟到早退已一副司空见惯样子:“齐三姑娘若想走便快些走,若想留……”
先生这话若是说与旁人,只怕被说的早该端正坐下好好听讲,可那小姑娘却未等授课先生说完已娇俏笑道:“多谢先生允准!既如此……那我就出去啦!”
说罢便真的直起腰身,两只小脚踢踏的飞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启门、阖门,当真就这般“光明正大”的走出去了。
那好脾气的说书先生哪见过这般阵仗,面色一阵红一阵青,好容易调整了气息才重又回过头来继续讲下去。
可萧元晖却已经无心听讲了,只在心中认真描摹起那道青色身影来。
从那天开始。
萧元晖便总是刻意关注她的一切,不论是上课也好,还是下课也罢,细致到有时隔着屏风连她瞌睡的样子都会一一纳于眼底。
可这天却很反常。
他这日来书塾有些迟了,进门时才刚跨过门槛,便见阴影处突然冲出来道人影,亏他及时止身,险些与那人撞在一起。
正蹙眉不悦,抬眸却见一道熟悉青衣背影,双眉骤然舒展。可她似乎正心无旁骛的做着什么事,因而丝毫没有发现她与他擦身而过。
萧元晖站定后侧身立在原地,原准备看她要做什么,却没想到下一刻,那小姑娘竟然伸出手比划着位置,接着足下生风来了个助跑,然后一脚踹在了前方一位正行走着的华服少年背上,直将他踹的踉跄几步,被身边两名侍从各自扶了把才定下身子。
那华服少年站稳后回首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从背后偷袭小爷?!”
萧元晖这才看清被踹的这人是谁,原是南王的长孙萧见沂,年岁虽比他大,可按辈分合该喊他声叔叔。
那小姑娘肩膀一晃,灵动如浮萍般向外跑了两步,回头来冲被踹的那人做了个鬼脸,接着在怒骂声中一溜烟跑了。
书塾内院里人员众多,难免议论纷纷,萧见沂脸上挂不住,喊打喊杀的携着小厮追了上去。
萧元晖有些担心,也觉得她今日行事狂悖到有些蹊跷,便留心悄悄跟在了后面。
书塾设在齐府内,小姑娘占尽地利优势,带着追逐她的几人在书塾内来回穿梭,几人追不上她累的落后些,小姑娘也借由此于院内石椅上得以小憩片刻。
萧元晖在暗处远远看她,只见她宽袖中一双胳膊撑在石椅上,双腿闲逸地踢踏着,与春光相衬看起来舒适又惬意。
可这惬意尚未持续多久,一条小黄犬便不知从哪处,摇摇晃晃朝她跑了过去,亲热的舔舐她的手臂。
他只见那小姑娘一扫面中疲倦,接着蹲下身来,怜爱的抚摸起小黄犬的头,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因离得远听的不是很清,只断断续续的听见了几句什么“好羡慕你没有烦恼”、“也不必被人指婚”,他还没来得及细忖那话中的意思,便看见那小黄犬扒拉着她的胳膊做出奇怪的动作,接着又被她一脚踢开,惊声喊道:“阿黄,你竟然是只公的!”
这小姑娘怎么还会和一条狗对话?最后竟还把自己说恼了!
萧元晖在暗处远远看她姣好面容之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再没忍住轻笑出了声,只觉她当真有趣。
好罢,他承认……
还很可爱。
小姑娘那声惊呼引来了旁人,他隐匿在暗中见小姑娘身手伶俐从两名小厮手中脱身出来,又险些被萧见沂抓住,便随手捏了枚石子,精准击中萧见沂手腕,让她逃脱了出去。
可那小姑娘似乎十分担心那只“阿黄”,边跑还边回头,他见状只好从暗处现身,伸出手将“阿黄”抱在了怀中。那两名气焰嚣张的小厮自然认得眼前这位是淮安王家的世子,才刚起身便又慌张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眼见两人追逐着跑远了,萧元晖将手中小黄犬交于一名小厮手中,嘱咐了他现在就送去淮安王府上,接着便向着二人离开方向又追了过去。
萧元晖一路上都没见着人,只寻着吵闹声一路跟着,走至书塾竹帘外才瞧见二人衣角一闪,竟互相追逐着不管不顾的就这么直直进了书塾内堂。
他一时有些语塞,足下不停行至竹帘外,恰好隐约瞧见内里乱作一团,温学士掐着怒声的斥责与落下的戒尺音一道传入他耳边。
心下不由想到那小姑娘娇俏可爱的模样,那样活泼好动的一个人能受得了责罚吗?
心随意动。
他望向外侧站着的小厮,点了个眼,那小厮亦是十分机敏,高声通传“淮安王世子请见”。
入内后,他按心中所想,于众人前说了几句话,萧元晖自然明白这样的心思会遭温学士反感,可只要瞧见那小姑娘安然无恙不必受什么责罚,其他的他也不甚在意了。
那小姑娘最终免除了其他责罚,温学士只罚她站,可萧元晖坐下后才发觉她今日所站的位置恰好与他相对。
他自小被太祖皇帝盛赞“不苟言笑、沉着自持”,自诩定力极佳,可今日却在她频频投来的探寻目光中将身体坐的板正,双耳亦染上绯红。
正愁如何遮掩,鹤发白眉的温学士却在这时轻轻咳嗽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由方才那场风波引回自己身上。
温学士缓缓开口道:“诸君,今日不谈经书,不讲诗文,只来探讨一桩国之兴亡大计——文治与武治,究竟孰优?”
温学士的话如投石入湖,在满堂学子交头接耳声中泛起阵阵涟漪。今日温学士居然不讲经义,反而让在堂众人各抒己见进行辩论,众人皆未想到。
可议题涉及国事,在场众人议论片刻后都讪讪不敢答话,怕妄议朝政祸及满门。
温学士随和笑笑:“圣人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京中寻常百姓茶话闲聊时也要说说,更何况诸君皆为名门之后,此番也只是论题,无关朝政。”
有温学士这话,堂中在座诸位学子又跃跃欲试起来。
萧元晖听到这桩议题,也是颇为感触。
昔年太祖皇帝开山拓土,多年来南征北伐才终致大业所成,那时自然是以武治天下。
可如今四海归一,天下一统,他父王手下坐拥千军万马,又当何去何从?
直到堂内人声响起,他才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素衣瘦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率先起身,与众人拱手行礼,言辞恳切道:“先生,学生曾闻古人云‘文以载道,武以卫国’,是以治国之道首在教化人心,使民知礼义、明廉耻……”
瘦削少年顿了顿又道,“文治乃根本之策,可以长治久安。圣人以仁义礼智信教化万民,使鲁地民风淳朴;又倡民贵君轻,仁政治国,此皆文治之明证。”
温学士听罢捏了捏花白胡须,点点头道:“子冉说得不错。以文治国,可使国家休养生息,国泰民安。”
这瘦削少年便是少时的尤司。
尤司听罢十分谦卑:“先生过誉了。”
还不等尤司坐下,已听得一声反驳之言自身前响起:“尤子冉此言是否过于天真啊?昔年六国逐鹿,弱肉强食,若无强大武力作为后盾,岂能保家卫国?始皇统一六国,虽短祚而亡,可盛世功绩无人能佐。武乃国之利刃,安可忽视?”
说话这人便是此刻与小姑娘一同罚站的萧见沂,南王亦是掌兵数年,他乃武将之后,此刻听闻尤司文治之论自然刺耳。
尤司闻言微微摇头,又道:“武治也许能定一时之乱,却难以长久。始皇虽一统天下,但苛政严刑,民不聊生,才致二世而亡。此非武治之弊乎?反观文景之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以文治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此非文治之效乎?”
尤司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在场学子凡来此读书者除萧元晖与萧见沂之外,大多出自文臣之后,自然认同尤司所言。
可萧见沂并不服气,也学他般开始以史论今,二人你来我往,如此辩了十几个来回也没有什么结果。
正当众人陷入僵局之时,却听见堂中一声娇俏笑声如银铃般传入众人耳内,那笑声很好听,一洗耳中疲惫,可众人反应过来后又不免觉得于不合时宜。
那笑声的来源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
温学士转身不悦道:“你笑什么?”
那小姑娘捂着嘴摇摇头,一脸无辜。
温学士冷哼声又道:“齐姑娘必然是觉得他二人所言有何不妥了,否则也不会发笑。这样罢……齐姑娘也来讲讲这论题。”
小姑娘显然没想到这问题会落到自己头上,可她却也不怯场,挠头想了片刻便问道:“温师傅,说错了要挨板子吗?”
萧元晖见她歪着头,黑亮的双眸瞄了眼温学士手中的戒尺,不由微扬起嘴角,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起码怕了温学士的手板子。
温学士吁口气道:“除了这日犯错事挨了两板子,可还有其他时候罚过你?你说便是。”
小姑娘闻言狡黠一笑,又道:“学生打个比方,或许不恰当,各位哥哥姐姐别与我计较就是!”
“就拿今日来说,我和旁边这位打架,总要分出个胜负来。败者大多听从胜者之言行事,虽会在短期内实现秩序,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因今日你胜了,明日我胜了,不论是谁心中必然不服气,只等他日或趁其不备或自身强大,便再次反击。”
“可今日我与这位打架,却是温师傅您从中调停,学生不服他,可却服您管教。所以,以武治国如同儿戏打闹,以文治国则如先生教化。”
温学士起初见小姑娘以“两小儿嬉闹”喻国之大事很是不以为意,可越听小姑娘后面所言,越觉颇有一番义理在其中。
此刻点点头道:“所以,你是赞同尤子冉所言,文治为佳?”
怎料那小姑娘却摇了摇头,又道:“先生您乃当世鸿儒,通今博古,所以学生服您管教。今日,若是换位先生来说,他与我想必都会不服。换而言之,如果没有强大的能力让人信服,只以文治又怎能服众?若有戎夷来犯,难道能用圣人所言让他们退去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哗然。
那小姑娘娇俏笑了声,似乎见着自己所言引得众人议论十分得意,弯身朝众人行了个不像样子的礼,又道:“温师傅,学生以为文武兼用,才为最佳!”
萧见沂听罢便冷笑声呛道:“温师傅今日议题是‘文治武治孰佳’,你却答兼用,岂非跑题?还好意思在这里得意洋洋,行的什么破礼,兵部尚书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哎哟……”
“啪”一声戒尺音落下,伴着萧见沂的痛呼声,众人垂首不看也知是谁挨了板子。
温学士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松一驰,文武之道也。”说罢,含笑望了眼小姑娘,又道,“有长进,不愧是兵部尚书家的女儿,小小年纪便很通透。”
这话正对上萧见沂的讥讽之言,温学士心中更偏向谁,众人这下心知肚明。
小姑娘亦是十分开心,她弯起一双眉眼,笑道:“阿父总说我笨嘴拙舌,如今才跟着温师傅学了十几日,便得了夸奖,可见是温师傅教的好!”
温学士白眉一皱,道:“油嘴滑舌!”
可萧元晖分明看见,温学士转身过去后,老迈的脸上扬起心悦笑容。
也是,谁会不喜欢她呢?
温学士大约是心情不错,破天荒这日没一口气讲至正午,而是给了在座众人一刻钟休憩。
萧元晖目光紧跟着那蹦蹦跳跳的青色身影,宛如只脱兔般跳向了屏风后,找了她在学堂中十分要好的朋友。
可今日却不知怎地,两人似乎闹了些不愉快,那小姑娘原本欢喜的神情也在与那坐着的女子对话后,浮上抹异样神色。
紧接着,他便看见那坐着的女子突然挥手将小姑娘推开,然后跑出了学堂。
小姑娘被推倒在地,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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