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山间田野里被春风细雨带来一片冒头的绿色。
柳阙本是这几日就要回并州的,但春雨连绵,乡路泥泞难行,便暂且搁置了。
秦知夷算来也在蔺九均家住了一月有余,柳阙话里话外问过几趟,都被蔺九均解释过去了。
秦知夷烦闷得很,她也不想在这久待的。
但青州去不了,京城又是龙潭虎穴。
外面还有皇帝派来找她的人,她无需站队,就已经是谢太后一党了,皇帝要真想弄死她,她也不意外。
她现在身上没有银钱,值钱的物件也没几样;也没有符牌,便是住店打尖也会被赶出去,出了这间草屋,她简直寸步难行。
后山响起一声春雷,惊飞了一片鸟,春雨不绝,下得人心乱。
嘉平县里的府衙官兵这几日忙得人仰马翻。
淮南王只用了十几天就拿下了半个襄州,京城里派来的将士们基本都驻扎在颍州了。
颍州郡守坐立难安,只怕保不住他的乌纱帽,加增赋税的命令下了一道又一道。
松山庄被雨雾笼罩着,远远看去迷蒙一片,竟有些阴沉。
这天,细雨依旧下个不止。
溪水村李光棍家里突然好大一声动静,是物件摔打碰撞的声音。
而后传出几声嚷叫和呵斥,夹杂着李光棍的惨叫。
邻里都纷纷探头出来观望。
原是李光棍交不起赋税,要被林衙役抓去充军了。
李光棍住在蔺九均家隔壁,他是好几年前逃荒到的溪水村,平时就靠着做些苦力,一年搬搬扛扛挣不了几个钱。
他不娶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向来也没有什么存银,勉强够交每年两次的赋税。
李光棍年前伤了腰,本打算歇到开春再出去做些活,年初刚交过一次赋税,他兜底现在比脸还干净。
这次林衙役又来催缴赋税,李光棍实在是交不出一个子儿。
林衙役一直负责松山庄底下几个村子的赋税。
他为人狠辣、手段强硬,没有他收不到的赋税、办不好的差事。
林衙役先是让手底下的人将李光棍家翻了个底朝天,发现确实穷得精光,于是直接将李光棍抓了,要带回府衙。
好事观望的邻里聚在一块议论纷纷。
他们其实也有怨气,赋税收得越来越勤快,还一次比一次高,但他们尚且还交得起,火没烧到自家头上,也就乐得看个热闹。
于是邻里们就这么看着衙役们将李光棍从屋里带出来,揪着人就往马车上推。
林衙役跟在后头,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蓑衣上的雨水。
他出了李光棍家的院子,慢悠悠地敲响了隔壁蔺九均家的门。
草屋中,今日只有蔺九均和秦知夷在。
柳阙早起见雨势小,去了县里码头,想要先问好近日有没有坐到并州的船,柳乔被一同带了去。
林衙役来的时候,蔺九均单独去迎的。
蔺九均只是住在村里,未有田产,且户籍都在县里蔺家,他家需交的赋税每年被官府并入蔺家的赋税里,早早就一并收去了。
但林衙役同蔺家二郎交好,早就知晓蔺九均说是挪到庄子上住,实则是被赶了出来。
所以林衙役每年都雷打不动地借着收赋税的名头,来捞点油水,这次也不例外。
院子里,林衙役张口便是,“十两银子。”
蔺九均忍耐着不悦,说道,“年初赋税是一两银子,虽是加收赋税,十两未免太不合实情?”
自然不是十两,是林衙役前日赌坊输了钱,抵了家中玉佩,正着急用银钱去赎。
林衙役有些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道,“青州那边打仗,都快打到颍州了懂不懂?兵马哪个不要吃饭?”
“鄙人家中实在交不起十两的赋税,还请林大人去府衙拿了文书再同鄙人收这笔银钱。”
蔺九均知道林衙役一直假借赋税之名,多收银钱,但他无意占蔺家的便宜,也就不深究其中缘由。
先不说今日这十两的赋税太过离谱,他也根本拿不出来这么多。
林衙役听了,火窜上心头,高声道,“摆的什么臭架子,你以为你是贵公子哥,命令起小爷我来了?交不起赋税,就去充军!马车上宽敞得很,塞的下你这小身板!”
院里,蔺九均立时被扯进雨里,正要被人扭送着上马车。
隔壁李光棍屋里动静闹得那么大的时候,蔺九均就来嘱咐秦知夷安心待在屋里即可。
林衙役同蔺九均在院子里说话时,秦知夷在屋里听了一会。
等到那衙役真的要将人带走时,她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然后匆匆翻出那支玉钗。
青州起兵的事这么大,颍州迟早要乱,颍州一乱,不论是追杀她的人也好,皇帝的人也好都会无暇顾及她。
秦知夷只要在蔺九均家再多住几个月,就能等到那些人不再寻她,她也能有机会再去青州。
柳阙虽不大想留下她,但柳阙就要回并州,并不妨事。
蔺九均却是再也不收她的东西,只让她暂住,若是哪天赶她走,也未可知。
所以,秦知夷捏着玉钗,推门而出。
“慢着!”
一道柔软却清脆的声音生生止住这场纠缠。
秦知夷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她看见浑身湿透、发丝凌乱的蔺九均。
“你是谁?”林衙役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面露疑惑。
他只记得柳阙是有个女儿的,但今年十岁,眼前这女子怎么看也不像。
虽不知道那些找她的军汉有没有给府衙看过她的画像,但秦知夷在脸上涂抹了些东西,这会不怕府衙官兵认出她。
秦知夷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是蔺郎君的表妹,这几日借住在此。”
听到表妹一词,林衙役恍然大悟,不明意味的眼神瞟了蔺九均一眼,又说道,“你既要阻拦,便是有银子喽?”
秦知夷囫囵点了点头,又道,“林大人,可否先让我同表哥说两句话。”
林衙役见她点头,只当她是蔺家人的亲戚,为了那十两银子,他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将蔺九均往前推了一推。
秦知夷立时快速上前几步,走进了雨幕里,她用着气音在他耳边说道,“柳娘子不在,你要是就这么被带走,她定是会担心坏了。”
“在下拿不出十两银子。”蔺九均脸色有些难堪,“姑娘给的镯子,所当的银钱都给赵妈妈了。”
秦知夷突然顿悟,他那时能那么快答应赎价,不是因为他清楚行市,而是他浑身上下只有那四两银子。
秦知夷低声叹道,“我知道了。”
而后,秦知夷绕过他,向林衙役递过去那支玉钗,“林大人,十两银子我们家确实没有,只有这支玉钗。”
林衙役接过玉钗,细细打量了一番。
玉质通透,雕工精湛,上头的凤凰栩栩如生,估计比他抵在赌坊的玉佩贵出两倍不止!
“早些拿出来不就好了,何必闹这么一出。”林衙役收了玉钗,使了使眼色,就让底下人将蔺九均放开了。
他又咧着嘴揶揄道,“都住茅草屋了,家里要是有这样的宝贝就不要藏着掖着。”
秦知夷心中有些恼意,那是她身上为数不多值钱的东西了,这酒囊饭袋的东西还以为她奇货可居。
秦知夷眨巴出几滴眼泪来,借着雨水,像是哭得厉害,“这原是去世的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嫁妆,我自小和表哥定了亲,家中长辈去世,我千里迢迢来投奔表哥,表哥不但不嫌弃,还收留了我,我怎么能见着表哥去充军呐!”
空气中突然安静一瞬,唯有滴滴答答的雨水声落在院里。
蔺九均似乎已经习惯了秦知夷这样张口就来的本事,整个人隐在雨里,双目却微微失神。
“你们也算是一家人了,谁交赋税都是交。”林衙役已经收了玉钗,有心调笑道,“还是你小子有福,未婚妻为你这样用心。”
蔺九均没有接林衙役的话,嗓音有些哑涩,“天色将晚,鄙人就不耽误林大人办事了。”
林衙役已得手,轻嗤一声,抬脚而出,“走,下家吧。”
院子里,只余蔺九均和秦知夷在雨中四目相望。
已近傍晚,雨幕暗沉,他其实看不清她的。
他却觉得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真真实实地站着那么一个女子,她的眸子或许灿若繁星。
村里看热闹的人多,消息传得也快。
晚间,柳阙刚到村口就听说了蔺九均险些要被抓去充军的事,魂都快吓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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