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袍断义,恩断情绝。
这些年他们都一一经历了。
“孟琼,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你当年不如死在上阳关就好了。你死在上阳关,我还会觉得我当年不曾有眼如盲看错人,可你活着回来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上阳关三万灾民和我母亲的命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么?”
周誉半倚着墙靠着,过往岁月,好的坏的,一一在眼前浮现,继而轻笑道:“还是孟琼,你觉得我母亲待你还不够好么?”
“福惠皇后待我,有如亲女。”
“是我不够好。”
孟琼捏着手里的伤药,眼眶发酸得厉害。她避开周誉的目光,嗓音和手都在轻颤。
周誉看着她发颤的手,原本的冷硬的心肠不知何故软了一下。那些伤人的话排揎的话就在喉头,可他却一时之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回南陈郡,把你我的前十三年一把火烧了吧。”
“烧了之后,回琅琊,你我两清,从此我们再无干系。”
周誉挪开眼不再看她,所言也只有两清二字。
……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从琅琊到南陈郡的路,周誉跟孟琼在船上漂了五日。船路颠簸,江水滚滚,上岸的前一夜孟琼抱着膝盖在甲板上吹风。
近乡情更怯。
老船夫看她怏怏不乐的样子,想到他前两日在船舱外听到的她同那位郎君的对话,只依稀记得那位郎君对她说巴望着她死在上阳关。
出于一个不曾见过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的老人家偶发的善心,他咂了咂舌后,忍不住奉劝在寒风中发呆的孟琼:
“姑娘啊,看在你那一百两的份上,老夫可要提点你,里头的郎君虽长得俊些,但倘若真要杀你,绝不可姑息,一定得报官才行。”
孟琼本来在想,去了南陈郡,她是该跟周誉回旧邸,还是一人租一间客栈的房间合适,就听见老船夫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她先是怔住。
随后明白了,船家是听了她同周誉的对话。
怎么说呢。
周誉若真心想杀了她,她其实早就死了。两年前的箭锋刻意射偏一寸是存她一条命,如今带她离开琅琊给她伤药,他想她死亦是易如反掌,可是他没有,说明十三载的情分终究让他下不了手。
她一点也不怕死在他手里。
此间种种,孟琼不知该如何去与这船夫说道,于是只好笑笑:“他若真要杀我报官有用么?”
“如今这世道,怎么就能保证遇上的是个清官好官呢?”
自打元祐即位后,这世道糟透了。
仔细说起来,身为元祐的舅舅,如今这世道跟她父亲孟庸昶对元祐的疼爱脱离不了干系。
周誉是福惠皇后所生。
而元祐则是她那早死的小姑母所生,据说先帝跟福惠皇后虽是结发夫妻,但一直最爱的是贤娴皇贵妃。早年入宫她的小姑母既非正室,又非像贤娴贵妃那样得到疼爱的妾室,所以在嫁给先帝后没有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只留下了一个元祐。
她父亲孟庸昶怜悯这个外甥,是以,多年护持着他。
一声舅父,叫了二十年。
孟庸昶也在那风雨如晦的朝堂保了他二十年。
于孟庸昶而言,他是一个好外甥,可于大燕百姓来说,他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即位第一年,原本就不算好的世道就更差了。朝廷里党派之争本就严重,多少忠臣良将因为不愿意拉帮结派而被构陷,而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多少忠贤死在诏狱。
地方上就更严重了,乡绅富商互相勾结,满脑子就两个念头,一是挖空了心思要老百姓交税,二是拼了命的屯田,逼得原本就贫苦的百姓无路可走。
所以说,报官?
衙役们哪里有时间去处理普普通通的纠纷,大部分情况是各打三十大板,然后急着去收税。
稻子税,丝绸税,人丁税。
反正只要是个人,是个在大燕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就得交税。普通百姓真想寻一条讨公道的路哪里那么容易?
老船夫怔了片刻,许是也觉得自己说的没那么在理,于是“诶”道:“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是经历过什么事儿么?怎么这般不信官府呢?”
孟琼淡淡笑笑:“我是做生意的人。”
船夫问:“什么生意?”
孟琼道:“什么生意都接,这一年也碰过不少跟官府有关的生意。”
尤其是官逼民反的生意,比比皆是。
船夫摇着桨,听了这话叹口气,“这天底下昏官是多,可总归还是有一些好官的,拿南陈郡如今的太守举例,那倒是个实打实的好官。”
纵使是市侩至极的老人,对南陈郡如今的这个郡守也只有好话,没有半个字的坏话。
孟琼抱着膝盖坐着。
他们此次去南陈郡是奔着快些让南城郡的百姓迁家去的,倘使郡县上的官员是个配合的,那于他们而言,确实是好事。
可怕就怕在,他如若内外两张皮呢?
谁也吃不准。
“郡县上的官倘若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让内阁和户部任命的,那还好。可如若他是买的官呢,这几年,这样的事情不算少见。”并非是她多疑,只是尚且为见面,总要存一丝疑虑。
“这对大燕充斥着不信任的如今都是些垂暮的老人,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不相信大燕的生机呢?”
老船夫直摇头,感慨一代不如一代的同时又解释道:“南陈郡这个郡守李昶他就是被燕都那里派下来的,他并非什么世袭之辈,更并非是光吃干饭的父母官,他为民做实事,是个实打实的好官。”
李昶啊。
孟琼有一瞬间的出神,片刻后才道:“如果您说的是李昶,那确实是我浅薄了。”
孟琼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李昶。
是在燕都南山竹海的那片竹林里,彼时她在吊在竹子上练功,他以为她寻死,将她强行从竹子上拽了下来。那一次,她原本是好好的吊着的,可因为他这一拽,差点没真的摔死。
世上有缘之人的相遇总是出其不意。
孟琼曾经不喜欢李昶。
她觉得这个人,话多事儿多,出口之乎者也,买块砚台能搬个板凳同商贩磨一整个下午的价。
像这样的人,她一直觉着不堪大用,但偏偏他是奔着大燕御史大夫的位置来的。
最初的时候,孟琼想,这样的人做御史大夫,大燕还能有救么?
可后来上阳关大水,当朝廷无数人都在装死,只有他仗义执言,跟那群朝臣比谁的唾沫星子更多的时候,她才真正认清了他。
只有这样的人,当上御史大夫,大燕才能算得上是有救。
“李昶是个好官。”
“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有入仕初心的一个人,我敬重他,您没有看错人。”
孟琼拿着树枝随意地拨弄着甲板,笑着开口。
老船夫听她这般说,便明白她认识李昶,下意识地问:“姑娘,那你同李大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仅仅是相识一场吧。”孟琼笑笑,最多也不过算是个盟友。
老船夫闻言感叹了一声,“能同这样的人相识,是福分啊。”
孟琼点头,“是福分。”
……
第二日一早,船终于靠岸。
老船家将船泊在陆地上,同孟琼乐呵呵道:“姑娘你的一百两银子可是够我们一家过好多年了,多谢啊。”
孟琼屈了屈身,同那老船家行了礼,也算是告别。
南陈郡在富庶的南方,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在蜀地算得上是一片安宁祥和之所。
周誉病了五日,烧已经退了下去,可面色仍旧有几分苍白,但这并不影响他生了一张好脸。一入南陈郡,就有不少采桑耕田的少女娇红着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
“听闻南陈郡守如今是李昶,旧人相见,你没什么可说的么?”周誉下了船,虽没什么精神,但并不影响他戏谑她。
他早就知道南陈郡守是李昶。
“我跟李昶算什么旧人。”
他们来南陈郡之前刚下了一场雨,土地泥泞湿润,溅起的泥点子落在孟琼的裙摆上,她弯腰拂去,虽问心无愧,但听他这么问,还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不算旧人,你躲什么?”周誉轻笑一声,唇边却满是鄙薄之色。
李昶当年去往燕都是为了当御史大夫去的,可因为力求要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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