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四年(378年)七月流火,长安南郊却仍裹挟在溽热之中。
太学庠序之内,晨钟初鸣,青衿学子已齐集各堂。
崇贤馆内,博士王寔正讲授《春秋左氏传》,剖析诸侯会盟之仪与征伐辞令之妙。
王曜端坐于吕绍、徐嵩之间,凝神倾听,偶尔于竹简上以蝇头小楷注以心得。
自淮南战略之议后,他于兵事政务愈加上心,每读经史,常思与时局相印证。
身旁吕绍虽不耐经义琐碎,然课业如此,他也只能暂敛心性,强自按捺;徐嵩则一如既往,沉静专注,笔录不止。
辰时课毕,众学子鱼贯而出。
王曜与胡空相约,午后同往云韶阁从事佣书、课读之务。
自春末始,此事已成定例。
杨定因家中事务,时常请假,有时好几日方至太学点卯一次,尹纬则行踪愈发飘忽,常独来独往。
未时三刻,日头偏西,暑气稍敛。
王曜、胡空二人自太学南门出,行过两条街道,经过笔砚巷后便至那虽处风尘却颇显“雅集”的云韶阁。
阁楼依旧丹漆彩绘,丝竹声隐隐透出,然于王曜眼中,此间已非初临时的尴尬之地,反成了窥探长安世情、凭笔砚谋生的另一处书斋。
行首柳筠儿早已候在门内。
今日她着一身雨过天青色广袖留仙裙,外罩同色薄纱半臂,云髻斜绾,簪一支点翠步摇,虽脂粉淡施,然眉目间的精明干练与通身气韵,仍令人不敢小觑。
见王曜等人至,她莲步轻移,迎上前敛衽一礼,唇角含笑:
“二位郎君辛苦,今日烦请照旧,先为妾身抄录这几卷新得的乐谱,再为阁中那几个顽劣丫头讲解《列女传》篇章。”
她语声柔媚,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派头,目光在王曜面上一转,似有深意,旋即引他们至后院专设的书阁。
书阁内窗明几净,陈设雅致,确是一处静心所在。
王曜与胡空于临窗长案前坐下,展开柳筠儿交付的乐谱残卷。
此乃宫中流出的旧谱,字迹斑驳,音律符号奇特,抄录需极耐心。
二人不再多言,各自凝神,援笔濡墨,室中唯闻笔尖与纸面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动卷册的轻响。
约莫申时,书阁门扉被轻轻推开,五六位身着各色鲜丽襦裙的少女鱼贯而入,皆是云韶阁中年纪较轻、资历尚浅的歌妓。
为首者名唤阿蛮,年方十五,穿着一身榴花红的窄袖襦裙,腰束杏子黄绦带,更衬得身量初成,窈窕灵动。
她乌发梳成双环望仙髻,未戴过多首饰,只鬓边插一朵新摘的淡紫木槿,眉眼弯弯,未语先笑,顾盼间自带一股天真烂漫的风情。
“王先生、胡先生安好!”
阿蛮声音清脆,如同玉珠落盘,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率先敛衽行礼。
身后诸女亦随之施礼,莺声燕语,顿时给静谧的书阁添了无限生气。
王曜与胡空搁笔起身还礼。
数月相处,彼此已颇为熟稔。
初始这些少女尚存敬畏,不敢多言,如今见两位“先生”年纪既轻,性情又温和,尤其王曜虽神色常淡,却从未有轻视之色,讲解时耐心细致,故而渐渐放开。
此刻,她们虽各自于坐席上跪坐,看似准备听讲,然目光流转,窃窃私语,时而掩口轻笑,目光多在王曜身上打转。
胡空轻咳一声,展开《列女传》卷轴,开始讲解“母仪传”中鲁季敬姜之事。
他出身寒微,深知生计不易,对这些沦落风尘的少女心存怜悯,讲解时力求通俗,常引市井事例为证。
诸女中亦有愿学的,如一名唤作绿珠的少女便听得认真,不时发问。
然那阿蛮,心思却显然不在书上。
她一手支颐,另一手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绦带流苏,一双秋水明眸,时不时便飘向对面正低头检视乐谱的王曜。
日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与专注的神情,阿蛮只觉得这位年轻的王先生,与平日来阁中那些或附庸风雅、或眼露轻薄的宾客截然不同。
他沉静如深潭之水,偶尔抬眼时,目光清正明澈,令人心折。
她想起柳娘子私下赞叹王曜驳斥周虓、南山猎虎的种种事迹,心中那点朦胧的好感,便如春藤遇雨,悄然滋长蔓延。
“阿蛮!”
胡空讲至一处,见她神游天外,不由点名问道:
“方才所说敬姜教子,'劳则思,思则善心生',其意若何?”
阿蛮回神,脸颊微红,慌忙起身,支吾道:
“是......是说......劳作使人思考,思考便生善心?”
她答得不确定,目光却求救似的瞥向王曜。
王曜闻声抬头,见她窘迫,便温和接口道:
“敬姜之言,意在阐明勤勉劳作可使人常怀惕厉之心,不忘根本,故而能生发善念,远离逸豫。非独指体力之劳,亦含心神之勤。”
他声音平和,并无责备之意。
阿蛮如蒙大赦,连忙点头:
“是了是了,正是此意!多谢王先生指点!”
她坐下,心却跳得更快,只觉得王曜方才那一眼,虽平淡无奇,却似有魔力,让她脸颊耳根都烧了起来。
旁侧几个相熟的少女见她如此,互相交换着促狭的眼神,窃笑不已。
这时,书阁门帘一动,柳筠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目光如电,在室内一扫,方才还略显松散的气氛瞬间一紧。
诸女立刻挺直腰背,敛眉垂目,做出专心听讲的模样,连阿蛮也赶紧抓起书卷,假装诵读。
柳筠儿行至案前,看了看王曜与胡空抄录的乐谱,点头赞道:
“二位郎君笔法精到,一丝不苟,妾身感激不尽。”
又转向诸女,语气转淡:
“尔等需用心向学,莫要辜负两位先生教导之苦心。阿蛮,尤其是你,整日心猿意马,成何体统?”
她虽未疾言厉色,但话语中的压力已让阿蛮缩了缩脖子,低低应了声"是"。
柳筠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直到她脚步声远去,书阁内的空气方重新流动起来。
诸女暗暗舒了口气,却也不敢再如先前那般放肆,只得老老实实跟着胡空诵读文句。
王曜看着这一幕,心下暗叹,知柳筠儿治阁严谨,这些少女看似风光,实则亦有不为人知的艰辛。
他重新埋首于乐谱之间,将那点感慨压入心底。
时光在笔墨与诵读声中悄然流逝。
待到酉时将至,今日课业方毕。
诸女行礼告退,阿蛮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又回头飞快地望了王曜一眼,眸中情绪复杂,方才转身离去。
王曜与胡空将抄录好的乐谱整理妥当,交与阁中侍女,结算了今日酬劳,便辞别柳筠儿,出了云韶阁。
晚风拂面,带来市井的喧嚣,二人相视一笑,皆有一种从精致樊笼重返人间的松弛之感。
如此,白日在太学研读经史律令,午后至云韶阁佣书课读,成了王曜七月里固定的行程。其间亦不乏旬假。
每逢旬假之日,晨曦微露,裴元略便亲率王曜、徐嵩、胡空等三十七名曾随其赴籍田考察、并被赐予"羽林郎"荣誉的太学生,步行出太学南门,再赴那一片熟悉的籍田。
时值夏末秋初,天地间色彩转为浓重。
道旁杨柳犹碧,阡陌间粟稻却已渐次染上金黄。
众人行至田埂,裴元略不待歇息,便引他们深入田间。
但见去岁冬日规划、今春亲手栽种的区田之上,禾苗长势果然与周遭大田迥异。
因深耕细作,肥水集中,又采用了改良的溲种法,此区之粟,株株茎秆粗壮,叶色浓绿,穗头初现,便已显沉甸甸之势,远非邻田那些稀疏泛黄之苗可比。
裴元略立于田垄,古铜色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手指眼前一片茁壮粟田,对众学子道:
“尔等可观之,区田之法,非虚言也!去岁若普遍行之,关中何至于饥馑蔓延?”
他俯身拨开一丛粟株根部土壤,讲解道:
“溲种所用骨粉、蚕矢,皆易得之物,关键在于适时、适量。今岁若能推广,秋收之际,或可稍解民困。”
王曜蹲下身,仔细察看土壤墒情与粟株间距,又结合自家在桃峪村北坡试种的经验,向裴元略请教了几个关于后期追肥与防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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