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春酒肆的炉膛里,余烬温吞地蜷缩着,暗红的炭心在灰白的外壳下忽明忽暗,如同此刻阿伊莎胸腔里那颗跳动不安的心。
火钳无意识地在灰烬里拨弄,划出几道杂乱浅痕,王曜那郑重长揖辞别的身影,仿佛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胸臆间漾开一圈圈难以言说的涟漪。
他就要走了。像一只伤愈振翅的孤鸿,终究要飞向那片她只在长安城墙根下仰望过的琼楼玉宇。
这念头沉甸甸的,让她拨弄火钳的指尖都带了点涩滞的茫然。
那七日里炉火烘烤出的暖意,少年清朗的谈吐,塞外故事的喧腾,还有他病中紧阖双眼时脆弱又倔强的侧脸……
一幕幕鲜活的光影在脑海中掠过,最终凝结成他此刻负箧而立、青衫磊落的决绝模样。
一股莫名的酸楚从喉咙深处悄悄涌起,刺得眼眶微微发热。
她用力眨了下那双明媚的眸子,试图驱散那份突如其来的空落,长而密的睫毛在炉火映照下投下小小的、不安的阴影。
帕沙低沉稳重的嘱咐,王曜诚恳得近乎沉痛的告辞,都成了这间小小酒肆里凝滞的空气中的回响。
就在这时,王曜微微俯身,准备最后一次扶稳肩上的书箧带子。
就在那青布书箧晃动的同时,一卷裹着麻布的薄薄简牍,大约是边缘未曾扎牢,竟无声无息地从箧口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灰扑扑的泥土地上。
这声轻响猛地惊醒了恍惚的阿伊莎!
王曜也闻声低头,刚要伸手去拾,一只更快、更灵巧的手已经探了过来。
那是阿伊莎的手,蜜色的、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手。
她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将那卷沾染了尘埃的书简飞快拾起,细心地用袖口拂去上面的浮尘。
“笨手笨脚!”
她抬起头,强行将眼底那层朦胧的水雾压下,换上往日里那种带着三分泼辣的嗔怪神情,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些。
“你呀,刚能走稳路,就心急火燎要走!长安城这么大,太学在东南角,官道岔口那么多,你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走错了沟渠掉进冰窟窿里都不知道!回头冻坏了,可没人再给你灌马奶酒汤了!”
她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语速快得像蹦豆子,将那份失落巧妙地裹在了担忧与惯常的直率之下。
“况且......”
她目光在王曜恢复了些血色却仍显清癯的脸上掠过,语气陡然变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
“这几日忙着照顾你,我们酒肆周围的柳树、槐树都被我阿达修剪得整整齐齐,春日瞧着舒坦不少!我还打听了南郊新开张的两家胡饼铺子味道不错,还有……那些戍卒营子换防的时辰!你要是一个人懵懵懂懂闯进去,被那些大头兵当贼拿了,我可救不了你第二回!”
这一连串的话语,半是道理半是胡搅蛮缠,瞬间在凝滞的空气里炸开,将离别的沉重驱散了几分。
帕沙在一旁擦拭酒坛的手顿了顿,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复杂地在女儿骤然亮起光彩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那卷被她紧攥在手中的书简上,沉默着,喉头轻微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言语。
王曜怔住了。他看着少女那双骤然燃起某种光亮、几乎称得上灼灼逼人的眼睛。她方才一闪而过的低落,他并非没有看见。
那双总是洋溢着塞外风尘般生机勃勃的眸子骤然蒙上的那层阴翳,虽短促,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此刻她这突如其来的“责难”和“霸道”的自荐引路,反倒冲淡了他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欠疚与离愁。
一丝浅淡的、几乎是无奈的笑意,在王曜苍白的面容上化开,如同冰河初绽:
“如此……倒是在下疏忽了。初入长安,确是寸步难行。若得姑娘引路,当可省去许多曲折。”
他没有用拒绝来加重她的失落,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份包裹在莽撞之下的好意。
这份体贴,让阿伊莎脸上那点强行绷住的“霸道”瞬间溃不成军,蜜色的脸颊上猛地飞起两团极其显眼的红晕,像涂抹了塞外最鲜艳的茜草汁。
她飞快地将那卷书简塞回王曜书箧,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
“哼!本来就是!走了!”
她不再看父亲的眼神,也避开王曜清亮的目光,几乎是半推半拉地,率先掀起那厚重的、抵御寒风的毡布门帘,一股凛冽却清新不少的空气骤然涌入。
“阿达,我去去就回!”她的声音消失在门外寒风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雀跃。
帕沙望着空落落的门口,再抬眼,女儿那身耀眼的火红窄袖胡服的身影,已经伴着那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衫,并肩融入了门外灰白色的熹微晨光里。
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少女步履轻快,裙摆翻飞,透着无遮无拦的生命力;少年步履虽已稳健,却仍显单薄,身形挺拔如竹,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矍与沉毅。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粗陶酒坛边沿,终是沉沉地、无声地叹出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弯屋梁。
罢了,塞北的风沙都挡不住雏鹰扑棱翅膀的好奇,他这远遁避祸的龟兹老父,又能拦得住什么呢?这长安城里无形的沟壑,终究要她自己趟过去,才能懂得深浅。
他摇摇头,甩开那丝阴霾,扬声吆喝起刚走进门抖落寒气的一名熟客:“来来,老主顾,尝尝新出的头道马奶酒!热乎着嘞!”
孟春的朝阳终于冲破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些缺乏热力的淡金色光芒。道路的微霜开始融化,混合着车辙中陈旧的泥泞,形成一片片湿滑黑亮的冰水泥泽。
王曜与阿伊莎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不,几乎是并着肩(阿伊莎有意无意总落后半个脚尖),踏上了通往太学的官道。
甫一出酒肆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汇入宽阔的南郊官道,眼前的景象瞬间如同掀开了捂盖的滚水大锅!
白日的长安南郊,与那寒夜萧索、风过空巷的冷寂鬼蜮截然不同,彻底活了过来!喧声鼎沸,气息蒸腾。
官道上车马如龙,络绎不绝。满载着货物、在湿滑路面上吱呀作响的高轮牛车慢吞吞地挪动。
驮着干草、木炭、沉重皮袋子的骡马队伍叮当乱响;商人小贩的吆喝声、牲口的嘶鸣声、车轮碾过泥泞时的噗嗤声、赶车人的叱骂和响亮的鞭哨声……
各种嘈杂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洪流,冲击着耳膜。
两旁屋舍商铺鳞次栉比,虽多是低矮朴素的土坯木构,但铺面前各种招幌飘摇:染坊挂出的彩布条在风中招展;
食肆门外大锅里滚着热气腾腾的羊汤馎饦,浓烈的香气混着腥膻蒸腾而出;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
还有挑担走街串巷的货郎,那悠长的“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带着奇特的韵调,竟也能在嘈杂中清晰地传开。
“瞧见没!”
阿伊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脆亮,在这喧闹中反而显得异常清晰。
她灵巧地避开一辆溅起泥水的高车,顺手拽了一把王曜的袖角,指着不远处一座有着巨大石磨盘的铺子。
“那家‘胡记蒸饼铺’,蒸出来的饼子又白又暄,里面的胡麻馅料足得很!比城里头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大店强多了!前些天,他们家的小儿子还拿刚出炉的饼子来换过我家马奶酒呢!”
她言语里带着小商贩特有的精明和对周遭的熟稔。
她的步履轻盈,如同踩着节拍,穿梭于杂乱的人流车马间却游刃有余,不时为王曜点出路旁值得留意的去处,介绍着那些混居于此的各族人群特点:
“看那个毡帽下胡子卷翘的大个子?那是康居来的马贩子,说话嗓门贼大,为人还算爽快,就是价钱咬得死……那边墙角缩着几个穿灰色厚袄子的是流民,听口音像是河东那边的,可怜见的……”
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再往前岔路拐角,就是戍城营的临时落脚处,白日里兵卒出来采买,人多混乱,小心些别冲撞了他们……那个门脸光鲜些,挂着带波斯锦纹布幡的?那是粟特胡姬开的香粉铺子,用的是昆仑山的香料呢!”
她的话语泼辣而真实,像一把解剖刀,将这繁华喧嚣背后的生存图景一层层剥开。
王曜仔细听着,清亮的眼神锐利地扫过这方生机勃勃又躁动不安的天地。
衣衫褴褛的乞儿蜷在墙根下,用空茫的眼神望向热气腾腾的蒸饼铺子;身着油污皮袄的车夫靠着墙根,拿着粗糙的黍饼大嚼;
而一辆由健仆护卫、垂着锦绣车帘的华丽油壁香车,在拥挤的车流中傲慢地缓缓挤过,引得行人纷纷匆忙避让,掀起一片轻微的怨声。
这一切都鲜活地呈现在眼前,比书上所载更具体、更震撼,也更残酷地印证着他当日在官道上目睹的悲凉。
他微微颔首,心底涌动着复杂的思绪,口中只低声道:
“多谢姑娘提醒。”
随着前行,官道上的喧闹渐渐有了变化。
行脚商人、满载杂物的牛车明显减少。代之而起的是路旁开始出现的、高大笔直的白杨树,虽然此刻只剩下遒劲的枝干,如铁画银钩般刺向青空,却也给人一种秩序初显之感。
路上的积雪和冰泥似乎被人清理过,显出更干净的路面。
那些烟火气浓郁、人声鼎沸的杂货铺、食肆也渐渐被一些门脸高大、售卖笔墨纸砚、经史典籍的书铺或古玩字画铺所取代。
空气里的食物膻腥味淡了下去,隐隐约约,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如同陈年的纸卷散发的墨香与松柏木料的混合。
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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