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贤馆内一时寂静,数百道目光如织,尽数汇聚于那起身发问的青衿学子身上。
王曜长揖及地,身姿如松,话音落下后余韵在梁柱间袅袅未散。
熏炉青烟笔直上升,映着透窗而入的晨光,竟无一丝摇曳。
**凿齿抚着麈尾玉柄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自南入北,一路行来,所见秦国贵胄子弟或骄悍、或拘谨,寒门学子则多恭谨务实,却未料到在此太学之中,竟有少年能跳出史实考辨之窠臼,直指他著述《汉晋春秋》的核心精神。
此问关乎史笔褒贬之微义,已非寻常章句之学的范畴。
他缓缓放下麈尾,清癯的面容上倦意稍褪,眸光湛然,凝视王曜片刻,方开口道:
“王生之问,可谓直叩史家心髓。”
他略作沉吟,似在斟酌词句:
“夫史者,所以记功司过,彰善瘅恶。若仅录其事迹,辨其统绪,犹皮相也。王生所言‘精神气节之象征’,‘对理想秩序之坚守’,实乃史笔之魂,春秋之眼。”
他微微前倾身躯,环视馆内诸生,声调渐高:
“昔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所惧者,非仅刀笔之利,实乃道义之判,名节之存亡也!蜀汉昭烈,虽非汉帝嫡脉,然其一生颠沛,未尝一日忘‘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之志。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数伐中原,岂不知益州疲敝,强弱悬殊?其所秉持者,正乃王生所言‘虽力弱而不堕其志,虽地僻而不改其节’之浩然正气!此气充盈天地,纵使身死国灭,其精神亦如日月星辰,悬照千古,令后世奸佞愧怍,志士感奋。”
他目光转回王曜,带着深沉的激赏:
“曹魏虽强,据中原之利,然其立国根基,源于篡夺,道德有亏。司马氏袭之,其行更劣。故《汉晋春秋》以蜀汉继汉统,非仅拘泥血胤,实乃尊崇此凛然不可犯之气节,此百折不回之担当!史笔之重,正在于此。王生能见及此,不为俗论所囿,洞察史籍深处之精神血脉,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识见,实在令人……惊叹。”
他最后二字说得极重,显然是由衷之言。
御座之上,苻坚捻须颔首,面露微笑,看向王曜的目光愈发温和。
他身侧右后方,舞阳公主苻宝一直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忍不住再次抬眸,望向那立于众学子之前、与当世名儒对答从容的身影。
见他青衫磊落,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愈发清晰坚毅,言辞间气度恢宏,竟能与**凿齿这等学问大家论及史笔精义而不落下风。
想起他昔日崇贤馆辩华夷、上林苑赋诗祈愿天下安宁的风采,再思及他已成家立业,妻子有孕,自己那点隐秘情愫终究渺茫无依,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混合着欣赏、怅惘与淡淡酸涩的复杂滋味,忙又强迫自己垂下眼帘,指尖将那方素罗帕子绞得更紧。
易阳公主苻锦却看得目不转睛,悄悄扯了扯姐姐的袖角,低语道:
“阿姐,这王曜胆子真大,学问也真好,连**公都赞他呢!”
语气中少了几分之前的嗔怪,多了几分好奇。
王曜得**凿齿如此赞誉,神色依旧恭谨,再次躬身:
“**公谬赞,学生愧不敢当。今日得闻高论,如拨云见日,方知史家之笔,千钧之重,不仅在记录兴亡,更在维系道义,砥砺人心,学生受教了。”
言罢,方从容落座。
他身旁的杨定用力拍了拍他的膝盖,低声道:
“子卿,问得好!”
徐嵩亦投来钦佩的目光。
吕绍则咂咂嘴,虽不甚明了其中深意,却也觉与有荣焉。
唯有尹纬,虬髯掩盖下的嘴角依旧噙着一丝冷峭,目光扫过御座上的苻坚和面色各异的群臣,似在等待着什么。
馆内因这番对答而显得格外安静,众人尚沉浸在方才关于史笔气节的探讨之中。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司业卢壶欲依序请下一位博士讲授经义之际,一直默然端坐的尹纬,却忽然推开面前书案,长身而起。
他身形高瘦,穿着与其他学子无异的青裾麻衣,却因那部浓密蜷曲、修剪齐整的连鬓胡须,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孤高落拓之气,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并未如王曜般向御座行礼,只对着**凿齿的方向随意一拱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学生尹纬,有一事不明,欲请教**公。”
众人目光再度聚焦。尹纬在太学中素有才名,然性情孤僻,寡言少语,尤少在公开场合主动发言,此刻突然起身,顿引瞩目。
**凿齿亦感意外,微微颔首:
“尹生请讲。”
尹纬目光锐利,直刺**凿齿:
“先生学贯古今,洞明世事,于史海钩沉,剖析兴亡,自有卓见。学生敢问,以先生之博闻强识,观今日之天下大势,南北对峙,秦晋相争,未来之走向,究竟何如?这分崩离析之局,将由何人、以何法终结?先生高居襄阳时,可曾预见到今日之变?又对将来之演变,有何评判?”
此问一出,满座皆惊!
这已非单纯的经义史论探讨,而是直刺当下最敏感、最核心的军政大局!
且言语之中,暗藏机锋,隐隐有质疑**凿齿乃至江东士人未能预见秦军南下、襄阳陷落之意。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御座上的苻坚。
苻坚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然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隐含的凝重,抚须的手指微微停顿。
**凿齿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容转头,面向苻坚,拱手道:
“尹生此问,关乎天命时运,非山野鄙陋之人所能妄测。未来天下形势之走向,恐怕……唯有天王陛下,方能洞烛机先,乾坤独断。凿齿乃陛下降臣,得沐天恩,已属侥幸,岂敢妄言兴替?”
他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苻坚,既回避了直接评论时政的尴尬,亦不失礼数。
然而,尹纬此问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却未因**凿齿的回避而平息。
一直沉默端坐、面色沉静的朱序,此刻猛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竟不等苻坚或他人反应,霍然起身!
他身着秦国赏赐的深绯色官袍,腰束银带,然而身形挺拔如枪,眉宇间那股属于沙场宿将的凛冽之气,与他此刻的文官装扮形成奇特对比。
他先是对苻坚草草一揖,随即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声音洪亮,带着不加掩饰的激愤:
“陛下!既然今日乃探讨天下之治道,在座皆可畅所欲言,那臣朱序,便斗胆直言!”
馆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众人皆知朱序乃新降之将,其母韩夫人因不愿事秦而郁郁而终,其自身亦曾试图逃亡,虽被苻坚赦免并授以高官,然其心志如何,人所共知。
此刻他突然发难,意欲何为?
只听朱序朗声道:“陛下若欲天下宾服,四海归心,当效仿古之圣王,偃武修文,布德施惠!轻徭薄赋,使民以时;尊崇礼乐,兴学重教。待大秦国力充盈,文化昌明,德誉远播,则江左士民,自然望风慕义,何须劳师动众,妄启兵戈?”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尖锐异常。
“若逆天而行,不恤民力,一味恃强用武,则虽侥幸凭借兵力强盛,一时得地如襄阳者,终究根基不稳,民心不附。淮南之败,六万将士埋骨他乡,岂非天道好还,昭昭示警?前车之鉴未远,陛下若不及早醒悟,只怕今日虽得襄阳,明日却还会有更多淮南之失!届时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恐非天下之福,亦非陛下仁德之心所愿见也!”
此言一出,真如石破天惊!
崇贤馆内刹那间鸦雀无声,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是无以复加的震惊!
这朱序竟敢在太学这等场合,当着天王与众多宗室重臣、太学师生的面,直言不讳地抨击国策,将淮南惨败归咎于朝廷的穷兵黩武!
这已非一般的讽谏,简直是公然指责!
寒门学子队列中,胡空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低语:
“此人……此人竟敢……莫非……莫非又是一个周虓?”
他想起了昔日那位同样在崇贤馆上狂傲不羁、尖锐批判秦廷的东晋降臣周虓,心中骇然。
权翼、裴元略等重臣面色凝重,权翼眼中更是寒光闪烁。
王欢、卢壶等太学官员则忧形于色,目光焦急地望向苻坚。
杨定、吕绍等学子亦是屏息凝神,为朱序的大胆捏了一把汗。
尹纬已然坐下,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袖,虬髯遮掩下的嘴角,那丝冷峭的弧度愈发明显,他目光平静地望向御座,似乎早已预料到朱序会有此反应,更想看看苻坚如何应对这近乎挑衅的直言。
苻坚端坐御座之上,面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已然敛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云,一丝明显的不快自眼底闪过。
他虽素以宽宏大量著称,然身为帝王,被降臣在如此公开场合尖锐指责国策,尤其还是在新遭淮南大败、人心浮动之际,颜面上如何能挂得住?
太常韦逞见状,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来。
他年约五旬,面容古板,身着紫色公服,头戴进贤冠,此刻因愤怒而须发皆张,指着朱序厉声呵斥:
“朱序!你放肆!陛下念你素有忠义之名,待你恩重如山,非但不究你昔日逃亡之罪,反而授你高官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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