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冬,北平落了第一场雪。
碎雪粒子扑在广和楼朱漆剥蚀的廊柱上,戏牌"云袖"二字被水汽洇得微微发晕。后台的汽灯晃得人眼花,班主老周第三次撩开帘子往外看,回头时山羊胡都在打颤:"云哥儿,卢大帅的包厢还空着......"
铜镜里,描金画翠的眉眼轻轻一挑。
"他爱来不来。"
云袖指尖蘸了胭脂,在唇上慢慢碾开。凤冠珠翠垂下的流苏晃在颊边,衬得未上妆的半张脸愈发素白。门外传来催促的梆子声,他起身时,绣满金凤的戏服下摆扫过炭盆,溅起几点火星。
"今儿唱《贵妃醉酒》,又不是《游龙戏凤》。"小徒弟蹲着帮他理裙裾,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笑,"他卢大帅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改戏码?"
锣鼓点恰在此刻响起。
台上雪亮的汽灯劈开黑暗,云袖踩着【四平调】的板眼款款而出。水袖抛出去的刹那,满场抽气声潮水般漫过座席。二楼包厢突然传来椅子拖动声,他眼尾余光瞥见几个穿军装的身影,腕子一翻,将本要抛向那处的翎子硬生生收了回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
唱腔拔到高处时,云袖听见自己发间的点翠簪子微微作响。这是梅先生亲传的诀窍,气要足而不躁,像北平冬夜里悬在檐角的冰锥,亮得能扎进人心里去。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渐渐模糊,只剩汽灯照出的一片雪亮,他旋身卧鱼时,绣鞋尖上的绒球正对着二楼包厢。
"砰!"
枪声炸响的瞬间,云袖的腰肢还软软折在台上。子弹擦着凤冠嵌的东珠飞过,珠串哗啦啦散了一地。副官张德彪的盒子炮冒着青烟,枪管直接抵上他太阳穴:"装什么清高?我们大帅要听《十八摸》!"
戏班众人都僵在原地。上个月鲜鱼口的天乐班,就因不肯去卢府唱堂会,班主被吊死在城门楼子上。云袖跪坐在散乱的戏服堆里,胭脂染红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认得这枪——德国毛瑟,枪把上缠着红绸,上周刚在城南打死三个女学生。
"怎么?"卢大帅腆着肚子站起来,武装带勒出的肥肉从军装缝隙里溢出来,"云老板这是瞧不起我卢某人?"
二楼雅座突然传来杯盖轻叩的脆响。
"北洋陆军讲武堂程岩,请教卢大帅治军之道。"
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全场陡然一静。云袖抬头望去,见西侧包厢站着个穿藏青呢子军装的年轻人。那人没配枪,只腰间悬着柄西洋指挥刀,修长手指正慢条斯理地转着茶盏。
卢大帅的胖脸抽搐起来:"程参谋?大帅府的事......"
"巧了。"程岩从副官手里接过一份公文,牛皮纸封口处还滴着红蜡,"大总统今早刚签发的《整饬军纪令》——"他忽然用刀鞘挑起云袖散落的珍珠头面,"第七条,严禁胁迫艺人。"
满场死寂中,那颗珍珠顺着刀鞘滚到云袖膝前。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却被一股力道带得向前扑去。程岩的手套带着松木香,稳稳托住他肘弯时,他听见自己戏服内的银铃铛叮咚乱响。
"云老板的《贵妃醉酒》,"程岩的声音擦着他耳垂过去,"比梅老板另有一番风味。"
卢大帅的武装带咔咔作响。云袖看着程岩侧脸投下的阴影,忽然想起昨夜梦里那只白额虎——也是这样懒洋洋蹲着,爪子却按着猎物咽喉。
"我们走!"卢大帅一脚踹翻茶桌。程岩的副官立即横跨一步,锃亮的军靴踩住那件狐皮大氅:"大帅留步。云老板这头面值八百大洋,您副官打坏的雕花栏杆是前清古董——"
云袖被小徒弟搀回后台时,指尖还在发抖。铜镜里映出个鬓发散乱的杨贵妃,金线绣的凤尾被枪火燎焦了一角。他刚要卸妆,镜中突然多出一道藏青色身影。
"程某唐突。"年轻军官不知何时站在了妆台边,手里捧着那串珍珠头面,"只是有句话不得不问——"他忽然用指挥刀挑起云袖下巴,"云老板方才,是故意把卧鱼对着卢大帅包厢的?"
胭脂笔啪地折断在妆台上。云袖望着刀身上刻的"精忠报国"四字,忽然笑了:"是又怎样?程参谋要拿我问罪?"
窗外雪下得更密了。程岩摘下手套,露出虎口处一道陈年伤疤。他指尖拂过云袖被枪管蹭红的额角,突然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水袖里。
"勃朗宁M1900。"军官的声音混着远处飘来的西皮流水,"下次再有人拿枪指着云老板——"他转身时肩章擦过珠帘,"不妨试试往这儿打。"手指在自己心口点了点。
云袖摸到袖中冰冷的金属,忽听得前院一阵骚动。小徒弟慌慌张张冲进来:"不好了!卢大帅派人把戏园子围了,说要抓革命党!"
程岩的佩刀突然出鞘三寸。
"劳烦云老板,"他从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再唱一刻钟的《贵妃醉酒》。”
雪夜,戏班后院的青砖上洇开一滴血。
云袖左臂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是被卢大帅那支鎏金烟枪生生烫出来的。他咬着帕子,右手颤抖着往伤处倒烧酒,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月白中衣上晕开一片深色。
班主老周蹲在门外抽旱烟,烟锅子磕在门槛上砰砰响:"云哥儿,卢大帅派人递了话......明晚的堂会,你若不去,天乐班就是咱们的前车之鉴。"
铜盆里的水被血染成淡红。云袖盯着水面晃动的倒影——那里头的人卸了妆,眉眼干净得近乎脆弱,哪有半分台上杨贵妃的雍容。他忽然抓起妆台上的螺子黛,对着镜子练习用右手画眉。
第一笔歪得离谱。
"啧。"
墙头传来一声轻响。云袖反手抽出枕下的勃朗宁,枪口却对上一双锃亮的军靴——程岩蹲在窗棂上,黑色大氅沾满碎雪,怀里抱着个描金医药箱。
"程参谋改行做梁上君子了?"云袖没放下枪。
程岩跳进屋里,军装下摆带进一阵寒风。他径直抓住云袖的手腕,拇指按在脉门上轻轻一摩挲:"云老板拿枪的姿势,像在抛水袖。"
医药箱咔哒一声弹开。程岩取出磺胺粉时,云袖猛地缩回手:"不劳费心。这点伤,死不了。"
"是死不了。"程岩突然掀开他左臂的衣袖,露出旧伤叠新伤的肌肤,"但再勒头带,这只手就废了。"
云袖瞳孔骤缩。戏子的命根子在嗓,可乾旦的魂灵全系在这双手上——要会旋腕,会拈指,要能把三尺水袖甩出万千风流。他盯着程岩熟练包扎的手指,忽然问:"为什么帮我?"
程岩用纱布打了个结,金属袖扣擦过云袖腕骨:"卢大帅上个月枪毙的十二个学生里,有三个是我在剑桥的学弟。"
窗外传来宵禁的梆子声。程岩起身时,云袖突然拽住他的武装带:"程岩。"这是头一回他没喊"程参谋","明晚卢府堂会,我去。"
程岩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他反手扣住云袖的后颈,呼吸喷在对方结痂的伤口上:"你知道去了意味着什么。"
"知道。"云袖仰头望进他眼底,忽然笑了,"所以程参谋要不要再救我一次?"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程岩猛地将云袖推到镜前,右手握着他的手提起眉笔:"画眉该这样——"笔尖顺着眉骨轻扫而过,"先定峰,再走脊。"
镜中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云袖看着程岩军装肩章压在自己月白中衣上,像雪地里落了一只鹰。
鎏金笼
卢府的鎏金自鸣钟敲响第八下时,云袖腕间的银铃铛突然断了线。
满厅的军阀哄笑起来。他跪坐在波斯地毯上,看着珍珠一粒粒滚进檀木地板缝隙——这是程岩昨夜替他重新串好的。绣着金线的戏服领口被酒液浸透,黏腻地贴在锁骨上,卢大帅的铜烟枪正抵在那里慢慢画圈。
"云老板唱了一晚上《思凡》,"肥厚的手掌突然掐住他后颈,"也该学学《盘丝洞》了。"
二楼包厢传来玻璃碎裂声。程岩摔了酒杯,军装袖口沾着香槟酒液,像泼了一袖子的血。他身后站着个穿西装的日本人,正用生硬的中文说:"程桑,我们谈的生意..."
"吉田先生稍等。"程岩解了武装带扔给副官,铜扣砸在地毯上闷响,"我先教教卢大帅——"他一把攥住卢大帅的手腕,"什么叫待客之道。"
云袖看见程岩拇指按在卢大帅脉门上——那是昨晚替他包扎时贴过纱布的位置。鎏金烟枪当啷落地,程岩借着扶他的动作,将个冰凉的物件塞进他水袖:"吉田的车停在西角门。"
"程参谋这是要截胡?"卢大帅突然掀了桌子。云袖被程岩护在身后,满厅军官齐刷刷拔枪,他摸到袖中硬物——是把汽车钥匙,齿痕刻着三菱标志。
吉田的冷笑打破僵局:"程桑若喜欢这戏子,何必..."话音戛然而止。程岩的佩刀不知何时出了鞘,刀尖挑着个锦盒,里头躺着支美国产的盘尼西林。
"大帅三姨太的病,"刀锋一转指向卢大帅,"这支药能换云老板全身而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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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雪地里,云袖的绣鞋陷进污泥。
他攥着汽车钥匙狂奔,身后传来零星的枪声。吉田的黑色轿车停在说好的位置,可当他拉开车门——
程岩正坐在驾驶座擦枪,军装外套不见了,白衬衫领口沾着新鲜的血迹。
"趴下!"
子弹击碎后窗玻璃时,云袖被整个按在程岩腿上。他闻见血腥味混着枪油味,男人滚烫的呼吸喷在他后颈:"云老板欠我两条命了。"
轿车在胡同里甩出惊险的弧度。云袖突然发现程岩左手一直捂着侧腹,鲜血从指缝渗出来,把吉田的真皮座椅染得斑驳。
"你..."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程岩单手打方向盘,嘴角还噙着笑,"这伤是上周在保定挨的,跟今晚没关系。"
东交民巷的探照灯扫过来时,云袖扯开自己戏服内衬。金线绣的牡丹被撕成布条,他跪在颠簸的车座上给程岩包扎,突然摸到肋下一处陈年伤疤——
"教会医院火灾?"他指尖发颤。
程岩猛地踩下刹车。
雪光里,他们四目相对。远处传来追兵的摩托车声,程岩却突然抚上云袖左臂的烫伤:"原来当年隔着火场递纱布的...是你。"
程岩的体温烧到第三夜,开始说苏州话。
黑暗里,云袖数着药瓶里剩下的磺胺片——这是藏在吉田轿车暗格里的,统共不过七八粒。他沾湿帕子去擦程岩汗湿的额头,却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
"……三号联络站暴露了。"滚烫的唇擦过他掌心,吐出的字句却让他浑身发冷,"名单在……"
地窖顶突然传来脚步声。云袖迅速吹灭蜡烛,把程岩的配枪塞进他汗湿的掌心。黑暗中他摸到对方紧绷的背肌,那些凹凸不平的旧伤像某种密码,在指尖下微微颤动。
"云老板会唱《文昭关》吗?"程岩的呼吸喷在他耳后,声音哑得不成调,"伍子胥……过不去的那道关。"
瓦砾缝隙透下几缕光,照见地窖角落里散落的戏服——那日从卢府逃出来,云袖只来得及抢回这套《霸王别姬》的行头。他忽然抓起虞姬的剑,"铮"地弹了下剑刃。
"不是这么唱。"程岩低笑,带着他的手往剑柄上某处花纹按去,"暗号要按三长两短……"
头顶的脚步声突然逼近。云袖反手将剑尖抵在程岩咽喉,拔高嗓音:"姓程的!你以为救过我一回,就能……"
地窖门轰然洞开。
卢大帅的副官举着马灯,看见的正是这幕——戏子衣衫不整地跨坐在军官身上,明晃晃的宝剑贴着对方动脉。
"张副官来得正好。"云袖眼尾飞红,剑锋在程岩颈上压出血线,"这混蛋骗我说能逃去上海,结果……"
张德彪的枪口在他们之间游移,突然瞥见云袖松垮衣领下的红痕——那是他昨夜替程岩降温时,被对方无意识掐出来的。
"操!"副官啐了一口,"大帅还当你们是革命党,原来他妈的是姘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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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破晓,程岩在药香里醒来。
晨光透过地窖的破瓦罐,在泥地上映出个歪斜的"口"字。云袖正用金线缝他染血的衬衣,针尖在光斑里穿梭如蝶。
"名单在广和楼牌匾后。"程岩突然说。
针脚一顿。云袖没抬头:"烧糊涂了?我是唱戏的,听不懂这些。"
"那晚在卢府……"程岩撑起身子,纱布下渗出新鲜的血色,"你明明可以用吉田的车独自逃命。"
金线突然绷断。云袖抓起药碗抵在他唇间:"喝药。"
苦涩的药汁晃出涟漪。程岩握住他颤抖的手腕:"教会医院着火那晚,我背上的烧伤……"
"是替你挡的房梁。"云袖猛地抬头,眼眶红得惊人,"十年了程岩,你他妈现在才认出我?"
地窖陷入死寂。
程岩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肋下那道旧疤。他抓着云袖的手按上去:"当年火场里,有人用纱布缠住我眼睛……"指尖下的疤痕突突跳动,"那人在哼《游园惊梦》。"
云袖的指甲陷进那道疤里。他记得清清楚楚——十六岁的程岩被压在燃烧的房梁下,军装少年满脸是血,却死死护着怀里昏迷的小女孩。
"现在轮到我问了。"程岩逼近他,"为什么冒险救革命党?"
晨光忽然大亮。云袖从戏服夹层抽出发黄的报纸——民国六年的《申报》,头条照片里是游行学生中弹的瞬间,为首的少年额角有颗朱砂痣。
"他是我师兄。"云袖摩挲着照片,"你们革命军……还收唱戏的吗?"
断簪
卢大帅的"赔罪礼"送到时,云袖正在给程岩煎药。
描金漆盒里躺着支鎏金点翠凤簪,日光下流转着妖异的紫光。小徒弟阿七刚想摸,被云袖一扇子敲在手背:"去后院摘两片薄荷叶来。"
待屋里只剩两人,程岩突然用火钳夹起金簪,径直插进药炉——簪头翠鸟的眼中立刻渗出黑色黏液,在滚水里嘶嘶作响。
"砒霜淬的。"程岩冷笑,"老卢家祖传的把戏。"
云袖盯着那支毒簪,忽然想起师兄咽气前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就画着类似的凤簪图样。他下意识去摸袖中暗袋,却见程岩徒手掰断簪身,从空心金管里倒出卷微型胶卷。
"今晚广和楼有夜戏?"程岩将胶卷对着光,"劳烦云老板唱完《穆柯寨》,在'烧山'那折把二楼汽灯打灭。"
药炉突然爆出火星。云袖用铜盖压住火焰,声音比药渣还涩:"程岩,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军装外套从身后裹住他。程岩的下巴抵在他发顶,药苦味混着血腥气:"当十年前火场里……" 指尖抚过他左臂烫伤,"替我缠纱布的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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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死在申时三刻。
云袖找到他时,小孩蜷在后院水缸旁,喉咙被利刃划开,手里还攥着半片薄荷叶。血泊里歪歪扭扭画着个符号——是戏班孩子玩闹时自创的,代表"地窖"。
程岩掰开孩子僵硬的五指,从掌心取出一枚带血的铜纽扣——北洋军官制服第三颗纽扣,正是那日张德彪所穿款式。
"他们发现这里了。"程岩用染血的手合上阿七眼皮,"今晚必须转移。"
云袖没哭。他解下阿七腰间挂着的木头小刀——那是他上月亲手雕给孩子的生日礼。刀柄刻着"忠"字,如今被血糊得看不清笔画。
"《穆柯寨》的'烧山',我改个唱法。"云袖的声音像淬了冰,"程参谋记得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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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广和楼灯火通明。
云袖扮的穆桂英出场时,二楼包厢坐着三个穿长衫的"商人",程岩混在其中,军装外套下藏着绷带。当唱到"看前方火光冲天"时,云袖的翎子突然扫过汽灯——
"砰!"
黑暗降临的瞬间,程岩看见云袖甩出水袖。三尺白绫如练,精准缠住张德彪的喉咙往栏杆外拖。他飞身上前补刀时,云袖正用戏腔念白:"这一刀,祭我孩儿们——"
血溅在程岩脸上,温热腥甜。他抓住云袖颤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人是我杀的,债算我头上。"
台下乱作一团。云袖在黑暗里摸到程岩的唇,狠狠咬上去:"程岩,你记住……"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阿七的命,我要卢大帅全家来偿。"
焚衣
卢大帅送来的檀木匣子散发着血腥气。
云袖盯着匣中那截泛青的断指——拇指第二关节有颗红痣,正是师兄弹月琴时总翘起的那根。断指下压着张泛黄的军令状,落款处"程岩"二字力透纸背,日期是民国六年冬。
"云老板可看仔细了。"张德彪的新副官咧嘴一笑,"当年下令开枪的程长官,如今装什么救世主?"
铜盆里的炭火噼啪炸响。云袖用火钳夹起军令状,火苗倏地吞没了"格杀勿论"四个字。他忽然轻笑出声:"劳烦转告大帅——" 缎面靴尖碾过那截断指,"这礼物,我拿程参谋的人头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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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岩在浴室昏倒时,带翻了整桶热水。
云袖冲进去时,正看见他背上的鞭痕在蒸汽中泛着紫——那根本不是火灾留下的。七道伤疤排成北斗状,最末一道贯穿腰脊,正是北平大狱"七星鞭"的独有标记。
"民国六年冬。"云袖把毛巾摔在程岩脸上,"你人在哪?"
水珠顺着程岩的睫毛往下滴。他抓起云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疤痕上:"这里,是你师兄打的枪。"
原来那日学生游行,程岩奉命混入队伍取证。名单到手时冲突爆发,他替红痣少年挡了军警的子弹,却被当成叛徒捅了一刀。重伤昏迷三个月,醒来时程家满门已因"通共"被处决。
"师兄的指头……"云袖声音发颤,"是你下令砍的?"
程岩突然将他拽进浴桶。热水漫过下巴时,染血的绷带浮起如赤绫。
"这双手杀过很多人。"程岩扣着他的后颈逼他直视自己,"但云袖,我宁愿剁了自己的手……" 喉结滚动,"也不会伤你珍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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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云袖烧了所有戏服。
金线牡丹在火中蜷曲成灰时,程岩从背后抱住他。奇的是那戏服竟烧不透,灰烬里渐渐显出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师兄用明矾水写的,北平军阀势力分布图。
"《游园惊梦》里有句词。"云袖戳着灰烬里的督军府标记,"'生生死死随人愿'——" 他转身将带灰的指尖按在程岩唇上,"程岩,我跟你干革命。"
远处传来宵禁的哨声。程岩舔去他指尖的灰,突然将人压进戏箱堆里:"想清楚,跟着我……" 牙齿磨过他喉结,"要天天见血的。"
云袖扯开他衣领咬回去:"巧了,我们唱戏的——" 腿缠上对方腰际,"最不怕的就是胭脂红。"
假葬
乱葬岗的乌鸦第三日才来啄食。
云袖在腐臭中睁开眼,舌尖下压着的药丸早已化尽,只余满口苦腥。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还好,程岩绑在腕间的铁丝够结实,生生把他从裹尸布里勒出三道血痕。
"云老板这‘尸’装得不像。"记忆里那人咬着他耳朵低语,"真死人......不会攥着我衣角发抖。"
月光照见不远处的新坟。云袖爬过去,用阿七的木刀掘开浮土——里面埋着程岩的佩刀,刀鞘里塞了张车票:"申时,永定门煤车,找卖柿子的聋婆婆。"
乌鸦突然惊飞。云袖滚进坟坑,听见皮靴碾过碎骨的声音——
"搜!大帅说了,活要见人......"张德彪的嗓子像被炭滚过,"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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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婆婆的柿子筐底下压着把钥匙。
煤车哐当哐当驶过丰台站时,云袖蜷在煤堆里数锁孔齿痕——七道凹槽,正是程岩背上鞭疤的数量。车窗外飘来零碎的对话:
"听说了吗?程参谋被革职......"
"何止!卢大帅亲手崩了他......"
煤灰簌簌落在车票上。云袖突然发现票根背面有字,借着煤油灯才看清——是程岩用针尖扎的盲文:"戏箱夹层,等我。"
他猛地攥紧钥匙。那日焚毁的戏服里,唯独少了师兄送他的白蟒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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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和楼已成焦土。
云袖踩着断梁摸到后台,月光从破瓦间漏下来,正照在那只百年衣箱上。钥匙插入第七道齿槽时,箱内突然传出机括声响——
"别动。"
冰冷的枪管抵住他后腰。云袖却笑了,反手抓住那人手腕往自己腰上带:"程参谋摸摸看......" 他引着对方手指抚过新刺的青痕,"你刻的密码,我补了朵牡丹。"
黑暗中响起熟悉的喘息。程岩扯开他衣襟,犬齿狠狠咬在刺青上:"知不知道假死药有多难弄?你竟敢......" 话音戛然而止,他触到云袖满背的擦伤——那是爬出乱葬岗时被碎石刮的。
衣箱夹层啪地弹开。里面整齐码着六把勃朗宁,枪管下压着张照片:十六岁的程岩站在教会医院门口,身旁戴眼镜的医生......竟是云袖的师兄。
"白蟒袍我收走了。"程岩将枪别进他腰带,"现在,云老板该学学怎么用真家伙......" 突然将他按在箱盖上,"而不是整天甩那破水袖。"
血蟒
程岩第一次穿戏服,就溅了满袖血。
白蟒袍的腰身收得太紧,他索性撕开下摆,露出绑在大腿的枪套。云袖正给他勾眉,笔尖突然顿住——镜中人凤目斜飞,哪还有半分军官模样,活脱脱是个索命阎罗。
"《长坂坡》赵云该这么握枪。"云袖从背后环住他,手把手教了个花枪起势,"待会儿卢大帅的人进来......" 指尖突然发力,枪尖在程岩喉结三寸外划出寒光,"你旋腕时多偏半寸。"
后院传来暗号——三声布谷鸟叫。程岩反手将云袖推到镜前,拆了头面上的珍珠串塞进弹夹:"记住,杀完人从西侧窗走。" 拇指抹过对方唇上胭脂,"这颜色......" 突然咬破自己舌尖,"沾血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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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大帅果然中了计。
当三个便衣踢开化妆间门时,只见"云袖"背对门梳头,雪白蟒袍垂落在地。领头者刚举枪,忽见镜中寒光一闪——程岩回身的刹那,藏在假发里的飞刀已割开第一人喉咙。
"你不是......"第二人话音未落,程岩旋腕甩出水袖,那缀满珍珠的绸缎竟缠着勃朗宁,一枪轰碎对方天灵盖。
第三人转身要逃,却被门槛绊倒——正是云袖提前涂的油。程岩踩住他后背,慢条斯理地给枪上膛:"告诉卢大帅......" 突然改用云袖的唱腔,"他点的《霸王别姬》——" 子弹穿透太阳穴,"该这么唱。"
血喷在雪白戏服上,像雪地里落了红梅。程岩脱戏服时,摸到内衬缝着的纸条——是云袖的字迹:"教会医院地窖,有你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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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黄的日记本躺在生锈的手术台上。
云袖举着煤油灯,看程岩翻到民国六年那页。师兄工整的钢笔字记录着:"今日收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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