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跌跌撞撞跑向村子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了西山。
阿善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见有几个庄稼汉坐在村口乘凉,立刻大声喊道,“快走!快走!大伙儿快走啊,我在山那边看见好多安营的兵!就快到咱们村子了!”
那几人却不以为然,“又是哪里逃难来的流民吧。上次孙家的王大姐,说在山头见了兵,吓得大伙赶紧收拾东西要跑,后面才发现是一群商车队,差点还以为我们是土匪呢!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遇见什么都不奇怪。”
阿善急得快哭了,“是真的!真是兵呀!”
“那你看见旗了没,是哪里的字?”
“是梁!梁啊!就是去年杀了好些人,屠了好些村子的梁将军啊!”
“嘿呦,阿善,俺们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字了?”
“你们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那几个糙汉嚼着干草哈哈大笑,明摆着不信。阿善急得跺脚,也没了办法,只好不管其他,先往自个家跑去。
一牵着黄牛的男子吐掉嘴里的草渣,忽然抬头问,“真的?”
阿善停下脚步,回头立刻,“是真的!假不了!”
“甭管真的假的,没田,我们走了,吃什么?走了也是死,我看,听天由命吧。这年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就不是人能活的。更别说外头四处是土匪,不是土匪的,也是那些个大人养的私兵,各个是撒欢的野狗,闻见一丁点肉味,就要把你扒皮抽骨呦。”
“而且去年,咱们村不也没事吗?就这偏不拉几的小村庄,鸟都不拉一泡屎,不一定就会被找着。我看啊,就算是真的,咱们也甭急。”
“你不急,有人急。”那稳重男子忽然站起来牵牛,“你鞋子破了没人补的,烂命一条,别人拖家带口的,大人不活,还有孩子呢。你们几个腿脚快点,挨家挨户去敲门,要走的,就趁着天还没黑,赶快走。”
“李铁匠,你真信那丫头片子的话啊?”
“阿善打小就是好丫头,什么时候撒过谎?命只有一条,你不小心着,迟早要掉脑袋。”
阿善朝李铁匠投去感激的视线,见众人起身开始往村子里传消息,这才立刻往自己家跑去。
喜乐坐在屋前的泥巴地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阿善从村里急匆匆跑来,立刻高声唤道,“娘!”
阿善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回应他,而是把喜乐从地上猛地拽起来,“喜乐,你快,把咱家的东西都收拾好,咱们马上就走。”
“娘,俺叔在屋里呢。他找你。”
“他?他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呀,说是刚跑商回来,带了好多吃的,路过咱们村,来送东西。”喜乐举起手中的小木鸟,高兴道,“娘你看,叔还给了我这个呢!”
“你快去,叫阿爷起来,把家里的干粮都装好。”
“噢!”
喜乐立刻把手里的木鸟揣进怀里,向着里屋跑去。
阿善快步走进屋子,推开木门,看见一个额间有颗大红痣的壮实男人正坐在凳子上数钱。
阿善怒瞪着眼,“李程!你又来做什么!”
李程瞥了一眼阿善,把手里的铜钱一拦装回口袋,故意晃了晃,发出当啷响的声音,才心满意足的将口袋挂回腰间。
“我来做什么?我自然是来带你和阿爷去过好日子的。”
阿善一听,气骂道,“呸!什么好日子!赌狗拿来的脏钱,我还不稀罕!”
李程也恼了,“什么是脏钱,这是我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挣出来的血汗钱!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为了一家子的温饱,你在这里整天穿新衣裳,吃好东西,你和阿爷那个老不死的都吃我的钱,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阿善气得眼眶通红,指着他鼻子骂道,“我就是要饿死,我也没吃过你一口饭!你寄来的钱,还不够你从家里拿得多!我跟阿爷吃的喝的,都是我做手艺,阿爷下田挣来的!跟你没半个钱的关系!”
阿爷怒骂的声音从内屋传来,“阿善!给我把他——咳咳!把这个龟孙王八蛋!轰出去!让他给我滚!”
说罢,阿爷便剧烈咳嗽起来。
阿善猛地推开李程,连忙冲进内屋,搀扶着不断咳血的阿爷,给他倒水。而李程慢悠悠地走进屋子,开始翻找着架子上的箱子柜子。
阿爷紧紧抓着阿善的手,“这混蛋……要……要抢你的嫁妆……这混蛋……”
“阿爷,别气!我这就轰他走,一块钱都不让他拿!”
阿善立刻起身,抓起男人衣领把他向外推去,方才一直强压着的委屈和后怕,全部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阿善,你行行好,哥哥求你了,你把你的嫁妆给哥哥用用,哥哥给你……保证给你挣一座城里的大宅子回来!哥哥这次不是赌,哥哥是要拿钱去孝敬县老爷,要走门路!要是走通了,日后哥哥我可就当官了!咱们就飞黄腾达了!”
“到时候让这个老不死的也好好看看,我天生就是个天才!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我呸!什么狗屁官!你骂我,我不和你计较,可你要说这样糟践阿爷的话,你就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
阿善一边哭,一边骂,“李程!就算你不是我亲哥,咱俩只是义兄妹,可阿爷在我心里眼里都是我亲阿爷!你是阿爷唯一的血脉!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哥!我这辈子摊上你这个窝囊废的哥,我认了,你要钱,我给你就是!可你把阿爷气病了,你还不要脸的,拿阿爷的救命钱去赌——阿爷若是好不了,我这辈子都恨你!你给我滚出去,你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
“哭哭哭,你就会哭,跟这个只会咳嗽的老不死一样晦气!得,我走!我自个想办法,好不容易回个家,看到你和那老不死的脸就吃一脸晦气!”
阿善把李程轰出门去,又倚在门框上泣不成声。
李程向外走了两步,却又转过头来,“阿善,哥……不是想那么说的,哥没觉得你晦气,哥就是气头上……你……你别怨哥……”
“你快点走吧,兵要来了。”
“什么兵?”
“杀你头的兵!”阿善怒骂一声,随手擦掉眼泪,推开门取下门前杆子上晒的干饼,“我要跟阿爷还有喜乐要逃命去了,我前些日子听说,北边有我丈夫的消息。当时把我丈夫征走的孙家军去了北边,我要去北边,寻我丈夫。”
李程听着就来火,“他早就死了,你还惦记着他!他要是还活着,能这两年来不给你捎一点信?”
“没死,没死!没人亲口告诉我他埋哪儿了,那就是没死!我不和你斗嘴,你爱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阿爷早和你断了关系,以后,我当我没认识你,你也不要说你认识我!我跟阿爷跟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你听明白没!”
阿善见李程还磨磨蹭蹭站在路上,抡起扫把怒喊,“你快走呀!”
李程才酱红着脸,跺着脚快步离去。
阿善走回院子收拾出板车,眼泪流干了,眼睛红得像是核桃仁。
“娘,我叔就这么走了?”
“走就走了,难不成还指望他吗。他那样的人,真遇见了拿刀子的,是最窝囊的那个。”阿善擦干净眼泪,“东西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都在包袱里呢。”喜乐晃了晃背上的补丁布包。
阿善立刻走进屋子,见阿爷已经穿好衣裳坐在墙上,立刻上前,想把他从床上背起来。
阿爷只是轻轻拉着阿善的手,“阿善,什么兵要来了?”
“梁将军,我……我看到了梁将军。”
“梁坚?”
“是他,就是那个去年来咱们州,屠了好些城的梁坚。”
阿爷的表情很悲伤,垂下浑浊的眼睛,从枕头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阿善手中。
“阿善,我老糊涂了,也活不了了,再喘几日的气,也只是浪费几日的粮食。你和喜乐走吧,快点走,不要耽搁。这包里,是我为喜乐攒下的学费,等他大了,你可记得,要让他去读书……当年,若不是咱们穷,才让你从学堂回来……你还能多读几年书……是阿爷,阿爷耽误了你……阿善,阿爷拖累你了……这还有一双新鞋,你这就穿上,带着喜乐走吧。”
阿善的眼眶红了,“甭说傻话了,阿爷,咱们快点走,要生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阿善拿起布包挎在身上。双手把阿爷抱起来,轻飘飘的,像是抱了一团被子。阿爷病的这些天,早已经瘦得瞧不出人形,突出的肋骨像是没捆好的柴火,又像是石头子,抵在阿善背上,咯得她背痛,她也一声不吭。
“阿善,放下吧。”
“不,我不放,咱们走!”
二狗从院子跑来,头发乱糟糟的,插在几根树枝,怀里抱着一窝眼睛都浑了的老鸦,正有气无力地叫着。
“娘,都带上了!屋檐下的老鸦我也带上了,咱家没东西了!都装车上了!”
阿善背着阿爷急匆匆跑到院子,把阿爷放在板车上。二狗把老鸦窝也放上去,跟着拉起板车的阿善背后,就往屋外走。
“阿善,这孩子……是谁呀。”
“阿爷!你又忘记了,我是喜乐呀!”
“噢……噢……喜乐……你是村头那个跛腿的娃娃,是不是?你都长这么大啦?”
“阿爷,你又把我认错了!我爹是铁真,我娘是姜阿善,我是喜乐呀,是你的孙子。而且我哪里跛腿,我跑得可快了!”
阿爷笑了笑,抱起喜乐,“噢……瞧我,你是喜乐啊。”
就在几人临出门的一瞬间,阿善又放下板车冲进屋子,把院子里的石锄拿起来,挎在背上。
“娘!”喜乐忽地叫,“叔又回来了!”
阿善愣了一下,快步走出去,只见李程又从村口气喘吁吁跑回来。
他脸色青紫,二话不说,抓起板车上的喜乐扛到背上,拉着阿善的手就要跑——
阿善惊叫道,“你干什么!”
“梁军已经到村口了!他们抓了几个活口问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善回头看被扔在板车上的阿爷,正笑看着她,面容逐渐模糊。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阿爷总是带着这样的笑,拉着她的手说,“阿善,咱们去看麦子吧。”
那秋天的麦浪金灿灿的,像是掰了一点儿太阳,暖洋洋的,带着清甜的味道。她躲在禾下乘凉,阿爷找不到她,就一直叫她的名字,阿善,阿善……
她喜欢听阿爷叫她名字的声音,总是阿爷叫她好多声,才从麦浪里探出头来,叫道,“阿爷!”
阿爷就冲她笑。
阿善看着那孤零零坐在板车上笑的老人,岁月已经变成皱纹,爬上那曾年轻过的面容,他枯槁的双手也没法抱着她,走三里路,走到麦地里去,看金黄色的太阳,金黄色的稻谷,金灿灿的一片,明晃晃极了。
阿爷老了,可他还是那样对她笑着。
阿善反身挣开李程的手,“我不能扔下阿爷。”
李程被这一挣,甩得踉跄了几步,回头不可置信的大骂,“你不要你儿子的命了!?”
阿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李程的袖子,“李程,你行行好,我求你了,你带喜乐走吧,我们是打小睡一个枕头的,小时候你总是背着我去学堂,你还帮我打跑过那些欺负我的小孩,你说过,你说你是我哥,一辈子都会护着我的……我求你了,程哥儿,你就当是喜乐半个爹,把他当你半个儿子,成吗?阿爷在这儿,我不能走啊,就是要走,我也得带着他。程哥儿,我求求你,你就看在你回来的份上,你就看在我俩兄妹一场的份上,我求你了。”
二狗也被吓到了,缩在李程怀里紧皱叫道,“娘!”
可李程却骂道,“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救你儿子的!我要他做什么!我自个都快饿死了!你到底走不走!”
阿善没说话。
“你不走,我走!”
李程直接把喜乐扔回阿善怀里,转身就向村外跑去。
可没走了两步,李程又猛地踹了一脚黄土堆,折回来,一把抓起喜乐。
“娘!”喜乐茫然地叫。
李程没说话,也没再回头看阿善,只是向着远处跑去,迎着日落前最后一点昏黄的太阳。
阿善坐在地上,看着李程的背影和他肩上摇摇晃晃的喜乐,她扯了扯嘴角,似乎笑了,又低头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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