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重得掀不开的眼皮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她睁开一看,从纱帐缝隙里挤进两颗脑袋,令月和嘉月的四只眼,一起炯炯有神地锁住了她。
刚从混沌中醒过神,便想起昨晚系统的话,赵初荔瞬间好整以暇地笑了。
纱帐豁然荡敞,令月嘉月分别挂好两头,回身伺候她起床。
“他人现在在哪?”赵初荔带着鼻音。
令月发出一声冷笑:“今天虞顺仪回府省亲,那位虞公子一早便进宫来接他姑母了,还托人带话给殿下,说姜琉的画已经送进了宫,请殿下去叠云殿一起看呢。”
赵初荔愉悦地弯起眼:“他去向阿爷谢恩,顺便把我也一道支使了。”
令月看她一眼,便不再接话,嘉月捧来栀子黄绣蛟龙戏珠襕袍,展开打量后,歪头:“殿下自己穿还是我给殿下穿?”
赵初荔冲她嘻嘻一笑,嘉月便展开襕袍,从后面给她披上,柔声提醒:“抬手。”
她配合地伸出手,笑成一朵花,见她心情出乎意料的好,令月垂下眼睫,眸波微荡。
洗漱完毕,她神清气爽地坐到妆镜前,又沉又滑的青丝被嘉月束上头顶,用两根莹润无暇的和田玉簪左右固定,细银链子坠着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挂在腰带上,一位贵气浮华的女郎君便妆扮好了。
殿内阳光低斜,铜镜笼罩着一层明亮的柔雾,令月站在身后,被阳光刺得微眯起眼,笑纹深勾:“朝食有殿下喜欢的糟鲥鱼。”
赵初荔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等我从叠云殿回来再用。”
令月眼里的笑意化作不安,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了寝殿。
叠云殿。
圣人赏赐了虞家不少好东西,虞守白谢过天恩后,来到殿外最大的一棵樱花树下,花瓣不时扬落,沾染在他的眉角,倒卵形的一片粉白,轻蜷着,像一颗心。
赵初荔穿过阳光微风,披着漫天樱霞的极致春色,轻快地跑过去,笑着和他打招呼:“让虞公子久等了。”
自初见那日被视作妖邪,她从未对他如此客气,虞守白一时没应声,只是站在树下,抬手拂去了眉尾的花瓣。
他的眼长得狭长贵气,墨黑里透出清蓝的光,像樱枝扶疏间的天隙,明亮中透着瓦蓝,花瓣从眉骨飘落时,带着一霎的风流,于是赵初荔的目光便停留得久了一些。
目不转睛后,她才清了清嗓子:“在宫里,虞公子还是得向本殿行礼的。”
虞守白从唇边掠起谑笑,但很快隐没进了冷淡的神色中,他右手持着一卷画轴,纸张厚韧,在太阳下反射出洁白的耀光。
直着身子,声音依旧是相当的冷淡:“见过殿下。”
赵初荔装作大人大量的样子,斜眼瞥道:“你拿的是姜琉的画?”
虞守白并未回答,只是平静而冷漠地望了过来:“有一个坏消息。”
赵初荔脸色一沉,眸光凉飕飕的:“什么坏消息?”
“昨夜大家散后,我又去了趟书院,书院并没有留下冯照的笔墨,陶晓山找遍了书档,还挨个询问了夫子们,都没有找到他留下来的哪怕一个字。”虞守白淡淡道。
赵初荔眼中一闪,狐疑道:“怎么可能呢?书院怎么可能没有冯照的文章?难道有人知道我们会查,提前将冯照的笔墨全都销毁了?”
她此刻的模样太过精乖,虞守白调开视线,睃向路的尽头,想起了当年的宸妃。
宸妃看人时眼中带笑,赵初荔的眼里却有一股无情的冷,跟当年的小娘子截然两样。
可是虞守白急于揭露她的心思,忽然在这一刻变得缓慢。
他道:“有这个可能。”
赵初荔再次强烈感受到他心境的相冲,顿时一激灵:“你设的结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不知不觉地陷进去?”
虞守白默不作声,半晌才低下了头,展开手中画轴,凉州城外闻岳山的春色跃然出现在眼前。
他不理会,赵初荔也没办法,只好先挪到他身边看画。
只见冬日残雪化后,层层绿意如潮水在山间涌动,山麓间草长莺飞,花影葱茏婆娑,万物生灵从沉睡中苏醒,生机勃发的力量如同海水倒灌,震荡天地人心。
“落笔大气,意境高远,画中见诗意,这个姜琉果然有真才实学。”赵初荔忍不住夸赞起来,还主动抬头看了他一眼。
虞守白返她一记白眼,将右边的画轴递给她,腾出手在空中掐诀起咒,赵初荔眼前白光骤闪,跟随他进入了画中的意境。
眼前的闻岳山连绵起伏,耸立在广阔无垠的地平线上,让人在空旷苍茫中一下子抓到了存在感,身后是山林野风,远近可见鸟语花香。
“大家之作啊!”赵初荔终于露出了几分狡色。
“确实是大家之作,看来那位姜琉还真是一颗被埋没的沧海遗珠。”虞守白冷静地嘲讽。
两人对视坦然,赵初荔耸耸肩:“得找到证据啊,不然怎么证明这颗遗珠的真伪。”
虞守白启唇一笑,视线投向了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从那里的角度看去,应该就是我们所看到的画的场景。”
“那咱们就去会一会,看看到底是哪位大家的画作。”赵初荔怡然迈步,走向远处的村庄。
虞守白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稍侯才大步跟了上去。
闻岳山下的村子自然是靠山吃山,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不少进山寻山货的村民,还有一位担满了野物的猎户,村民们彼此熟悉,对外人也充满热情,问好交谈中,他们才知此地名为周家村。
“我们是无意间看到一幅画,画的正是闻岳山的风景,才冒昧来访,希望能找到作画的人。”回村的碎石路上,虞守白向见多识广的猎户打听。
猎户脸膛黝黑,矫健豪爽,肩上担着满满的收获,听到他们的来意后,满是粗茧的大手一挥,“周家村能作画的只有席郎,这村里几代人,也就出了他一位秀才,二位是远道之客,我便带你们去席郎家吧。”
“多谢,请问怎么称呼?”
“某姓周,名达,跟席郎是堂亲,请问二位夫妇如何称呼?”
虞守白和赵初荔闻言,眼神都变了,各自望向路的两边,梗着嗓子报了外出的常用名号。
“在下虞四郎,自永安来,见过周兄。”
“赵十娘见过周兄。”
周达朗笑:“二位真乃天纵之合,请随某来,席郎家就在溪流旁边的石台上,家里没有牲畜的那户人家便是。”
虞守白头疼,忙揭过话题:“有劳周兄带路。”
周达的担子上倒挂着花花绿绿的山鸡,有一只还会动,赵初荔走在后面,那只山鸡就一边粗噶叫嚷,一边朝她拼命伸长脖子。
赵初荔只好讪笑着走开,不看那只滴溜乱转的鸡眼睛。
虞守白回头,从袖中无声地飞出一张符,正中鸡脑袋,那只山鸡便咯喽一声,垂下脖子,没了气息。
原来是只有修为的小妖,白天无法作祟,还误进了猎人的陷阱,等到夜里阴气足时,若还没被宰杀,恐怕要兴风作浪一番。
虞守白问周达:“周兄猎的这些东西,是准备售卖的吗?”
周达咧嘴笑道:“那可不,有几个还是活的呢,活的比死的价格能高出不少。”
一只被绑缚了四肢的野兔浑身颤抖,红红的眼睛对上赵初荔的,从喉咙里噎出痛苦的声音,虞守白毫不留情地向后挥出符咒,也是一击毙命。
赵初荔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对虞守白的心狠手辣不予置评。
溪水在耳边欢快地响跃,他们来到了一座白石垒成的院墙前,周达扯开粗嗓门:“席郎,有客来访!”
院门很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穿布袍的白面书生,微眯着眼,朝他们打量而来。
“客已带到,某这便去了!”周达肩着胆子,大刀阔斧地转身,“虞兄,赵娘子,后会有期!”
“多谢周兄!”两人忙行礼道谢。
周席郎谦和一笑,行了一个主家的礼节,声音透着腼腆:“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虞守白上前还礼:“在下永安人氏,姓虞,家中排行四郎,今日冒昧前来,是因偶然间看到了一幅闻岳山春景图,心甚悦之,特来探访,听周达兄说,村里会作画的唯有席兄一人,因此便央求他带我二人前来。”
赵初荔也笑着随他施了一礼。
周席郎观此二人装束,应出身高门,不知是从何处看到了他的春景图,还不辞辛劳前来拜访,心头一时感到诧异。
他道:“贵客既然到访,便请进来喝杯茶吧。”
二人随他进门后,只见一个四五岁,扎着冲天髻的女娃娃怯生生地站在屋台上,十分好奇地望着他们。
“阿爷!”女娃娃跑下来,细声细气地牵住了周席郎的袖子。
“淑儿,快给贵客行礼。”周席郎温文尔雅地笑着,冲女儿示意。
女娃娃水汪汪的大眼睛晃了晃,便憨态可掬地弯下腰,两个小拳头高高拱起:“周淑儿见过二位贵客。”
“赵十娘见过淑儿。”赵初荔笑盈盈的,虚扶了女娃娃一把。
周淑儿小脸一红,羞涩地低下头。
“淑儿,两位贵客是专程来看阿爷的画的,你进屋替阿爷把新画的春景图取来。”周席郎招呼他们坐在院中竹凳上,有些愧怍道:“屋中简陋,不如这院中敞阔,且有山景为卷,请贵客稍待一刻,我去烹茶便来。”
周淑儿进屋后,很快举着一份画卷出来,见阿爷去了厨屋烧水,她犹豫了下,便落落大方地向客人走来,双手呈递画卷。
赵初荔接过:“多谢淑儿。”
展开画卷后,二人同时眸色一沉,沉默地看向了对方,这幅画无论是笔法、用色、还是取景,都与姜琉送到宫中的那幅画一模一样。
不同之处只是这幅画的笔法更为熟练,而姜琉的那幅一经对照,便明显看出是在模仿这幅画的精髓。
周淑儿小脸红扑扑的,忐忑地观察着客人们的反应。
赵初荔心中一动,招手唤她:“淑儿能否给我讲讲,这幅画好在哪里?”
周淑儿的大眼睛一亮,似乎有很多话说,瞬间忘记了害羞,她抿着小嘴笑了一下,便很认真地指着画上的空白部分:“阿爷常说,方寸之地往往能显天地之宽,这幅画满幅皆山,更需讲究疏密留白,再看这金山碧水,古人说山为德,水为性,二者相应,互为观照,山有正影侧影,水有倒影,水天的空明又可衬托春日的天气,如此这般竖画三寸,便可当千刃之高,横墨数尺,即可体百里之远。”
周淑儿小小年纪,却滔滔不绝,对画的见解高于常人,赵初荔一边听,一边暗自惊叹唏嘘,眼底渐渐浮起了哀恸之色。
虞守白亦是如此,越听越沉默。
周淑儿的声音清脆童稚:“望春山,神飞扬;临春水,思浩荡。”她一抬头,见阿爷从厨屋出来,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声。
周席郎端着榉木茶盘,里面三盏粗瓷茶杯,面带笑容地走过来。
“多谢。”虞守白接过其中一盏,浅尝之后,赞道:“小娘子聪慧过人,实在是好教养。”
周席郎难以掩饰心底的快乐,以茶敬客道:“小女卖弄,让虞兄见笑了。”
虞守白放下茶盏:“周兄是读书人,淑儿又如此冰雪聪明,不知周兄将来有何打算?”
周淑儿依偎在阿爷身畔,神情依恋,而周席郎自腼腆之中,又带着几分意气风发。
赵初荔望着对面的父女二人,只觉一颗心慢慢地往下沉。
周席郎的回答似乎落进了空茫的时空中,声音在微妙地变远、褪色。
他朗声笑道:“虞兄谬赞了,今年六月,在下将去凉州考明经科试,若此科能中,便会举家搬到凉州,淑儿的学业一直由我亲自教授,若有幸搬到凉州,我打算将她送到无众书院,让更好的夫子,给她传授更好的学问。”
周席郎脸上的欣悦,不仅是对自己前程怀有期望,还有对爱女的深深寄托。
“不瞒虞兄,内子这几日去凉州,便是去托淑儿的姨母,替我们在凉州寻觅合适的屋舍。”
虞守白声音响起:“在下祝周兄旗开得胜,本次明经科榜必有周兄大名。”
赵初荔已经忍不住,变得泪眼模糊,周淑儿纯澈的眼神好奇地打量着她,竹凳上的虞守白和周席郎还在以茶代酒,谈话声渐渐从清晰变得惝恍,直至散进了乱风中。
陡然之间,宁静美好的农家小院天旋地转,周席郎和周淑儿父女俩的笑脸亦不再真切,闻岳山脚下的小村庄云消雾散。
周围重新化作叠云殿外、云蒸霞蔚的樱花树下。
赵初荔缓缓抬起头,泪水如断线之珠滚落,她望着阴沉蹙眉的虞守白,声音颤抖:“周家父女,是否遭遇了不测?”
虞守白深叹一声:“我用法力找到了周席郎的魂魄,却没有找到周淑儿的,她应该还在人世。”
赵初荔拭去眼泪:“如果姜琉就是周淑儿,那这对父女身上,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他们所受的变故,跟当年张家阿爷身负的冤屈,是否有联系?”
虞守白见她虽难过,却思路迅捷,便也不敢小觑:“要查清姜琉是不是当年的周淑儿,最好派人去一趟凉州,我们当务之急要找的,是冯照的遗物,如今他留在书院的笔墨一概消失了,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赵初荔很快道:“凉州我自会派人去,一有结果立刻通知你。”
说完两人顿时感觉古怪,默了半晌之后,虞守白朝她拱了拱手,“今日姑母回府省亲,先告辞了。”
赵初荔哑然,望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远,心思又绕回到了案情上。
苏闻海中毒身亡,冯照死因成谜,张陌全家被人用邪术所害,姜琉若是周淑儿,那她的阿爷周席郎当年又是被谁所害?
这一连串的案件迷障叠生,但他们之间唯一的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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