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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昭纵马跑了过去。
她在一间牛棚前下了马,寻了根立木,低头细细拴着马绳。
沈宥也在相邻位置栓了马。
他瞥一眼这牛棚,看见宽大的原木走廊里放置着形状规整的垃圾桶,甚至还挂了一块木刻的手绘地图。
就知道了,这又是她的杰作。
如同他这一路在草甸与森林里看到各式徒步路标与环保木牌,都是她的杰作。
“这儿以前是达瓦家的牛棚。他家现在不放牧了。”尹昭向他解释:“我就借来当游客的休息亭用了。”
“看得出来。”沈宥扫一眼牛棚墙根下明显比各处散落更多的塑料垃圾。
“这样会好一点。”尹昭把她系在马背上的大垃圾袋取下:“标个目的地,大家会更愿意再坚持下,到这再吃点喝点补充能量,也能减少些路上的垃圾。”
沈宥低嗯了声,俯身帮她捡起垃圾。
又记起看过的照片,就问她:“这儿是韩慕柏帮你重修的?”
“嗯,我们加固了下。这都是冷杉木,达瓦他爸很细致,开了槽捻了缝,但在这山里,谁都逃不过风吹雨打。”
尹昭爬上木梯,给半满的垃圾桶换上新的袋子:“不过火塘还保留了,牧民们到哪儿都爱生火。我也喜欢。”
拾掇完垃圾,她拉着他去河边洗手。
碎钻般亮晶晶的溪水,忽然平缓了也沉静了,是乌云飘过来,是大颗的雨珠落下来。
山里天气就是这样变幻不定。
尹昭扯开冲锋衣的帽子,正要偏头同沈宥抱怨一句,却被他伸展开的手臂带进了怀里。
裹着他气息的外套已经在头顶展开。
和松柏一样清冽,温暖,遮风挡雨。
诶,沈侑之。
快跑吧。我们跑回你的棚子里去。
嗯好。那也给我一个角吧。
被淋到了?
没呢,就是你——
那就这样。别磨蹭,快到了。
吁。我们好狼狈啊。
雨滴哗啦啦,沿着冷杉木檐砸下来。
浓雾开始从远处的山与林间流淌过来。
马儿也怕这雨,躲进了棚子里。
她说着好狼狈,却畅快地笑弯了腰。
他看向她,手中捏着的软壳外套还在狼狈滴水,却也忍不住抖着肩笑。
她只有裤脚湿了些,他却像个落汤鸡。
尹昭在雨声里踮起脚。
从口袋里掏出条蓝染方巾,擦过他沾着水珠的额头,抹去他发梢半落不落的水滴,又拭过鬓角耳后与下颌。
纤白手指,停过他唇边。
沈宥一动不动,前所未有地想吻她。
他那么想吻她,却只敢说,方巾很好看。
她就低了头去看那方巾,说是锦亭那晚的民宿老板送她的,还有一条给他的,在家里。
他说那回去给我,也低头,吻她发丝。
于是,神山见证,他吻过她了。
这下没办法不生火啦。
她似乎没发现,拉着他进了木屋,搁火塘旁一块平滑光亮的石头上坐下,这次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
刺啦,烧起了火。
干燥的暖一点点随烟气漫布,驱散湿冷。
尹昭出去了趟,不知从哪找来根长树枝,想搭在窗框上,又嫌长,就指挥他来折断。
折好搭好,把他的外套挂了起来,烤火。
然后她又出去了,再回来时拿了两个三明治和她的保温杯,分他一半,说中午可能回不去了,我们就吃这个吧。
吃了几口,又眨眼对他讲,可惜我这次没带锅,刚看到牛棚下的苔藓里长出菌子了,可以采几个洗一洗,煮菌子吃。
他配合她,说野生菌你也敢瞎吃。
她就笑,说她认识菌子的,又讲麦朵阿嫂说拿花椒炒菌子就没毒了。
他挑着眉问她,你信吗。
她托着腮怨他,沈侑之你这人好没意思。
他就伸了手掐她的脸,公主不好意思,我再没意思,这深山野林你也只能和我说话了。
她宣布,我不和你说话了,我要睡觉了。
他试探着向后仰了身,空出膝上,她就枕了过来,闭上眼。
午后是困,淅淅沥沥的雨声也催眠,沈宥也头倚着木头打起了盹。
火塘燃起烟,薄薄的,在屋顶下旋转着。
意识混沌,前尘往事交错。
沈宥在半梦半醒间,看见无数个她,拘谨的坚韧的愤怒的疲惫的她,也有娇俏的洒脱的自在的她,却乱花迷人眼一般,捕捉不到。
挣扎着醒来,看到的却是安静枕在他膝上的尹昭,毫不设防,像一只小刺猬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雨停了。
微阳穿过木板缝隙,成了光线。
目光再拨弄交错,就成了无声的琴弦。
她被琴音惊醒。
睁开茫茫的眼看他,脸颊压出红痕。
只是被他取笑了一句,这姑娘就恼羞成怒地走开了。
他只好去追她。
她坐在木廊的栏杆上,自在无忌。
那栏杆上还挂着她写的禁止攀爬的木牌。
他扬起眉,喉间刚滚过音节。
她就竖了食指摁在唇上,歪头示意他听。
什么声音也没有。
有一点了。
残留在树冠上的雨水从叶尖滴落的声音。
风穿过河谷踩着荒草的声音,土壤吸收水分的声音,日光撕扯着薄雾的声音。
时间慢下来,沈宥听到彻底的安静,也听到有些沙哑的她。
“春夏季节,这里是牦牛们的牧场,三月里送上山来,都不怎么用管,它们会自己过完一个夏天。”
“那一年,我和牧白在这放过牦牛,也骑过马。”
“2013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了,第一次有勇气回到这儿。”
“阿布叔看出我还没有好起来,就安慰我,说死亡是被叫回去。村里老人们都这么说。所以他消失在这片山里,是山神把他叫回去了。他一向很讨山神喜欢,央金也是。”
“阿布叔还说,走了的人会回来。”
“会回到最好在的地方。”
“我那时滇南话不好,听不明白是走的时候回来,还是走了之后也会时不时回来。
“我不明白,就又来了这。这是我心里最好在的地方。坐到一根倒下的大木头上,听见风吹过野草,窸窸窣窣,真的很像脚步声。”
“后来,我每年都过来,每年都等他。”
“周牧白,他对我很重要。”
“沈侑之,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与父母的关系远算不上亲密,对人缺乏信任,朋友也没几个。是牧白,让我的世界看见了色彩。如果不是他,我可能看不见雪山的白,也看不见森林的绿,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他走之后,就更重要了。”
“我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去看了心理医生。那时候在学校,很方便,宁大心理学就有全国最好的专家。”
“方老师让我别沉溺在回忆里,去找点事做。我很听医嘱,可我除了回到过去,实在没什么想做的事。老师就问我,他呢,他还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
“于是我就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我回了禾洛村,想看乔朗峰,却先看到了易地搬迁的通知,我坐在这,也没想多久,就决定要把这村子留下来。”
“所以如果你说,我这七年多,是为了他活着,也没错。”
她没有回头,只远眺着山谷。
这山谷忽然变成一座纪念的墓地。
沈宥走到她身后,有话想说:
“昭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很清楚。这么多年过去,周牧白对于我而言,早已不止是记忆里那个二十三岁的全世界最爱我的男生。”
“我依赖他,信仰他。我把这世间一切美好都打了包,叫周牧白。或许,他已经寄托了我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在我心里,周牧白值得。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值得所有美好。”
日光穿云破雾,她在这一刻回头。
“沈侑之,我不可能忘记他。”
“也不会停止爱他。”
沈宥望向她与这山谷,轻轻颔首。
她在等他的回答。
而他的回答,其实早就给出了。
她应该不知道。
八月盛夏,他还见过她一次,在宁海的墓园。那个人的忌日,她带了百合与雏菊,陪着周家父母去祭奠。
他本意只是想远远再看她一眼。
可她走了,他也还没走。那天,他在墓园一直待到快关门,去买了最后一束白菊,放在了那个人的墓前。
沈宥立于她身侧,双手撑着栏杆,雨后空气宁静又干净,令他也是如此:
“昭昭,我们一起去看过寻梦环游记,还记得吗?墨西哥人的说法,死亡是多重的,失去生命时,举行葬礼时,还有就是不再被任何人记得的时候。死亡不是永别,忘记才是。”
“你记着他,他就没离开你。”
“你打包丢过去的那些所谓的美好,也始终都在。”
“至于我,可以陪你一起记着他。”
沈宥的语气淡如寻常,眸色也平和,只是侧过脸,微低下颌,轻轻抵了下她额头。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但他想她会懂。
你爱他吧,然后再爱我一点就好。
余光里,那两匹马儿也亲昵地把头靠在了一起,你看,他们就不用语言来交流。
他的承诺与谅解,已经献上。
这是尹昭早已写好的故事线。
可突然之间,她却还想为自己再解释一两句,或许也不是解释,只是想聊一聊。
她搞不清楚,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冲动了。那一年以后,她很久没和人聊天了。
“前几天,有人和我说时间会治愈一切。其实不是的。那不是治愈,是遗忘。”
“我有一段时间,做很多的事情,实习司考发论文打比赛,废寝忘食,足够充实忙碌的生活,挤逼到生活里没有想念和痛苦的间歇,让我看起来活得很正常,甚至积极向上。”
“忘记他,我就不会痛苦,可是忘记他,我就只剩下惯性了。就像,就像一个自转陀螺,不能停。”
突如其来的倾诉欲,让尹昭有些失措。
她从没编排过这段话,微蹙着眉,眼神飘忽不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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