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被软禁在慈宁宫侧暖阁期间,朝廷上下一片风平浪静。
明珠一个字没有在同僚们面前提及自己的儿子。
即便是面对索额图的嘲讽:“让纳兰公子收敛上一阵子也好,免得大清开山祖宗们定下来的制度都毁在他口中、他手里。贵公子又不是被囚禁在牢狱中,只是一只漂亮的鸟儿,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罢了,明珠你还怕他有什么闪失吗?”
他也只是忍气在心,回应道:“过个好年呀!索大人。”
索额图冷笑道:“可不是吗?我的长子阿尔吉善这辈子是毁了,再也无法跟我团圆了。而你,这个年即便是没有大公子陪着,还能把次公子揆叙和三公子揆方从别所接来明府一起吃个‘团圆饭’呢。就是不知道大公子心里是什么滋味。”
明珠一想:
太皇太后许诺,让容若陪皇上一起度过“岁末把笔”的跨年时光,让明珠夫妇进宫陪容若一起吃年夜饭……这不就是说:容若必定能够在年底之前走出侧暖阁吗?这么一算,日子近了。
明珠豁然开朗。
忽然在朝堂上释怀大笑,群臣皆惊。
鳌拜问:“明珠大人,你这是在笑什么?”
明珠拱手,话里有话道:“下官不得不故作乐观啊!免得有心人以为我儿容若在孤独处悲观。”
说罢,明珠冷扫了索额图一眼,道:“皇上要上朝了,索大人,你可要把头抬起来呀!从正一品降到从二品,再从二品降职到正三品,皇上对你的人品和内里可是清楚的很。”
索额图早就把跟明珠斗争当成朝堂上必不可缺的环节,道:
“官场之路,升升降降本就无常。我能跟我二阿尔吉善一刀两断父子关系,是我的坦荡选择。就想问问明珠大人,你收尽天下财富、集遍天下门客,可曾全收过大公子的心?”
明珠笑而不答。
随后,就传来了司礼大太监的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
另一边。
赫舍里皇后正在着手准备冬去春来时的选秀之事。
说是着手准备,其实也已经经历了一个长久的过程,只是皇上没兴趣过问、也没兴趣知道罢了。
按照孝庄太皇太后的意思,挑秀女的大前提,是要挑出身名门的女子,然后才是看姿容是否出挑。
“有才气是要紧的,但又不是最要紧的。皇上正在发奋图强的年纪,要是身边女子不懂得似水温柔地伺候、而是触犯了干政的大忌,那就不是内务府可以承担责任的了,皇后,你也有识人有误和教导不周之罪。”
“谢老祖宗提点,臣妾一定慎重对待选秀之事。”
“你玛法索尼是大清的功臣,爱新觉罗家不会忘了他。你是我的孙媳,大清国国母,要拿出皇后的样子来,跟皇上一起挑出德行配位的女子充盈后宫。”
“是,臣妾记下了。”
赫舍里翻阅着内务府送来的预选秀女名册,问近身嬷嬷:“皇上看过了吗?”
嬷嬷道:“皇上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故而未看过。不过敬事房的公公已经托了顾总管给皇上做提醒了。”
赫舍里叹道:“皇上要是自己对这届秀女的姓名、出身、年龄、品性没底,完全按照自己的性子来挑,挑错了岂不是又要怨本宫和老祖宗?”
“皇后娘娘,还有时间叫皇上上心选秀之事。”嬷嬷安慰道,“再不然,太皇太后也不会由着皇上不理,毕竟延绵子嗣是皇上和后宫嫔妃的共同责任。”
“历朝历代的皇后,都是皇上的明媒正娶,入主正宫之后,一心盼着后宫姐妹谐好共处、同沾君恩雨露。到了康熙皇帝这一朝,本宫却是数次差点就从皇上口中听得自己最不想听的话,是本宫做的不好不够吗?”
“那自然不是。”嬷嬷宽解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还年轻,难免会起碰撞。奴才相信,感情之事,会日渐加深,皇后娘娘要相信皇上呀!”
“本宫问你,嫔妃侍寝之后,是要来向本宫行礼的,可是近来无人前来面见本宫,是因为皇上夜夜宿在乾清宫,未招幸过任何一位嫔妃吗?”
“回皇后娘娘,是。”
赫舍里拿出了母仪之范,道:“你去给各宫的嫔妃传话,就说:皇上忙于前朝之事和年关之事,少来后宫也是有的,切不可因此就对皇上起了怨恨。”
“是,奴才这就去。”
*
慈宁宫侧暖阁。
容若坐在其中,门窗紧闭,少了看月和数星的乐趣。
好在是房中书籍和笔墨俱在,让他能够写词抒发心绪。只是,这些词写好以后,该不该带走?带走以后,又该拿给谁看呢?
答案未出,却在耳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纳兰公子。”
容若一惊,觉得自己是被寒症寒出幻觉来了——
沈宛?不,她不可能来。
就算她凭借一身本领进入了皇宫大门,也不一定能够找到纳兰在哪儿呀!
果然,四周无人。
隔着窗子外看,也只是把守的统卫们的身影,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容若这下子安心了。
不然沈宛突如其来,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万一不幸,沈宛被统卫们捉了个现成,这又是一桩百口莫辩的“明珠家事”了——
阿玛的政敌们肯定会发出各种议论来:
“真是‘可喜可贺’啊,明珠大人!纳兰公子喜逢门不当户不对的民间侠女冒死闯宫相救,可是在我朝开了先例了!”
“不想明珠大人自己学识渊博,家教却是让人不耻为闻。试问:纳兰公子与那种身份相径的女子有所交集,怎么对得起那些上明府提亲的人?”
“纳兰性德,罪上加罪!那个女子,底细不清,若是跟反清势力有所勾结,呵呵,明珠大人,那就让贵公子等着领流放宁古塔的大罪大罚吧!”
相思怕见。
容若此时对沈宛是这样的感情。
暖阁内的桌子上,一只小炭炉上放着一把小铜壶,小铜壶一直灌满了水温着。
容若发现了缓解寒症的一个小方法,那就是:
不靠各种炭让室内温暖如春,而靠双手的掌心握着装了热水的杯子让自己从心生暖。
感触着水杯从烫到温、再从温到凉,就如同完了一次生命轮回一般,能让皮肤的冻跟骨头的痛都隐下去许多。
不过,没有在规定的日子里吃药,身体还是难逃不适。
容若又一次确认了内外都没有沈宛的身影后,才躺上床去,合被而睡。
*
天微微亮。书房内。
玄烨亲自举着一盏烛火,看着顾问行把黏在《天下地形图》上的各种战略记号的“标志之物”,都一一取了下来。
“万岁爷,奴才不是个懂军事的,可是在回收这些‘标记物’的时候,也多少看出了些眉目来。”
“那是因为纳兰标记的清楚又有层次,他比那些带兵打仗的王爷们强,也比那些纸上谈兵的文臣们强。”
“恕奴才大胆,”顾问行指向三处,“这滇南藩地、噶尔丹盆地、台湾高地,纳兰公子做的标记格外不同,可是因为此三处都关系到大清的大一统?”
“朕的大志就在那里!”
玄烨把灯盏往旁边一放,做出了张开双臂、揽抱乾坤的动作。
顾问行看着万岁爷的神情,为之一震。
——果然,君臣都想到一块去了。
——这才是真正的君明臣贤啊!
等到天完全亮了以后,玄烨吃过早膳,就对两个侍卫下了命令:“朕要去武英殿外的空地练习功夫,把书房的地形图一并给朕搬过去。”
两个侍卫应了:“是!”
就一并把那幅地形图给搬走了。
等到玄烨来到武英殿外的时候,那十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八旗子弟,已经在一等侍卫图尔深的带领下,齐齐恭候圣驾。
玄烨亲自把《天下地形图》往地上一铺,道:“朕今日,要与尔等一同脚踩山河而对垒。”
见皇上气势恢宏,那些八旗子弟哪有不敢的道理?
于是,就个个摩拳擦掌,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拿起了各自所擅长的兵器,一个接连一个地与皇上单挑起来。
玄烨擅长用剑,每每与一个陪练之人单挑之时,就趁机把脚下的地形图用剑滑破、割裂与挑边……这么一系列动作下来,早已把地图弄的七零八乱,再难恢复原貌了。
玄烨惬意道:“朕今日甚是爽快,身子骨热血沸腾,精神激昂满载,再战三百回合也无妨!”
一等侍卫图尔深道:“皇上神武,奴才等应当再做精进才是。”
他身后的八旗子弟们站成了一排,也是个个不服气的样子,等着跟皇上再战。
玄烨就是看好这样的竞争氛围,朗声道:“好,朕就换一样兵器,与尔等再打。顾总管,你去拿双锤来,朕还未有过双手协同应战的经验。”
顾问行道:“是,奴才这就去拿。”
就在顾问行转身的瞬间,玄烨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身强力壮的:鳌拜。
鳌拜见了皇帝,照例只行口头之礼而不行跪拜之礼。
玄烨隐忍着道:“鳌拜大人来武英殿作甚?”
“皇上才是,”鳌拜反问,“为何与这一群人在武英殿外打打闹闹?”
这正中玄烨下怀,玄烨就是想给鳌拜一种——
年轻人之间打打闹闹、没点体统的样子的感觉,好让他放松警惕。
“朕如今才知道,”
玄烨故意做出悔恨的模样道:
“纳兰性德欺君误国,只会把自己的理想抱负强加在朕身上、让朕逆了祖制来满足他的一己私利。现在纳兰性德已经被扣押,等朕理清楚了他的其他罪名,定会当着鳌拜大人和其他大臣们的面,亲自料理了他!”
鳌拜道:“皇上圣明。”
“现在朕是把祖制牢牢记在心中,重拾了咱们满人骑马射箭、摔打拳脚、枪刀绳镖……的硬本事,才决意来此处练武。”
说着,玄烨看向一等侍卫图尔深。
图尔深立刻会意道:“是啊,奴才等正是听到皇帝要大兴满清祖制、才领了这份与皇上一起切磋功夫的差事的。”
“皇上有这份觉悟,我鳌拜作为辅政大臣甚是欣慰!”
“我大清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何须效仿汉制?何须一仗方完、又另打一仗?鳌拜大人,你说呢?”
“皇上回心转意,天上的列祖列宗都看在眼里,轮不到我鳌拜再出说辞。”
“鳌拜大人,朕成就伟业离不开你,你要继续忠心耿耿地对朕啊!”
“皇上明鉴,我鳌拜对大清绝无二心。”
——好是狡猾的回答。
玄烨心想:“对大清”和“对皇上”可是两个概念,国一直在,君主却在迭代。
“如果皇上没有其他事情,鳌拜就此告退。”
“好,你告退吧!”
鳌拜告退后。
玄烨遣散了一等侍卫图尔深和那些八旗子弟,并且叫顾问行亲自打扫干净了地上的《天下地形图》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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