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寝殿。
玄烨从赫舍里皇后身边坐了起来。
离开坤宁宫这样坏了规矩的事情,在皇阿奶孝庄圣寿到来前自然是不能做;强行让自己再睡,却也是憋闷了心情,无益身神。
赫舍里醒来,多少猜到了玄烨的心思,道:“皇上,您如果想去别处的话就去吧,只让顾总管跟着,不跟别人说就好。臣妾也不会说出去的。”
“朕哪也不去。”玄烨笑着看赫舍里,“皇后放心,躺在朕身边继续安睡就是。”
“臣妾想为皇上分担心事,如果皇上愿意,臣妾就做个听众。”赫舍里看着玄烨的侧脸,“不管皇上说什么,臣妾都只做唯一的听众,不把话题外扬。”
“好,皇后。”
玄烨点头,然后揽过赫舍里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朕心中的蓝图,展开的速度总是比眼前实际的版图要快。”玄烨希望赫舍里跟自己同看江山,“朕派去明府的统卫来给朕回了话,也给朕带来了《渌水亭杂识》的部分样章。”
“跟皇上的宏图大志相关的样章吗?”赫舍里神色欣喜,为玄烨高兴,“这是好事呀,皇上!”
“是啊,是好事。”玄烨振奋道,“朕想撤藩,苦于平藩之以谁大将妥当。刚好就从《渌水亭杂识》的样章中受到了启发。”
玄烨向赫舍里皇后说起了自己感悟。
在他看来,纳兰的脑子里装着无数古往今来的战策与战案,像纳兰这样才华不拘束于写华丽词歌的人,当个军师也绰绰有余:分析战乱起因、总结经验教训、提出反思之论。这三重路子讲述下来,为君献计,忠心可鉴。
“朕如今才想明白,为何削藩之事要不得一腔热血。《渌水亭杂识》样章里面说【注1】,围剿李克用失败,几乎成了大唐走向亡国之路的致命一击,以至于唐昭宗沦落为藩镇的玩物,彻底丧失了作为皇帝的威严和尊严。朕不能重蹈唐昭宗的覆辙啊!”
赫舍里皇后感悟道:“这里面是不是也寄托着一种愿望:为臣者,尽之能为国;为君者,近贤臣远小人以报。君臣合力,方能工程一事。”
“是啊!”玄烨赞许嫡妻,“皇后能够这么想,朕很是欣慰。”
“臣妾相信,朝中一定能够找出可担削藩大任之人,请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削藩的过程远比朕想象的惊险,王朝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远比朕想象的真切,朕……想去皇阿奶面前请罪。皇后可愿意陪同朕一起?”
“臣妾愿意。”
“皇上在臣妾面前提公子的名字也没关系的。”赫舍里识大体,“臣妾没有把公子视为——分夺了皇上的爱的人。”
“赫舍里,朕有你这样的贤后、有纳兰的贤臣,怎能不当一个好皇帝?”
“臣妾看好皇上。”赫舍里向丈夫投去了深深的、信任的目光,“康熙皇帝必将是千古一帝、英名永存。”
*
风动帘幔,花送清香。
纳兰父子坐在藏书阁“穴砚斋”内,讨论些书作之事。
明珠认真阅览了容若写的《渌水亭杂识》纲领,覆盖面包括:
容若自身极爱的天文和历算、深谙的佛学与文学、细致的考证和陈据、多元的地理述论、严谨的历史编修等。
明珠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遂问:“为何唯独没有涉及音乐?”
容若答:“不擅长,亦少知音。”
明珠倒也没有刻意强调“音乐”对“谈资之书”的重要性,而是旁敲道:“阿玛给你个新思路,看看《诗经》,里面能给你乐理灵感。”
容若乖答:“好,儿听阿玛的。”
接下来,明珠翻看了几篇样章,大惊问:“你……你的《渌水亭杂识》不会是为皇上而写的吧?”
“既然《渌水亭杂识》是‘谈资’和‘通识’之书,那就肯定是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人人可阅。”容若转而承认,“只是其中部分内容,儿的确是专门写给皇上看的。”
明珠斩钉截铁道:“删了!”
“皇上看过了。统卫去向皇上回禀明府爆炸之事的同时,也是带着儿的样章去的。”
明珠站了起来,指着容若:“你可是要气死阿玛……!”
*
数日后。
朝堂之上,康熙皇帝威严道:“朕这个年纪,没资格‘励精图治’这四个字,但是近来‘前明士人’多动静,朕不得不反思自身的文治方面做得不够好啊!”
索额图道:“皇上,奇书异书当烧当禁,您不可偏听偏信侧臣之言,而应自行根据数目和内容来做决定才是。三月之后,再过夏季,便是秋考,臣记起了顺治朝‘吴兆骞交白卷’一事,不得不先行进谏:诸多极负盛名的汉人学子,都是无真才实学之辈,他们那些小聪明,一到考场上就会暴露无遗!康熙朝不可再度上演类似之事。”
康熙道:“先帝仁慈,未将涉事考生统统斩立决或是行绞刑、只将吴兆骞等人流放宁古塔,已经是最妥当之举。要是在朕的江山下,秋考也好,往后的各场大考也罢,层层‘选拔’上来的汉人经不起考验,那就不能怪朕对他们不客气。”
“皇上英明。”索额图行礼道,“科考是天下的科考,不是汉人们的主场,一些不知好歹的汉人——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丝毫不能给他们留情面。”
康熙从宝座上站起,抒发自己的心志道:“朕认为,长久以来汉人汉制占据我大清学海的风气,是该破了!”
索额图冷看了明珠一眼,好似在问:徐乾学才刚刚说服了前明士人们留你儿子一命,可是你儿子想干什么?得寸进尺教唆皇上改学海风气?
李光地跪地进谏:“臣冒死把心里话说给皇上听:汉制可以破,但是事关‘学海学风’的汉制不能破啊!破汉制不是只有‘逆汉学而走’这一条路呀!”
“朕从李天馥李大人口中听禀了国子监最新一期诸生开学至今的情况,也抽看了一些功课,全都是八股文章。这说明什么?上至大儒先生、下至听讲诸生,都怕走一条新路!”
康熙指着文武百官,冷声问:“要是朕在众臣工们面前提出‘西洋’二字,在破汉制的基础上,让国子监率先教授西方先进学科,众臣工是不是认为朕不是个圣君?”
辜鸿玳站出来道:“敢问皇上,天文算术,学有何用?洋装洋酒,几人能够消受?洋书洋术,几人能够看懂?我大清与洋国距离甚远,要洋人的东西来做什么,长洋人威风吗?”
康熙仰天一笑,臣子的反应在预料之中。
“八股之风禁锢诸生的思想和远见,你们这些人认为不能破;西洋之风挑衅大清的国本和国情,你们这些人害怕朕去破。长此以往,国家一成不变,谈何壮大疆域与千秋万代?”
“皇上所言差矣!”索额图指着身边的明珠道,“臣听闻明珠大人的长公子全天下只有徐乾学徐大人敢教,但是他不满足于此,颇是爱自编自演天文算术题,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因为长公子而……”
“索大人,你的意思是我儿容若让皇上亲洋学亲洋术?”明珠一甩袖,“你置皇上帝师南怀仁的脸面于何地?”
“皇上个人的学习趣味,自然是不归你我二人管。”索额图怼了上去,“但是皇上把贵公子的研究方向往国子监普及、作为禁书之后的第二个切入点来破汉制,实在是为朝纲所难容!”
“你跟皇上论朝纲?”明珠一挑眉,“臣以为皇上要破汉制,第一步第二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有任何败坏朝纲之处。”
“明珠你用心险恶!”
索额图一转身,冲众位大人们道:
“明珠之子、康熙皇帝身边的陪臣纳兰性德挑唆满汉关系,罪不容诛!要是再纵容下去,‘禁书’和‘崇洋’之后,本官无法想象纳兰性德还会给皇上的‘破汉制’之路再给出什么馊主意来……列位同僚,你们可要跟本官一起劝劝皇上啊。”
面对明索两党之争,康熙皇帝言简意赅地说出一句话来:“一些汉制,要破;一些满人,要重用!”
满朝文武不敢顺从了索额图的意思来口出劝言,而是竖起了耳朵来听皇上接下来要说的话。
“朕之所以要在严肃对待一些汉制的同时,重用满人,一来是因为朕没有忘本,二来是朕已经意识到了,近来的官僚选拔和诸事行例,都是用的汉臣居多,长此以往,吏治必将往汉臣那边倒,不利于江山的统治。”
“朕决定:为有功劳有建树的满人抬旗、恩赏安分守己的满人外戚、调增满人史官人数、特设八旗子弟武科。”
满朝文武愕然,没有一人敢出一句声。
只有明珠向康熙皇帝做出了正面回应:
“臣明珠作为满臣表率,必将以身作则,坚定支持皇上的重用满人之策。我儿容若作为满人子弟,必将亲躬力行、兼修文武两道,垂范年轻之辈。”
“好!”康熙皇帝,“朕需要的就是像你们这样的满臣父子,朝中要多几对像你们父子这样的忠臣才好。”
索额图却是扫了康熙的兴,“皇上,您不能被纳兰父子牵着鼻子走啊!轻汉重满,罚汉赏满,惹的天下大乱,可是会闯大祸的呀!”
康熙指着索额图气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孟夏三月,是汉人读书人们反逆情绪最强之际,一棋不慎,就容易引来大变,那可是危关我大清江山安稳和朕的文治大略的啊!索额图你作为满人,还敢因为党争而与朕唱反调、处处反驳明珠,真是太失为臣之道了。”
明珠忠耿道:“天子受命于天,奉天道而行。我等为臣者,应顺应天子策略和出衬天子气度,不可各怀心事,各行其是。”
康熙皇帝在明珠的话语中找到了底气。
“众臣工听朕意:破汉制,关键不是制度而是里面的汉人,他们的思想和行动,才是朕想‘破’的关键。重满人,朕不是刻意厚爱和抬举自己的根源宗亲,而是为了大清!都听明白了吗?”
“臣等明白。”
“退朝。”
*
夜间。明府。
明珠一家人坐在花园的亭台内吃小火锅时,管家有要事来报。
“启禀老爷,投暗器刺杀长公子和埋藏炸药炸毁渌水亭尽头假山的犯人查到了,手法也查清楚了。”
“说——”
明珠放下盛着牛肉的小漏勺,交叉着双手听管家的回话。
管家直奔要点:“是时常在‘花鸟风月楼’聚集的‘前明士人们’所为。”
明珠问:“他们是听命于张岱?还是自发行动?”
“老爷,‘花鸟风月楼’的跑堂作证说,那日徐乾学前去说服那些士人们放弃刺杀长公子的念头时,他们当着徐乾学的面:自己说出了对明府所犯下的罪行,而且到最后,还带着半嘲讽的调子,说明府查不出作案手法来。”
“赏了那个跑堂银子吗?”
“赏了能够保证他下半生无忧的银子,也责令他离开京师永远不许再回来了。”
“那就好。”明珠一点头,“继续说,什么作案手法?”
“投射飞镖暗器的,是见不得光的帮派之人所为,受了一个名叫‘何尊如’的士人雇佣;利用特技使得明府假山炸裂的,是另一个名叫‘张观可’的士人所为。”
容若淡问了一句:“说具体。”
“是。”管家应道,“那些前明士人们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舞文弄墨,实则武艺高超。”
“所以何尊如秘密探得明府布局之后,精准算计得暗器的投射路线、以及长公子的位移:画桌前的站位、书桌前的座位、小窗边的倚位、软榻上的歇位,才吩咐了见不得光的组织的人去行动。幸好长公子得上天庇佑,没有被暗器所伤。”
“而假山的爆炸事件,则是张观可在四周偷偷撒了磷粉,春来回暖,气温升高,导致其自燃,才使得家中庞大的假山也尽毁啊!”
容若言简意赅道:“阿玛,金叔的意思是:前明士人们,非你我父子想象的简单。他们有勾结地下组织之嫌,且身份深藏不露不止是一个文人。”
明珠心想:敢在我府上搞这些动作,何张二人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本官!
管家问:“请了老爷的意思,那些士人们该当如何处置?”
“哪那么多请示?”明珠冷酷无情道,“他们想要的是我儿容若的命。那些士人,一个不能放过,都以‘卖文谋逆、以下犯上、刺杀朝臣’这三大罪杀了就是。”
管家似乎没有想到老爷是这种反应,直接就愣在原地了。
熟记官僚职责的小揆叙道:“那些人归提督学政管,阿玛您不能跨职把他们办了啊!”
明珠毫不让步:“办了就办了,我明珠现在还掌管着刑部呢。”
“可是……”小揆叙看向容若,“长兄,阿玛这么做,提督学政那边不好交待吧?”
不等容若说什么,明珠就官气凛然道:“本官办几个人还要向提督学政交待?真是笑话!”
觉罗氏问容若:“儿啊,你阿玛要这么做,你有什么想法?”
在两个弟弟惊讶的目光中,容若回应了一句:“一切都听阿玛的。”
明珠这才觉得顺了气,道:“这回本官要是纵容了那些人,就是没把纳兰家的尊严放在心上!”
管家立刻领了命,“奴才这就去办——”
“记得让那些人死的明白一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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