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烛伊启发,纪允殊连夜从随行物品中翻出云雁西的画作,连同成璧先生的一幅字,送去桓城最大的书画铺。
当天,书画铺便被顾思白重金买下,伙计也换成了郡王府的人。
顾思白全程盯着装裱师傅,怨气冲天:“舅舅也真是的!当年还称得上‘文武双全’,而今武将当久了,对书画半点儿不重视。瞧这字浑厚圆润,力透纸背,竟遭他夹在书册中,弄得皱巴巴的……”
世人眼中,云雁西“去世”好些年,画作多被四国王公贵族珍藏,流落民间的少之又少,更别提地处边疆的桓城。
而成璧先生有个古怪癖好,墨宝一律不售卖不赠予,平素所练习的纸张也全数焚毁,众人千难万难才窥得他寄予友人的信笺,或雅集上即席挥毫所作的扇面、诗文,奉为至宝。
书画挂进铺子当日,便引来当地文人墨客驻足。
接连几日,冒充伙计的郡王府护卫频频来报,“某名家跋涉来鉴定”、“某某富商开价千两”、“某官员请见”……
舅甥二人态度一致:不管,不卖,不见。
公开展示的六日,始终未见余振道或门人前来,淡定多时的纪将军有些坐不住,携顾思白亲去对面的茶馆视察情况。
正逢姑娘们闷得慌,也随行散心。
一行人登上茶馆的二楼,内里交谈声有一瞬停滞。
所有人不约而同将眼光集中在先行的纪顾二人身上。
两名青年本就容姿出众,满身贵气,平日所到之处皆引发关注。
今日改换文士装束,尤其是纪允殊,眉若墨画,青山黛色斜飞入鬓;唇色红中带润,自带缱绻风月,别说那些偷望的姑娘们,纵是男儿也禁不住为两人容貌气度所摄。
紧接着,大伙儿留意到衣饰清雅、婉约娴静的慕莘。
再后来,一道道目光便紧锁在侍女装扮的烛伊脸上,再也挪不开了。
天光云影交织室内灯烛,浅浅覆在她胜雪肌肤之上,为她清浅通透的瞳仁拢了朦胧揉光纱。
或行或立,或跪或坐,均似浑然天成的玉人,既美得动魄惊心,又脆弱得令人怜惜。
客人们没留心她的穿着打扮,只觉她本身就足以倾城倾国。
纪允殊眉峰挑起浅浅不悦,吩咐小二推来屏风,阻隔半数不安分的端量。
慕莘亲自动手点茶,动作一如既往优雅。
她把茶汤捧至纪允殊跟前时,眼波柔软沁人。
纪允殊欲言又止,只浅抿一口,撩袍行至窗边。
少顷,回身向烛伊招了招手。
烛伊乖乖站到他身侧,凭栏俯瞰楼下商铺食肆,不由自主想起与裴氏相伴的时光。
她当街被逮一事,势必影响裴氏。若不便去丝织品店铺寄售,裴氏靠什么谋生?
可她被荻夏追踪、遭曹不破觊觎、受纪允殊猜忌,本就自身难保,惟愿那位慈爱善良的中年妇人平安无恙。
沉思间,只听得纪允殊以气音提醒:“站近一点。”
烛伊看了看他们之间的“鸿沟”:好吧……确实不像话。
她依依靠近他,寻思做什么以表亲昵。
撒娇太恶心,她不想干。
把玩他佩戴的玉饰……无聊。
捶肩捏背?好累,饶了她吧!
她略一思索,檀唇勾起清浅坏笑:“我给将军拿点零嘴可好?”
不等纪允殊应允,她擅作主张端来一小碟剥好的坚果,娇滴滴地向他投喂。
纪允殊已无最初窘迫,淡定且小心衔住核桃仁,还不吝啬地冲她展露稀有笑容。
雕花木条屏半遮半掩,遮不了他眼角眉梢刻意酝酿的春意,更挡不住有心人的窥视。
烛伊乖巧侍奉,喂他之余,闲来也没忘给自己解馋。
看似温馨甜蜜的一对主仆,眼底偶尔泄露些许汹涌。
纪允殊凝神远眺,见烛伊塞来榛子,刚张开嘴,忽闻微酸味,立马闭上,不料……正正含住她的指尖。
“……”
烛伊不过趁他专注时搞点恶作剧,才将酸姜丝藏在榛仁后,谁知这人鼻子灵敏,反应更灵敏……
指头的温热濡湿挑动微妙酸麻,使得心跳骤停,竟忘了撒手抽离。
纪允殊同样耳根灼烧,羞恼瞋瞪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二人呆立原地,薄唇纤指相勾连,悠长沉默滋生绵绵绮丽。
周遭议论声起,顾思白笑而起哄:“光天化日之下,你俩越来越不检点了啊!”
烛伊惊赧交集,慌忙抽手后退,奈何脚下一绊,人往后倾,小半碟坚果脱手,泼洒窗外。
“小心!”
纪允殊迅速从暧昧气氛中回神,一手搂住她楚腰,一手捻住飞出的瓷碟,然则洒落的坚果已无力挽救。
楼下马儿急嘶,车轮滚滚,路人惊呼,似是马被砸中而受惊,牵动马车狂奔!
纪允殊当即飞身跃下,人如长空鹰击,快速且精准牵牢缰绳,稳住马匹。
古朴马车停稳后,仆役搀扶一位颤巍巍的灰袍老人下车。
老者年逾古稀,通身淡泊圆融,眉眼漫溢诗书气,不显山不露水。
楼上的顾思白与烛伊对望一眼,喜上眉梢。
然而,纪允殊眼底掠过丝丝不忍与淡淡寂寥。
···
午间,余振道主仆被邀入书画铺内堂。
茶汤清芬暖入人心,淡化了初见的忐忑。
余振道端起茶盏的手微带颤意,语调惋惜:“周家贤伉俪仙逝一事,老朽亦有耳闻。虽仅数面之缘,心中无比痛憾!此番品尝周家传人的手艺,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慕莘垂泪:“能为老先生奉茶,是晚辈的荣幸。想必姑父在天之灵,亦感欣慰。”
余振道转望纪允殊,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雁西和成璧两位老友的佳作,乃纪将军所藏?昔年老朽在京,将军承欢令尊膝下,尚且年幼;后闻将军铁血男儿,豪迈旷达,竟有此雅意!”
“允殊乃粗鄙野夫,偶得墨宝,却无品鉴之能,让老先生见笑了。”
余振道缓缓展开卷轴,反复细阅:“惊闻此地偶现成璧的书道,老朽原是不信的……可这上写诗句——‘铁马长嘶夜未深,角声凌破千重云。城头弄笛空对月,黄沙深处岂有春?’恰恰是今年元夕,成璧与我传信时所作……我心下感怀,回了一首,并附上柳叶。”
“您所回复的,可是‘北地无长物,唯寄一叶春’?”
烛伊记起盛九练字的诗集,脱口而出。
余振道莞尔:“想不到这异族小姑娘,竟也识得老朽的歪诗!”
“是顾世子闲来所授,”烛伊慌忙甩给顾思白,“婢子愚笨,出言无状,望老先生海涵。”
余振道眯起浑浊眼眸打量顾思白,似颇为赞许。
纪允殊见客套话说得差不多,郑重提出来意。
“晚辈此次拜会老先生,寻觅多时,总算不负有心人。明年季春,京城雅集重开,恳请您赏光,给国中莘莘学子传道授业解惑,不知您意下如何?”
余振道未语。
身侧其貌不扬的仆人接过空盏,小心为他擦去指间茶渍。
余振道眸光重落书画,沉痛感慨:“皇族尚武,民生多艰,不似宣国与南国注重风雅。老朽若非年迈体弱,难堪远行,也不欲留在北域边地。兼之冽京举办雅集,往往走个形式,无益于文艺之道。
“再者,雁西英年早逝,成璧小友……大半年无音讯。再加上云夫人芳踪难觅、周茶君驾鹤西去、盛庄主似遭遇不测,‘八奇’折损过半,聚首意义何在!赴会之事……恕老朽无能为力。”
纪允殊早猜到余振道会不留情面拒绝,即便明知是圣意。
他离座深揖:“晚辈与云氏夫妇略有点交情,近日重遇云先生,方知他们夫妇二人尚在人世……”
“啊?”余振道大为惊喜。
纪允殊续道:“至于成璧先生,正在闲居镛州城外的霁雪堂养病……安养半年之久,也该痊愈了。”
“此话……当真?”
“画、香、书三客犹在,大抵不会错过明年雅集。老先生若随晚辈同往,届时京城相会,定是一番美事。”
纪允殊言辞诚恳,双手捧出云雁西的一幅泼墨山水,上有画者本人所题,“允殊雅正”。
——“允殊”本是他的小字,现今改字为名,成了直呼其名,反而带着长辈的亲切感。
余振道再观成璧写给纪允殊的亲笔信,虽是托病谢绝邀约的信笺,但字体宛若丽树,不乏铮铮之气,知其所言非虚,难免心动。
可他年轻时走遍四国,最不喜故乡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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