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七月半,盂兰盆节。
1.
永平三年,北坊。
周阿嬷拎着一盒乳糖狮子去见住在北坊的女儿一家。她乘着邻居胡百的驴车,起了大早,从京城外的庄子一路赶来,到北坊时已日上三竿。
女儿小珠住在北坊回明窟里,同女婿老赵开了一家小饭店。
胡百是农户,进城给大户人家送菜,顺便捎了周阿嬷一程。二人赶到回明窟口,将驴车拴好,下了水轮梯。
“周阿嬷,你看这窟里多少热闹,早就不比从前。要什么吃食没有?你何苦费劲做一盒猊糖带来。这东西对城里人来说,什么阿物儿,随处可见。”胡百笑。
时人管狮子也叫狻猊。猊糖就是狮子糖。周阿嬷攥牢盒子,哼哧一声:“家里做的和外面卖的怎么能比?”
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慌张,微微掀开食盒一瞧,果然见那狮子已化得不见了形,原本张狂的凸眼成了两个凹坑。狮子脚粘在盒底。
女儿女婿早在水轮梯下等着,怕老太太坐不惯这高梯,特地请了两个轿夫来。眼看一顶褐色小轿子停在梯口。周阿嬷的孙儿就眨巴着眼,站在那轿子后。
“娘,胡百叔!”女儿小珠一见胡百和周阿嬷,连声唤。女婿老赵圆滑,用衣裳揩了揩手,给胡百递上几颗碎银,权当路费。胡百笑嘻嘻拒了:“街坊顺路捎一程,何必见外。一路紧赶,阿嬷生怕狮子糖化了,等着给孙儿吃呢。小娃长这么高了。”他说着摸一摸孩子的头,寒暄几句,就走了。
小珠上前掀开周阿嬷的食盒,果然见糖全化开,呀了一声。孙儿还不及周阿嬷的腰高,蹦蹦跳跳望着盒子里:“阿嬷给我尝一口!阿嬷!”他摇着周阿嬷的手臂。周阿嬷一时间没作声。
小珠见状,连忙拦了孩子:“家里的还不够你吃?莫在街上嚷嚷。”孩子听见训斥,吐吐舌头就跑开。老赵接过食盒,打圆场:“回去把盒子往冰里湃一湃,还是能见狮子形的。”他说着,领阿嬷上轿。
周阿嬷叹口气,搀了小珠进轿,任轿夫慢慢地行路。
小珠不响,心里却知道,胡百叔会错了意。
母亲辛苦做的这乳糖狮子,并不是给孙儿吃的。
是给一个故人。
七月半祭祖是周阿嬷家的传统。每年这个时候,周阿嬷都会来北坊和女儿一家团聚,进利运塔烧香拜佛,祭祖祈福。
只不过,往年,送她来的人不是邻居胡百,而是一个叫阿宋的年轻人。
阿宋是京城附近庄子里逃难来的孤儿,父母都在战乱里**。周阿嬷早年给京中贵族做婢子,得了主人几亩田地赏赐,被放出去嫁人后,就住进庄子。她看阿宋可怜,时常送饭送衣养着。
阿宋小时候被人欺负,砖头砸在脑袋上,从那以后就一直笨笨的。
他也说不清楚话,但知道管周阿嬷叫妈。
四年前,周阿嬷托自己的老关系,给阿宋找了份工,说是东宫的廊庑总漏雨,要请人修缮。阿宋做不得泥瓦匠,但力气大,能给人挑沙石。他凭这份工常出入东宫,领了薪,吃了肉,人也变壮实了些。
有那么一日,阿宋下了工,忽然来找周阿嬷,递给她一盒金灿灿的猊糖。周阿嬷纵然服侍过贵族,也鲜少见这样精致东西。一路颠簸,乳糖狮子依然稳稳地立在盒里。阿宋用棉布裹着盒子,笑嘻嘻跟周阿嬷说。
“太纸......太纸给的。”
周阿嬷大惊。“太子赏你的么?”她接过食盒,一边赞阿宋出息,一边啧啧称奇。糖狮子在太阳下是透明而坚硬的,泛着甜丝丝的香气。阿宋一块也没吃,全拿来给周阿嬷了。周阿嬷要他尝,他只是摆手。
“妈,吃......吃。”阿宋咕咕哝哝。
那盛了糖狮子的木盒却被周阿嬷摆在窗沿,一直舍不得。等过年再打开,狮子依然脆生生立着,索性放着当摆件了。
本以为阿宋吃了那么多年苦,终于能过上几年好日子,谁知,三年前的元宵节,东宫忽起一场漫天的大火。
阿宋也从那以后不知所踪。
许是**。
阿宋没有入籍,本就是个逃难来的。甚至连名姓也没人知道。叫他阿宋,因为他说话时总喜欢撅起嘴,口型像“宋”罢了。
轿子摇摇晃晃,眼看就到了女儿小珠和女婿老赵开的饭店。“福临客栈”几个字龙飞凤舞立在招牌上。小珠热情,老赵精明。两人合伙,把日子越过越热闹,客栈也越盘越大。
人人都说周阿嬷有福气,年轻时跟了富贵主子,中年时虽**枕边人,但有一个极争气的女儿,脂粉队里一等一的精明强干。女儿和女婿又都念她,希望把她接到城里住。回明窟那样繁华,又有孙儿绕膝,天伦之乐,周阿嬷往后的数十年,想见是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周阿嬷下了轿,就到了福临客栈的门口。手里拎的食盒晃着,盖子倾斜,露出狮子融化的眼。
她一愣,轻轻吸气,鬓边的白发随之微微地颤。
“娘,来吃
饭,菜都备好了――”“阿嬷,帮我剥这个橘子好不好呀!”“呦,这是珠老板娘的母亲么?老太太康健呀!”“小二,倒茶――”
客栈里热热闹闹的,烟火喧嚣。
“来了,来了。”周阿嬷应着。
喧嚣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忽然就静了一下子。大家都笑眼看她。周阿嬷敛衽,面上和蔼,心里却一颤。
五十余年软丈红尘,怎么可能没有伤心路?
她不抱怨,只是微微地贪盼――
这样热闹的一天,要是阿宋也在就好了。
2.
永平元年,岭南。
盂兰盆节前几天,林斯致就动身,从京中回岭南祭祖。
大伯早年因为资助林斯致的父亲读书,没多余精力看顾自己妻儿,又逢战乱,瘟疫横行。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林斯致便被过继给大伯,以作还恩之意。
父亲获罪后,林家被牵连,家财散尽。大伯给人挑扁担,大伯母夜夜做绣娘。林斯致成了这个家的眼中钉,直到他科举中榜,当上朝官后,日子才转变过来。
“林家的儿子到底是会读书。”街坊四邻都这么讲。
七月半的早晨,他风尘仆仆赶回了岭南老宅。老宅原本破矮的几间土屋,被他出银子重新修缮过,如今成了镇里人人艳羡的阔气之地。
“来,致儿,馈食都放好了,香也点着。你来对祖宗叩头。”大伯母在家祠里招呼他。
林斯致走进祭品围成的圈。圈的正中心是整只煮熟的猪头,盛在陶盘里,望去**的鼻子,空洞的眼,阴森森的。猪头旁是鸡和瓜果。瓜果都是双份,放得久了,一股熟透了才有的芳香气。
第一支香敬土地,第二支香敬鬼神,第三支香敬祖先。
密密麻麻的故人牌子里,唯独没有林斯致的爹和娘。
罪人自然从家祠除名,不配被后人祭拜。
林斯致磕了头,将香**大铜炉。他科举高中后,和林家攀关系的人又变多了,少不得一番交际,如此就到了中午。大伯母让厨娘做了丰盛菜馔,在院子里摆酒席,街坊围坐着吃。
不料,吃到一半竟然打起殷雷来,酒席便被紧急移到里屋。
岭南多雨,如此也不是怪事。林斯致站在院中,还没接过下人给的油纸伞,就见几个街坊谄媚地递来斗笠。“林大人,家中犬子明年要去乡试,还望大人......” “林大人,我家的鸡总是被偷,你有什么法子跟县令......”“林大人,我孙子过两日抓周,你文采好,给他起个名儿啊――”
林斯致盯着街坊的几张嘴开开合合,人却走神,耳边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
四面是宗祠青灰色的墙。本地流行砖雕,且雕得越精细,越显得主人家财力深厚。眼看林家家祠的这几堵墙上,整面雕刻浮凸,望去尽是福禄寿喜。
与林斯致眼睛齐平之处的墙面,却刻了蜂和象,取“封候将相”之意。雨滴串成水幕,那象身便模糊起来。这镇子自古被称作南蛮之地,读书人少有。林家出了两个朝官,实乃罕事。百姓们对林斯致高看,以为他一个太常寺卿可以在京城无所不能。
殊不知皇宫明德殿每日早朝,林斯致不过是站在列队的末尾,一言不发地远望着皇帝黄袍上的龙纹罢了。
**父亲当年高中时,回家面对父老乡亲是如何感想。可他却渐渐觉得,哪怕位极人臣,在巍峨的宫宇,和无尽的仪仗前――
只要不姓李,都只有芝麻大点儿。
不过,就算姓李又如何?
一朝大火就能抹去。
街坊依旧在耳边叽叽喳喳,林斯致到底是从小磨出来的好脾气,换上耐心神色,一一听着。大伯母出来给众人端茶,得意地站在林斯致身旁,时不时插句嘴。祭祖结束后,奉给祖宗的馈食都会送给街上乞丐。林斯致看着仆妇端着憨沉的猪头,在雨中来回。
一整盘猪头肉转眼分食完。
林斯致忽然心里一动。从京城出发前,他刚买了根硕大的火腿,托一个信得过的老婆子寄到密林的草屋里去。宋昏如今烧伤还没恢复,行动不便。这番回岭南蹉跎一月,他怕宋昏饿着。
林斯致晓得自己为何见了猪头觉得阴森。
――**粉的肉,太像人被火燎后长出的新皮了。
他举着油纸伞,脸上一副端庄神情,满脑子却全是残忍景象。林斯致没往下深想,只是忽然好奇一件事。
昏是昀的反义。那宋又是何意。
关于为什么改姓宋,宋昏对林斯致总是一笔带过地讲――
“好听。”
3.
开平二十二年,京城。
盂兰盆节,京中各高门纷纷祭祖。镇北侯府的仪式却一切从简。裴振安不爱铺张,只让家人对着祖先奉三柱香便可。
奉香的裴氏族人中,唯独不见长女裴训月。
裴松上完了香,趁大人不注意,从祭盘中拿了两块桂花糕和一枚梨子,藏进袖子里
。
他悄悄出了宗祠,由小厮搀扶着走到后花园一间空置的书房。平日这里只放藏书,今日,却能透过菱花格的窗,隐约看见有个女孩子坐在里头。
“松哥儿,侯爷说了要关大小姐一日禁闭,不准她吃东西,也不准人去看她,咱们就别进去了罢。”小厮愁苦。
“大家都在祠里,没人注意。你先回去,若有人问,就说我去出恭了。”裴松说。
他身量比一般男孩子瘦,平日文弱,鲜少这样执着。小厮一时不忍拂逆,只好回身往祠堂去。裴松便四下望望,小心推开了书房的门。
彼时裴训月正坐在桌前抄家规,忽听门声响动,警惕回头,却见裴松朝她笑:“我给你带吃的来啦――”他做口型,悄悄走来,把糕和果子放在裴训月手边。“你从祭盘里拿的?还热乎呢。”裴训月惊喜,又看见弟弟穿得单薄,便蹙眉,“小厮没跟着你么?怎么不穿披风,万一受了冻。”
“这天气谈不上受冻,外头太阳烈着呢。”
裴训月囫囵吞着糕,一时答不了话。
“姐姐,抄完家规,你和爹爹去认个错吧。”裴松叹气。
“我不去,”裴训月摇摇头,“不让我吃饭,我就不吃。”
她话虽如此说,肚子已经饿得叫了几轮。裴振安罚她不为别的,只因她偷看家中秘籍,自己仿制兵器,舞刀弄炮把偶然路过的赵奶奶吓了个趔趄,摔得折了腿骨。
说到底是后花园的路太泥泞,关裴训月什么事?她本就厌恶赵奶奶,这回简直幸灾乐祸,却被大怒的裴振安罚禁闭,甚至参加不了今天的祭祖。
裴训月忽地想起什么,问:“哎,你进书房的时候,没看见门口有展刃吗?爹爹让他过来守门的。”
“没,甚至门也没锁,一推就开了。”
“那肯定是展刃心软,怕我万一要上茅厕什么的,留了门。我估摸这会儿他去祠堂了,”裴训月嘿嘿一笑,“正好方便我出去一趟。”
她雷厉风行放了笔,不忘叮嘱裴松穿上披风。刚晃到门前,就看见一道笔直的黑影。
“大小姐。”展刃唰地抽刀拦下她。
“我还有几样小刀模子藏在昀哥哥那里呢。东宫人多眼杂,万一举报给爹爹,我辛苦做的东西又废了。 ”裴训月盯着展刃,”展大哥,你行行好,赶明儿我再给你换把刀。我的图都画好啦,你看你这刀都快卷了刃.....”
裴训月睁眼说瞎话。展刃的刀明明锋利得吹毛立断。
展刃垂眸,看见她不安分地攀住自己的胳膊上,一边说话一边使劲儿摇着。她的手很细,白嫩的指尖带了墨,像抚摸她心爱的刀柄一样,摸在他坚硬的腕骨。
男女授受不亲。她到底清不清楚。过了金秋她就十六岁,为甚么还这么懵懂?
展刃叹气。
“那我陪你去。我轻功好,送你一程。”展刃抽回手,离裴训月远了一步,抱住胳膊,“不过,大小姐,速去速回。”他道,避开裴训月的眼。
“好好好。”裴训月笑嘻嘻,攀住展刃,随他足尖点地就横空跃起,落在屋檐上,猫步行远。
裴松艳羡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惘然。飞檐走壁,那是他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他叹气,索性提起裴训月的笔,把剩余的家规抄完,省得她回来挨罚。
狼毫的余墨滴透生宣,端庄的小楷临到一半。夏末的风吹得窗子乍响,案上一角的玛瑙鱼镇纸却安之若素。
李继昀放了笔,愣怔看着窗外的一抹黑影,同那黑影后睁圆如兔子的一双眼。
“阿月?”他惊奇。
东宫在皇宫之外,但也有金吾卫日夜值守,想混进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展刃托住裴训月的腰,看她跳进进窗子,垂眸:“大小姐,我去外面等你。”说罢,黑影往外一跃,那窗子就合起来。裴训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伏在李继昀脚边,头往木案下一钻,两手像刨洞,片刻,果然掏出几把小刀模子。
“找到啦。”她欣喜若狂,下一瞬,脑袋被一只手轻慢地托起。
“别磕到头。”李继昀笑。
他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恼,无论她做什么。
裴训月被卡在里头,一时间出不来,她便借着李继昀的腕力在地上扭。景泰蓝的地毯被蹭得卷起来。李继昀叹口气,蹲下身,想拉她起来,谁知刚好踩中裴训月的裙边,脚下一滑。
二人在狭小的木案下,面对着面。李继昀摔在她身上,哪怕胳膊肘借力,仍伏得她喘不过气。“压死我啦。”她推他,谁知他的胳膊摔麻了,当下便纹丝不动。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几把刀模子?”李继昀忽然问。
“嗯,我玩刀把赵奶奶吓摔了,我爹罚我禁闭,不许我吃饭,还让我抄家规。”她突然委屈。
“那现在吃饭了么?”李继昀从她身上起来。
裴训月摇头。
李继昀站定,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个食盒。一盒的猊糖,他掀了盖子,递给她看:“
乳糖狮子,你尝尝。”
“喜欢刀,以后你一画了模子,我就请人给你做。”他拽裴训月起身。
“那我要百炼钢,错金铭,镂空鞘,镶珠刃。”她一边被他拉住腕,一边开玩笑。
谁知道李继昀盯着她,一眨不眨,像是认真在记。
裴训月倏忽就脑中放空。耳边风声又过,蝉鸣顿起。她觉得心里发热,却不知道为何,回过神,已经攥紧了李继昀的衣襟。
“一把刀模子,能做千万把刀。假如你想要多少把,都有人给你做。你还会收着最初的刀模子吗?”她突然问。
大梁女孩儿十五岁行过笄礼,大人们就会渐渐说起终身。可她的终身在哪里?众人都讳言。
时人议论,裴氏女与太子青梅竹马。
然而弱水三千。
储君之爱,不分轩轾 ,泽惠万民。 裴训月有一点叛逆的期许,但觉得那究竟不会成真。
如果李继昀的爱终有一天会分给许多人,那她不肯要。
“我不要刀模子。”她听得李继昀说。
“我只要画刀模子的那个人。”
窗子突然就被推开,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站在外头盯着二人笑,样子有些痴呆。两个内监赶来,朝李继昀作揖:“太子殿下息怒,此人是外聘的挑担工阿宋,来帮忙修葺漏水廊庑,迷路冲撞了殿下。”
“不妨事。”李继昀红着脸咳。
他与裴训月的对话甫一被打断,便难再进行下去。裴训月避开人悄悄地走了。李继昀怕内监们责罚那呆子,索性唤他过来,问其名姓。
“阿…阿宋。”那人说,愣头巴脑,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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