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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验尸
深夜,朱府灯火通明。
朱家人口不多,深夜还燃明灯是罕事。金吾卫更是莫名下令封锁朱府所有出入口。
周遭百姓纷纷揣测,莫不是发生了大变故。
而朱府里,西边堂屋内,裴训月坐在正中。地下放着两幅竹担架。一个躺着穿大红披风的翠珠,一个则躺着青鸦色披风的丫鬟,据朱府人说名叫小棠。
二人面色苍灰,了无生气。
两具尸体罢了。
朱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已集聚。有的哀戚啼哭,有的一言不发。
船上发生的事众人都看在眼中。很明显,翠珠跳湖**,而小棠救主溺亡。这是一起意外的**。
可裴训月却在事情发生后,立即要求婢女红姑去请金吾卫封锁朱府。金吾卫监护京城四坊,其统领是裴家多年交好。因此,不多久,一批金吾卫人马就将朱府围了水泄不通。
朱知府脸色铁青,还没来及多问,忽听得有人在门口哀哀道――
“松哥儿,我来迟了。”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一位娇弱的妇人袅袅行来。裴训月一看来人浑身行头,便知道是因偏头风未曾上船的李明香。
李明香未出阁前,和裴夫人有些交情,曾多次见过年纪尚小的裴家姐弟。裴训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正思忖如何应对,只见那李明香已经行至座前。
她走路很轻,明明四下无风,也叫人觉得衣裙曳荡。瓜子脸,秋水眼。头发挽成髻,愈衬得下颌儿尖尖,我见犹怜。值守门口的两个金吾卫,眼睛半觑半盯,痴痴跟着她转。
“拜见嫂嫂。”裴训月惴惴不安,行礼。
“快起来,松哥儿。”李明香扶起裴训月,仔细一盯,还没开口眼睛先红了半圈,“许久未见,长这么高了。你娘说你身体不好,我瞧着倒是康健。”说罢,柔柔一笑,“怎得还叫嫂嫂?从前可是叫明姨。”
“明姨,我娘常记挂你呢。”裴训月见李明香根本认不出自己女扮男装,登时舒了口气。
李明香笑笑,眼底却滑过一丝落寞。“家里忙,和你娘走动得少了。”她道。裴训月应着,余光却观察朱府其他人的一举一动。除了朱知府的儿子见到亲娘立即扑入怀中外,其他人,均一动不动。
离李明香很远,简直像避瘟。
“翠珠妹妹当真命苦。小棠也是可怜。”李明香和裴训月寒暄完,便去瞧尸体,以袖掩面洒泪,胸口起起伏伏,似是被死者的可怖溺水样吓到呼吸都急促。
“明姨节哀。”裴训月不忍,示意红姑扶她去坐。
“府里出了这样丑事,是家门不幸。”朱知府忽然生硬插话,“不过,不知裴大人请金吾卫来,是何用意?”
下午还亲热称呼”裴贤弟”,如今却立刻改口。裴训月面上淡淡的,并不恼:“朱知府,恕在下走个流程。虽说翠珠**,众人目击。然而她毕竟是化虚一案嫌犯。但凡敲了僧录司路鼓的案子,须得有头有尾结束才好。”
“各位莫急,只待仵作来验过尸,写完验簿,便可结案。”
此话一出,众人便都归坐原位,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着仵作的消息。
翠珠好像没什么家人,孤零零。死讯传出去快半个时辰,也没人来吊唁。倒是丫鬟小棠的哥哥和娘,急急奔来哭号。朱府的人少不得宽慰,又是送银子又是答应厚葬。一时间热闹得很。裴训月是外客,不便插手,只是静**着。她盯着眼前一支明烛垂蜡泪,像是入了定。直到门外忽然有人高喊――“报!”
众人都屏息。
“报!验所的仵作长严春生犯了严重痢疾,已送去就医,来不了。”
上午还在给化虚方丈验尸的仵作长,怎么这会就犯了痢疾?
裴训月:“既是仵作长来不了,请个小仵作即可。”
“他手下只两个小仵作,一个前日告假回江南探亲,已上了水路。一个五日前因大雪滑了一跤,躺床上养伤,下不了地。”
堂堂北坊验所,一共三个仵作,竟然,都脱不开身了。
裴训月皱眉。
翠珠是朱知府的妾,小棠是外头清白人家的女儿。两具尸体横陈,一旦放久了,不但于礼不合,只怕也要生蛆腐臭。眼下,要么速验。要么,只当翠珠是**,让朱家直接安葬了事。
裴训月此时深恨自己从前顽闹太过,什么《名公集》、《洗冤录》,怎么没多看它几本?要是自己也通仵作之术,何苦如今受人辖制。
她有强烈的预感,翠珠之死,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何况,朱府里有一尊挖眼金佛。
只是如今,临时去其他三坊请仵作太过大张旗鼓。她不谙京城四坊关系,却也晓得其中暗流涌动官场倾轧。那到底还有谁,能来救下这个场?
忽然,电光火石般,脑海里闪过一个人。
“斯致兄,你来。”只见裴训月向林斯致招手。二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么,片刻后
,林斯致匆匆出了门。
朱知府的小儿看见姨娘溺死,本就吓得不轻,如今等待许久,更是哇哇大哭。“松哥儿,我先带人去哄孩子睡觉。”李明香告了辞。几房的姬妾见大夫人一走,也纷纷坐不住。金吾卫穿插宅中,盯梢朱府各房,连只苍蝇都逃不过手掌心。裴训月便放心地任由众人告辞。
一时间,堂屋中只有朱知府 、几个老仆、三两亲戚和那从晚上就一直言行怪异的周举人。
“裴大人,到底有多久,仵作才来?”朱知府问。
他的语气不像诘问,倒有种期盼。裴训月转头:“快了。”说罢,余光看见周举人的鬓角像在留汗,水珠啪嗒滴在蜡烛上,那昏黄烛光可疑地一闪。
又过了半炷香。
堂屋死一般沉寂的静默中,一声饱嗝划破夜色。
――“草民宋昏,叩见裴大人。”
“又是他?”红姑惊讶。 “除了他还有谁会验尸。”裴训月无奈。朱知府看见宋昏也是先吃了一惊,随后了然,望向裴训月的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
回明窟三教九流皆有,若说熟悉尸体,还当真没人比得过焚尸炉的司炉人。
宋昏做司炉人有些时间,在北坊出了名。朝廷本就不偏向民间火葬,能一个人安安稳稳做几年司炉人还不吃官司,必定深谙验尸之道。
“宋昏,本官今夜请你来,是望你仔细勘验这二具尸体,撰写验簿,待仵作长康复后另行检查。如若有功,必定重重有赏。”裴训月道。
“遵命。” 宋昏拱手。
两个小厮将担架抬至院中,方便验尸。只见宋昏慢悠悠从身上背着的竹箧里拿出手套,又命人支白帐以便除衣验尸,自己则烧炭盆浇了白醋除秽,蹲下身,将两具尸体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边检查边在验簿上记录。
裴训月等人站在一旁观摩。“他要了你多少金才肯来?”裴训月低低问。“没要银子,要了两个三仙居的烧鸡。”林斯致回。裴训月挑挑眉,觉得好笑。她抬眼望去,宋昏的身形在白帐中,隐隐绰绰, 显得更加颀长。他身后是佩着金错刀的金吾卫在院子里来来**地巡视。更远处,镇宅的两个铜兽,嘴里各燃一支巨烛,将众人映出憧憧巨影,摇曳残雪之中。
抬头是天上一轮弯月,缺了半角。
裴训月望着宋昏凝神的侧脸,莫名觉得安心。
片刻,忽被自己这念头惊了一跳。
一天一夜之内,新官乍到 ,三条人命。人人做戏的朱府,查案是釜底抽薪。她如行刀尖,唯有此刻方得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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