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噼里啪啦炸裂,飞得满屋的小星子。阿满从匣子里捡了只小剪子一剪灯芯,又往里添了些油脂,这样能让灯燃的时间更长些。穹帐里瞬间亮堂起来,她头顶上方挂了一串络子,在光影的投射下像一匹奔腾的小马驹。
阿满直起身,后背的骨头仿佛错位重骨一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弓得像只虾,手撑在垫满褥絮的矮床上,另一只手则摸了根木棍重重敲在背脊发痛处。
敲过后会有瞬间的好转,而后阵痛便像朔北草原的天空忽晴忽暗。
“阿满我都说过了,以后别再这样敲背。”
穹帐的西北角坐着个安安静静的姑娘,侧编的辫发,发尾处嵌着两颗红豆大小的珊瑚珠。她正借着桌上一湾如豆的烛火去缝手上的羊皮革,不时将那细长的针在发间磨过。
阿满闻言去看她,但见融融的暖光投在姑娘的面颊上,鹅蛋似的光滑,柳叶眉细细一条,秀气的鼻梁直往下在鼻尖微翘。她抿着唇,倏忽间蹙眉抬眼看着阿满。
阿满讪讪收回手,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我还以为你在忙......”
“再忙也不可能不管你,你岂不是要上天了?”阿泠哼了一声,从布包裹的夹层中取出膏药来,在油灯上慢慢烤热,烤到发烫时招手让她过来。
阿满乖巧地挪过来,掀开衣裳后她瘦弱嶙峋的背脊上除去旧伤的暗痕,还添了几道新伤,纵横交错,格外骇人。鞭抽的,脚踏的......阿泠将膏药慢慢敷上,阿满顺势转过身环臂搂住她的腰,瓮声瓮气道:“还是姊姊对阿满好。”
“姊姊身上可还有马粪味。”阿泠替她整理好衣服,这小丫头瘦得就剩一把,脸倒是圆乎乎的,浮着两团红晕。她干活争先又不服输,收拾马驹时很是利落,偏生苏尼训她,她非要呛回去才肯罢休,因此挨了不少打。
她们这些马奴日日喂马养马、清理马圈,皮肤就在荒漠上被炙烤着,每每到秋冬干燥之时就便会皲裂发痒。阿泠配了不少膏药和护理肌肤的香膏供牧场众人所用,免了大家秋冬痛痒难耐之苦。
阿满松开她,好像因为听见了外头呼呼的风声而联想到了什么,从帐中往外探出脑袋来,眼睛一亮欣喜道:“姊姊,快来瞧!”
阿泠披了件外套的厚袄,还未走到帐门旁,阿满便忍不住说出:“下雪了!”
在朔北大雪并不少见,她心里估摸着喂马的干草早就放好了,不会被雪融化的水浸湿,马圈也收拾妥当,这些思绪乌云一般在心头堆积,被阿满一道惊呼戳散。
“姊姊——”她托长了语调,雪点落在她毛绒绒的发与细长的睫毛间,笑得眉眼弯弯。阿泠为她带上暖和的毡帽,只手掀开了另一道帐帘。雪点如梨花般,盛大而寂寞地下落,落在她亮闪的眸间。她伸手接了一朵雪花,棉絮似的卧在掌心,化作凉水。
朔北的雪大而蓬松,只是干冷,在荒漠草原上不易堆积,雪堆也是松散,一扫便都纷纷扬扬而起。
“中原有句话说瑞雪兆丰年,”阿泠嗓音清冷,嘴角噙了一点笑意,“只可惜我族俗以畜牧为事,随逐水草,风雪过盛,马儿吃不饱,国力必大挫。”
阿满搓搓冻红的双手,像只探头探脑的小兔子,“姊姊,你还懂中原话?”
她想起阿泠阿姊总是在帕子上绣一些自己没见过的图样,还会写自己看不懂的文字。姊姊人长得清秀,字也写得秀气。
阿泠既会读书写字,也懂看病吃药,简直太完美不过,其他牧场的小丫头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好阿姊呢!
“只懂一些,若我们以后能不做马奴去边关开个酒馆,照顾来往客商时也好方便些。”阿泠笑道。
闻言阿满呼出一口白气,耷拉着脑袋:“姊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逃出这里。”
做马奴很苦,平日喂马,牵马,若有人来骑马还需充当脚蹬以供踩踏,她们毕竟是姑娘家,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苦楚日复一日。
阿泠放下帐子,防止她冻着,安抚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灯火融融,被料峭的寒风吹熄。阿满摸着姊姊的辫发,小声道:“不开酒馆也没关系,姊姊,你有没有想过去金帐伺候?”
“金帐?”阿泠将针戳回毛毡之中,金帐是可汗与官爵所居之穹帐,他们的毡帐都安扎在水草丰美的地方,而且其装饰也和普通的毡帐不一样。羊毛毡围裹之外还密密缝着金丝,玛瑙珊瑚,分外奢华。
跟随侍奉的也是高等级的侍女。
阿满闭上眼神游天外,笑道:“我听旁的姊姊说,若是能凑够钱就能去金帐伺候。可是我和姊姊的钱是要开酒馆的。”
开酒馆——阿泠的手没入她发间,一点一点慢慢地揉按,而后摸上耳垂,上面有一个耳洞长实后形成的结节。转眼少女温热的呼吸扑在膝间,冰寒的空气中因为有了其柔和的鼾声而被灌注了生气。
雪依旧下着,阿泠靠在旧衣铺就的榻上,直勾勾盯着帐顶。冬季雪原的干冷气息在鼻腔冲撞,野绿的松针细细密密扎在胸腔,游丝般漏出热气。她侧过身,手直接隔着毛毡触摸到地上草茸的轮廓。
扎手。
已经三年了,自她从金樽玉瓦的高台楼阁中来到朔北荒原,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袭,好像已经逐渐腐蚀了她内心垒作的高台。阿泠总会做梦,梦中那些灯火流淌在脚下,化作炭火,慢慢将画卷燃烧殆尽,然后一阵风沙似的,卷起就走了。
等到一丝青白游入视野,阿泠好像听见咩咩的羊声。她对着结冰的水面梳着头,即便甚么倒影都看不见,还是只凭着习惯将木篦子咬着齿间,不疾不徐地编辫子。
雪点落入厚实的发间,阿满站在矮坡上嘴里叼着根黄草,对着河岸边水草间白压压的羊群颐指气使:“当心你们的羊!”
驱赶羊群的是个半大小伙子,带着厚厚的毛帽遮着耳朵,他脸颊红肿,显然是冻的。
那是兄弟俩,分别叫大罗小罗,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阿满常笑话这两个养羊的男孩,哥哥瘦条条地像放羊的杆儿,弟弟矮胖地像个滚圆的羊屎蛋儿!
阿泠去取了干草,用粗绳栓了在地上拖。扎着两条粗辫的女孩步履踉跄地跟上来,在她耳边打着小报告:“那兄弟俩也太过分了,不知道这里是咱的地界儿吗?”
两人一路走至马圈,忽然感觉浑身热起来了,烧得脸颊愈发红。阿满拾起靠在墙角的毛刷,是硬草再把不用的羊毛编进去做成的,用来清理马匹是最好的,既收拾得干净又不会弄伤。
马圈外传来沙沙的踏雪声,正是兄弟俩中的大罗,他睁着一双小眼,面颊高高鼓起,“人人都离开牧场了,你俩怎的还在这?”
“有什么新奇的事儿?”阿满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这厢阿泠取来挂在里屋墙上的羊皮卷,将马的岁齿、毛色等登记入册。不仅是人,马也分高低贵次。
大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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