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堂坐落在寺院西北角,是座独立的小院,灰墙低矮,木门厚重,窗棂狭窄,即使在白日也透不进多少天光,常年笼罩着一股阴冷肃杀、与世隔绝的气息。这里是寺院惩戒犯戒僧人的所在,平日少有人至,院中石板缝里生着墨绿的青苔,墙角堆着些废弃的香炉、破损的蒲团,更添几分荒败。
净心端着简单的午饭——一碗清粥,一碟咸菜,两个冷硬的馒头,穿过寂静的庭院,走到那扇紧闭的厚木门前。看守的净能师兄见他来了,点点头,无声地打开了门上的小窗,确认是净心,又仔细检查了他手中的食盘,这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吱呀——”
木门被推开,一股更加阴冷潮湿、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净心定了定神,端着食盘走了进去,净能随即从外面将门重新锁上。
戒堂内室不大,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一张小木桌,一把椅子。墙壁是粗糙的灰泥,刷着半截白灰,早已斑驳脱落。唯一的窗户开得很高,很小,蒙着厚厚的灰尘,只透进一束微弱浑浊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室内光线昏暗,气温比外面更加阴冷刺骨。
广净蜷缩在木板床的角落里,身上胡乱裹着一条薄而硬的旧棉被,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他原本圆润的身形,在一夜之间仿佛缩水了一大圈,僧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发散乱,沾着草屑和灰尘。从净心进门到现在,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一下,只有肩膀随着呼吸极其轻微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广净师兄,”净心将食盘放在小木桌上,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用午斋了。”
没有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弥漫的、近乎凝固的绝望。
净心也不催促,只是走到床边的椅子前坐下,默默地等待着。他牢记着明澈的吩咐:不主动问话,不刺激,只是观察,等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梵呗声和风声,提醒着这里并非与世隔绝的坟墓。
良久,就在净心以为广净会一直这样沉默到地老天荒时,那个蜷缩的背影,忽然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一个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千百遍的声音,极其微弱地响了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梦呓:
“他……怎么样了?”
净心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用平缓的语气回答:“师兄是问……慧明都监吗?”
广净的身体又抖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膝间。
“慧明都监还在医院,情况……没有好转。”净心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陈述,“医生说,希望很渺茫了。可能……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话音落下,戒堂内陷入更加深沉的死寂。广净的肩膀,开始不可抑制地、剧烈地抖动起来,不是哭泣的那种抽噎,而是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绝望的战栗。他死死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混杂着破碎的、含糊不清的字眼:
“完了……真的完了……他……他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完了……全完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怨毒、走投无路的恐惧,以及彻底崩塌的绝望。对慧明残存的那点指望和依赖,在听到“再也醒不过来”的宣判时,彻底化为了灰烬。
净心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安慰。他能感觉到,广净心理的堤坝,正在这巨大的恐惧和怨恨冲击下,寸寸碎裂。
“他……他骗我……说什么……只要找到……就没事了……都是骗人的……”广净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恨意,“东西……根本不在那儿!钥匙……钥匙也不对!他什么都知道!他就是想……想让我替他……替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转过身来!
昏暗的光线下,净心看到了一张几乎认不出来的脸。浮肿,惨白,布满泪痕和污迹,眼窝深陷,眼球布满骇人的血丝,眼神涣散而疯狂,死死地瞪着他,又似乎透过他,瞪着某个虚空中的幻影。
“你……你们……”广净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尖利起来,“你们是不是……是不是都知道了?是不是……明澈……他都知道了?!他让你们来……来套我的话!对不对?!”
他的情绪骤然激动,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手脚虚软,只是徒劳地晃动着身体,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广净师兄,冷静些。”净心依旧坐在椅子上,声音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没有人要套你的话。是师父让我来给你送饭,看着你,怕你……想不开。慧明都监是慧明都监,你是你。他做的事,他的因果,不该由你来承担全部。”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既撇清了“套话”的嫌疑,又将广净和慧明做了切割,暗示他可能只是“被牵连”或“被利用”,为他留了一丝“脱罪”的幻想空间,同时也暗含了“师父关心你安危”的意思,软硬兼施。
广净死死地盯着净心,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想从这张年轻平静的脸上看出欺骗或阴谋的痕迹。但净心的眼神清澈坦荡,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这种平静,反而让广净更加心慌意乱,也让他心中那点残存的、想要顽抗或狡辩的念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只是听他的……”广净的声音低了下去,重新变得含糊,带着哭腔,眼神躲闪,“他说……后山……有东西……很重要……找到了……就没事了……钱……账……都能平……”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吐露,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但关键的词句,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净心一字不漏地捕捉、记在心里。
“……林家……地契……真的不在我们这儿……早就……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那个铁片……没用……打不开……盒子……”
“盒子是……是当年林家的人留下的……说是……念想……也是……凭证……只有林家的人……或者……或者有钥匙……才能开……”
“钥匙……钥匙应该是一对……铁片是一个……另一个……另一个慧明说……在……在……”
说到这里,广净的声音再次卡住,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将脸埋进膝盖。
“在哪儿?广净师兄,另一个钥匙,在哪儿?”净心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但立刻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连忙收声,恢复平静的等待姿态。
广净没有回答,只是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似乎那是一个绝不能提及的禁忌。
净心知道,再问下去可能适得其反。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又过了许久,广净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在床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嘴里又开始无意识地念叨:
“……香料……是他让我去的……说吓唬吓唬……让那女人闭嘴……别乱说话……我……我就弄了点……以前法事剩下的……那种很冲的……掺在墨里……”
香料!周慧恐吓信的特殊香料!果然是广净干的!受慧明指使!
净心的心脏狂跳起来,但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这又是一个关键信息!将恐吓案直接与慧明、广净联系起来,动机也很明确——让周慧“闭嘴”,可能是担心周慧与明澈走得太近,或者知道些什么。
“……阿彪……阿彪那混蛋……肯定拿了东西……跑了……不然……不然怎么会失踪……他肯定知道……知道慧明要灭口……火……那火……肯定不是意外……”
阿彪!失踪的阿彪!广净认为阿彪拿走了东西(是那个“盒子”还是另一把“钥匙”?),并且怀疑慧明火灾是为了灭口!这意味着,阿彪的失踪和慧明的火灾,在广净的认知里,是有关联的,而且都与“林家”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信息量巨大,且环环相扣!净心强迫自己冷静,将每一个字,每一种情绪,都牢牢刻在脑子里。
广净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零碎的抱怨和恐惧,多是关于怕被警方抓走,怕寺里严惩,怕以前拿的好处被查出来等等。净心只是听着,不再发问。
终于,广净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倾诉的欲望,重新蜷缩起来,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有微弱的呼吸显示他还活着。
净心又静静地坐了一刻钟,确认广净不会再有新的信息吐露,这才缓缓起身,走到桌边,看了一眼丝毫未动的午斋,轻轻叹了口气。
“广净师兄,饭放在这儿了。多少吃一点吧。师父说了,只要你真心悔过,配合查明真相,寺里……不会对你赶尽杀绝的。”
他留下这句模棱两可、但充满暗示的话,然后走到门边,轻轻敲了敲门。
门外的净能打开锁。净心闪身出去,对净能低声交代了几句,让他继续看好,留意广净的动静,然后便匆匆离开了戒堂,朝着客堂的方向,快步走去。他需要立刻,将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汇报给明澈。
几乎在净心离开戒堂的同时,客堂里,气氛同样凝重。
李执事已经从派出所回来了,脸色比去时更加严肃,甚至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怒气。他坐在明澈对面,手里端着的茶早已凉透,也顾不上喝。
“师父,派出所那边……态度有点微妙。”李执事沉声说道,“王副所长亲自接待的我,材料也收了,金属片的照片也仔细看了,还问了不少细节。关于广净潜入值房、寻找此物的动机,我按您说的,含糊提了句‘或与寺内历史旧事有关’。王副所长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记录。”
“但是,”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做完笔录,我要走的时候,王副所长单独把我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他说,市局刑侦支队,好像对我们寺这个‘林家旧物’的线索,有点兴趣,可能会派人下来看看。他还暗示,让我们最近‘配合一点’,‘有什么线索及时沟通’,别等上级部门直接过问,那样……‘被动’。”
市局刑侦支队?明澈的眼神微微一凝。事情果然闹大了,已经超出了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刑侦支队的介入,意味着调查级别升级,可能不再局限于简单的治安案件或内部纠纷,而是朝着更严重的刑事犯罪方向调查。王副所长的“暗示”,听起来像是善意的提醒,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在上级部门介入前,你们最好自己先把问题厘清,或者……把该处理的“处理”好。
“另外,”李执事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从派出所出来,在门口,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谁?”
“广清。”李执事吐出两个字,脸色难看,“他缩在派出所对面街角的报亭后面,朝这边张望,看见我出来,立刻就躲开了。他怎么会跑派出所附近来?他在盯什么?”
广清?这个平日里和广净、慧明走得颇近、负责寺内部分采购修缮的执事,在广净被抓、风声鹤唳的当口,悄悄跑到派出所附近窥探?
他在怕什么?是想打探消息?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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