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雪下得紧。
顾时夜掀开暖阁的帘子,檐角冰棱坠下的碎雪扑了他一肩。屋里地龙烧得旺,顾夜白正盘腿坐在榻上,手里转着个琉璃盏。
“街上买了糖糕,”顾时夜将油纸包放在矮桌上,“你最爱吃的那家,加了松子仁。”
顾夜白没抬头,指尖蹭着盏口:“方才在街上看见柳摇风了。”
顾时夜解下大氅的手顿了顿。柳摇风是城南画舫的乐师,生得一双桃花眼,三日前顾夜白去替他取修好的玉笛,回来时袖口沾了片胭脂红。
“她说你上月在她那落了枚玉佩,”顾夜白终于抬眼,“约我明日去取。”
暖阁里的银丝炭“噼啪”爆了声火星。顾时夜走到榻边,替顾夜白拢了拢散开的袖摆:“我明日自己去。”
“哥哥舍不得我去?”顾夜白歪头看顾时夜,“柳摇风手可巧了,上次还说要替我刻枚象牙棋子呢。”
“外面雪大,”顾时夜声音平静,“仔细冻着。”
顾夜白“嗤”地笑出声,将琉璃盏往桌上一放:“哥哥总是这样。”
“哪样?”
“明明心里头结了冰棱子,偏要说些温吞话。”顾夜白跪坐起来,凑到顾时夜面前,“方才我在街角遇见雪雁,她还问起你呢。”
雪雁是米铺老板的女儿,前日顾时夜去买糯米,她多塞了把桂圆干,说“给你家小公子补身子”。顾夜白那日把桂圆干撒了满桌,笑着说:“雪雁姐姐手真巧,知道我爱吃甜的。”
顾时夜看着顾夜白近在咫尺的脸,咽了咽口水。
曾经母亲抱着襁褓里的他们说:“时夜像冬月的井水,夜白像腊月的梅蕊。”井水藏在深处,梅蕊却偏要在风雪里晃悠,晃得人眼晕。
“她问你什么时候再去买米,”顾夜白的手指勾住顾时夜腰间的玉带,轻轻扯了扯,“还说新晒的桂圆干,甜得很。”
顾时夜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手这么凉,怎么不多烤会儿火?”
顾夜白挣了挣,没挣开,反而往对方怀里凑了凑:“哥哥的手更凉。”他仰头看顾时夜,“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玉。”
顾时夜松开顾夜白的手腕,伸手替他暖着指尖:“明日不许去画舫。”
“哦?”顾夜白挑眉,“哥哥怕什么?”
怕什么?顾时夜看着他眼中狡黠的光,看着他因为靠近而微微张开的唇,喉结轻轻滚动。
他怕柳摇风刻棋子时,指尖触到他手背;怕雪雁塞桂圆干时,袖口蹭到他衣襟;怕这世上所有目光落在他身上,怕所有呼吸靠近他时,都带着他不喜欢的温度——尤其是顾夜白故意凑过去,让别人的气息沾在他身上,再回来对他笑。
“没什么,”他移开目光,“只是觉得柳摇风的曲子太靡,听多了伤神。”
顾夜白“噗”地笑了,抽回手拿起糖糕:“哥哥总爱找些由头。”他咬下一口,“方才在街上,我还看见有人卖活的银喉长尾山雀,笼子上挂着小铃铛,一晃就响。”
顾时夜知道他又在转移话题,也知道他是故意的。自从苏珩离开后,他总是经常在自己面前提起别人,把自己搞的心烦意燥,结果他又转移话题不管自己。
“想要?”他问。
顾夜白摇头:“就是觉得那铃铛声,像极了柳摇风弹琵琶时,指尖戴的银甲响。”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更旺,顾时夜却觉得有丝凉意从心底升起。
他想起去年冬日,顾夜白染了风寒,夜里咳得睡不着,他坐在榻边替他拍背,顾夜白却突然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哥哥的手怎么总这么凉。”
“明日我去米铺,”顾时夜站起身走到窗边,“你若想去看山雀,让小厮带你去。”
顾夜白没应声,只是把剩下的糖糕塞进嘴里,含糊地说:“方才雪雁还说,想请你去她家喝腊八粥呢。”
顾时夜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声音平静无波:“我明日要去城西书院送书。"
“哦?”顾夜白拖长了音调,“是替李秀才送吗?上次我见他看你的眼神,跟柳摇风有得一拼。”
顾时夜转过身看着他:“夜白,别闹了。”
顾夜白终于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戏谑、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暖阁里很静,只有炭火爆裂声和窗外风雪声。
“哥哥,”顾夜白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跟别人说话?"
顾时夜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当然的了,自己无数次默认,可不知道为什么顾夜白总会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想说,想把那些藏在心底的占有欲说出来,想告诉他,自己不喜欢任何人靠近他,不喜欢任何人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不喜欢他对任何人露出那样的笑容——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外面雪大,先睡会儿吧。”
顾夜白看着他,忽然笑了,像腊月里初开的梅蕊:“哥哥总是这样。”
第二日雪停,天却更冷。
顾时夜去城西书院送书,回来时路过米铺,雪雁果然在门口张望。看见他,立刻笑着迎上来:“顾公子,今日腊八,我娘熬了腊八粥,想请您去尝尝。”
顾时夜想起顾夜白昨日的话,摇了摇头:“多谢,家中还有事。"
雪雁的笑容淡了些,还是热情地说:“那我装些给您带回去?放了好多桂圆和莲子呢。”
“不必了,”顾时夜后退一步,“家中也熬了。”
他转身要走,雪雁却突然说:“顾公子,昨日我遇见顾小公子,他说您爱吃桂圆了。”
顾时夜的脚步顿住。
“他还说,”雪雁的声音低了些,“说您冬天手总凉,让我……让我多给您带些桂圆。”
顾时夜猛地回头看着雪雁:“他还说什么了?”
雪雁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没……没说什么了,就是让我……多照顾您些。”
顾时夜站在原地,看着米铺门口结了冰的灯笼,忽然觉得哭笑不得。他那个好弟弟,一边在他面前晃悠着柳摇风、李秀才,一边又在暗地里替他铺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怕冷什么——就像此刻,他明明在吃醋,却偏要借雪雁的口,把关心说出来。
“腊八粥,”他忽然开口,“能装一碗吗?”
雪雁立刻抬头,眼睛亮了:“能!我这就去给您装!”
顾时夜拿着那碗腊八粥往家走,碗壁传来温热触感。他想起顾夜白小时候,每次喝腊八粥都要把桂圆挑出来攒成一小堆,然后塞进他碗里:“哥哥爱吃,都给你。”那时他只当是弟弟对哥哥的依赖,直到有次他生病,顾夜白守在床边,半夜里他迷迷糊糊醒来,看见顾夜白正对着烛火描摹他的眉眼,嘴里喃喃着:“明明长得一样,怎么就偏偏是哥哥呢。”
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顾夜白正站在巷口,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正是他上月在柳摇风那里落的那枚。看见他,顾夜白立刻迎上来。
“哥哥去米铺了?”他问,语气平淡。
“嗯,”顾时夜把腊八粥递给他,“雪雁让带的。”
顾夜白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眼神暗了暗:“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顾时夜看着他,“就是让我多吃些桂圆。”
顾夜白低下头看着碗里的腊八粥,里面果然有不少桂圆,颗颗饱满。他用勺子舀起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忽然笑了:“真甜。”
“柳摇风的玉佩,”顾时夜转移话题,“拿到了?”
“嗯,”顾夜白把玉佩递给他,“他还想留我喝杯茶呢,说新得了好茶叶。”
顾时夜接过玉佩,他知道顾夜白是故意的,故意把别人的邀约说给他听,看他如何反应。
“以后这种事,让小厮去。”他把玉佩收进袖中。
“为什么?”顾夜白抬眼看他,嘴角还沾着一点粥渍,“哥哥怕我跟他多说几句话?”
顾时夜看着他嘴角的粥渍,忽然很想伸手替他擦掉。他知道顾夜白在等他回答,等他露出破绽,等他承认那隐秘的占有欲。可他只是说:“只是觉得麻烦,走吧,进去喝些热茶。”
顾夜白却没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跟别人走得近?”
又是这个问题。顾时夜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无力。他知道顾夜白是故意的,故意一次次试探,一次次挑起他心底的波澜,看着他挣扎隐忍。
“你是我弟弟,”他低声说,“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顾夜白笑了,往前一步几乎贴到他身上,“哥哥是担心我被柳摇风拐跑,还是担心我被雪雁骗了去?”
顾时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梅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画舫熏香。他知道那熏香是昨日留下的,却还是觉得心里发堵——就像看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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