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霁，柳漠澜踩着碎琼，手里攥着刚从绸缎庄取回的狐裘。
“柳先生回来了？”门房老周哈着白气迎上来，“江大人今儿个回来得早，正在暖阁里逗那只鹩哥呢。”
柳漠澜微微颔首，没说话。他素来话少，老周也习惯了，只忙着接过狐裘抖落雪沫：“这天儿是真冷，我瞧着西厢房的腊梅都打了骨朵，怕是要开了。”
穿过抄手游廊时，檐角的冰棱子滴下水珠，暖阁里果然传来鹩哥清脆的叫声，夹杂着江知烨的笑骂：“你个小泼皮，再学我咳嗽就把你扔雪地里冻着！”柳漠澜推门进去时，正看见江知烨举着颗炒栗子逗鸟，那鹩哥歪着脑袋，爪子扒拉着横杆，眼珠滴溜溜转。
“回来了？”江知烨回头看见他，眼睛立刻弯成月牙，“快过来暖手，我让厨房炖了雪梨膏，润肺。”
柳漠澜把狐裘放在软榻上，走过去时避开了江知烨伸过来的手。以前每到冬天，江知烨总会把他裹在毯子里，只因为自己怕冷。
“怎么不说话？”江知烨跟过来，想替他拂去肩上的雪，“是不是路上冻着了？我让暖炉再添些碳。”
“不必。”柳漠澜侧身躲开，“我去替你整理冬衣。”
他转身走向内室，没看见江知烨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那只鹩哥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扑棱着翅膀叫了声“冷——”，倒把江知烨逗得低笑出声：“你这小东西，倒会看眼色。”
内室的樟木箱上落着层薄灰。柳漠澜取来软布擦了擦，打开箱子时，樟脑的气味混着旧衣的味道散出来。
他一件件把冬衣拿出来，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袄、棉裤，还有几双新做的棉靴，都是他上个月就备好的。
箱子快见底时，柳漠澜的指尖触到块冰凉的木头。那是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藏在箱底角落里，用件旧夹袄盖着。他顿了顿，把夹袄掀开，拿起木盒。盒子没上锁，轻轻一抠就开了。
里面放着件杭绸外衫，料子已经有些泛黄，但上面梅花状的血迹还很明显。柳漠澜拿起外衫，下面压着张折叠的纸。
展开来，是张药房的方子。墨色已经有些晕染，抬头写着“永安堂”，落款是“张墨斋”。柳漠澜认得这个名字，是城西有名的老大夫，前几年就过世了。
方子上开的是些养心安神的药材：茯神、远志、合欢皮、夜交藤……后面还附了段小字，写着症状：“心悸不宁，夜不能寐，时发呕吐，肢体震颤，梦魇频生……”
柳漠澜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江知烨夜里睡不好，晨起时脸色苍白，他问起时，对方只说是公务繁忙。
还有一次在书房，他看见江知烨伏在案上，肩膀微微耸动，以为是睡着了，走近才发现他额上满是冷汗，手心里攥着块帕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当时江知烨只说是受了寒，让他别担心。
原来不是受寒，不是公务繁忙。是心疾。那些呕吐、颤抖、噩梦……柳漠澜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透不过气。
他把方子和外衫重新放回木盒，盖好，再用旧夹袄仔细包好，放回箱底。
“在找什么？”江知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笑意，“是不是找我去年那件狐裘？我记得放在……”
柳漠澜站起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只是眼底深处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波澜：“没什么，找到了。”他拿起叠好的冬衣，从江知烨身边走过，“我去把这些挂起来。”
江知烨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今天的柳漠澜有些不一样，从进门到现在，没对他笑过一次，甚至连眼神都有些闪躲。
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他跟出去，看见柳漠澜正站在衣架前挂衣服，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却固执地不肯靠近炭盆。
“手这么凉，”江知烨走过去，想把他的手揣进自己袖筒里，“怎么不去烤烤火？”
柳漠澜把手缩了回去，将一件棉袄挂好，才淡淡道：“不冷。”
江知烨的手又一次落空。他看着柳漠澜挺直的背脊，心里那点疑虑渐渐扩大。柳漠澜虽然平时也会故意不理他，但对他总有种旁人没有的依赖，天冷了会主动把手递过来，累了会靠在他肩上小憩。可今天，从绸缎庄回来就一直这样，像隔了层冰。
“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江知烨绕到他面前，试图看清他的表情，“早上我不该逗那鹩哥学你咳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柳漠澜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一点波澜，“没有。”
“没有？”江知烨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想揉他的头发，这是他惯常的亲昵动作，“那你怎么一直不理我？”
柳漠澜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手：“我去看看雪梨膏好了没。”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江知烨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揉头发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暖炉端着雪梨膏进来时，正看见江知烨对着衣架发呆，嘴里喃喃自语：“没生气？没生气怎么躲着我……”
“大人，柳先生他……”
“别问我，”江知烨摆摆手，一屁股坐在软榻上，“我还想问你呢，早上出去还好好的，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却觉得味同嚼蜡，“你说，是不是我昨晚没抱着他睡，冻着他了？”
暖炉挠了挠头：“昨儿夜里我还起来添过碳，挺暖和的呀。”他想了想，又道，“要不，我去问问柳先生？”
“别去！”江知烨立刻阻止，“他那性子，你去问只会碰一鼻子灰。”他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的雪景，“让他静静吧，许是路上累着了。”
可这“静静”，一静就是好几天。
柳漠澜依旧每日打理家事，喂鸟、浇花、研墨，只是话更少了。江知烨跟他说话，他大多时候只点头或摇头，偶尔说两句，也简短得很。最让江知烨心慌的是，夜里睡觉，柳漠澜会往床沿边挪，明明盖着同一条被子，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这天夜里，江知烨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人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他侧过身，借着窗外映进来的雪光，看着柳漠澜的侧脸。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像是在为什么事烦恼。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替他抚平眉头。指尖即将触到皮肤时，柳漠澜却像有所察觉般，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江知烨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无力地垂下。
黑暗中，柳漠澜缓缓睁开眼睛。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的气息，带着一丝无奈和焦虑。他不是故意要冷落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那个紫檀木盒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头，那些症状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江知烨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怕他担心，还是觉得他无法理解？
他想起江知烨平日里的开朗，总是笑眯眯的，好像天塌下来都不碍事。可谁又知道，在那些笑容背后，藏着这样的痛苦。柳漠澜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朝夕相处，却连爱人身体不适都未曾察觉，还是通过那样的方式发现。
接下来的日子，江知烨变得有些焦躁。他开始变着法儿地逗柳漠澜开心，先是让人从别地运来新鲜的水果，又亲自去街上买了柳漠澜喜欢的糖炒栗子，把那只鹩哥训练得会说“漠澜好”，可柳漠澜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偶尔对鹩哥笑笑，却很少对他笑。
他甚至觉得是柳漠澜不想看到他，特意借着帮忙的理由跑去安德鲁那呆了几天，可回来后依旧没用。
这天午后，江知烨看着柳漠澜在窗边修剪腊梅，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漠澜，别生气了，好不好？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柳漠澜身体一僵，手里的剪刀“咔嗒”一声掉在地上。以前他最喜欢这样被抱着，觉得很安心。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那张药方，那些症状。
他轻轻推开江知烨的手，弯腰捡起剪刀，声音依旧平静：“我没有生气。”
江知烨看着他的动作，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转过身，正面看着柳漠澜：“没有生气？那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我抱你，你躲开；我跟你说话，你爱答不理；夜里睡觉，你离我那么远……漠澜，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柳漠澜握着剪刀的手指紧了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想说，我看到了那个盒子，看到了那张药方，我知道你有心疾，为什么不告诉我？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怎么，许是冬天来了，人也懒了些。”
“懒了些？”江知烨苦笑一声，“懒到连我的手都不肯牵了吗？”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漠澜，你看着我，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柳漠澜抬眼看他，江知烨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这几天没睡好。他心里一痛，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怕，怕自己问出来，会让江知烨难堪，会让他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他宁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安和难过。
“我累了，想歇会儿。”柳漠澜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想走。
“柳漠澜！”江知烨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吗？”
柳漠澜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内室，关上了门。
江知烨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向温柔的柳漠澜会突然变得如此冷漠。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暖炉端着汤药进来时，正看见江知烨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雪景发呆。
“大人，该喝药了。”暖炉把药碗放在桌上，小声说，“柳先生他……许是心里有什么事，过些日子就好了。”
江知烨没说话，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他却浑然不觉。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犯病，呕吐不止，浑身颤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那时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忍受着痛苦。
这件事，他甚至没告诉安德鲁，他觉得这太丢人了，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这样狼狈。
可现在，柳漠澜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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