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清城的雨下得没个尽头。
方妙收了伞，竹骨上的水珠顺着油纸边缘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褐。
巷口卖糖糕的王婆婆正收着竹匾，见她过来，缺了半颗牙的嘴咧开笑：“方姑娘又去城西了？那地界近来阴得很，昨儿个李屠户家的狗进去撒了泡尿，出来就瘸了条腿。”
“婆婆说笑了。”方妙往她手里塞了两枚铜钱，接过还温热的糖糕，糯米皮黏在指尖，甜香混着雨气往鼻子里钻。她咬了口，糖汁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跟这湿冷的天一样，堵得发慌。
江知烨走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城西那座荒宅像枚钉子，钉在她脑子里。屏风后的年轻声音，那些关于安德鲁的指控，还有江知烨临走前皱紧的眉头，都在每一个落雨的夜里翻出来，磨得她心口生疼。她背着安德鲁查了输月，从黑市的老乞丐到城门的税吏，问遍了能问的人，那戴斗笠的小童、玄色劲装的蒙面人，连同那股甜腻得发齁的熏香，都像从未存在过。
“就像烟一样散了。”方妙低声自语，糖糕咽到一半，卡在喉咙里。她抬手揉了揉脖颈，指尖触到衣领下挂着的银哨——那是江知烨临走前塞给她的，说若遇到危险，就去城西码头找一个叫“老鸹”的船工。
雨势渐大，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油纸伞上，咚咚作响。方妙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墙根生着绿莹莹的苔藓，滑得人站不稳。前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像是有人拿帕子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
她下意识放慢脚步，手按在腰间藏着的短匕上。这巷子平日里少有人走，除了几个收废品的老头，连野猫都懒得过来。
咳嗽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方妙心一紧，快走两步绕过墙垛，只见巷子深处的阴影里，蜷着个人。
那人背靠潮湿的砖墙，半边身子浸在积水中，雨水顺着乱发往下淌，看不清脸。方妙握紧短匕，沉声道：“什么人？”
那人没动。
雨越下越急，冲刷着地面的污泥。方妙慢慢走近，靴底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咔嚓声响。离那人三步远时，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腥气，不是血味，倒像是烂了的海鱼混着草药味，熏得人直犯恶心。
“喂！”她又喊了一声，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积水。
那人终于有了动静，缓缓抬起头。
方妙猛地后退一步，短匕“噌”地出鞘。
那人半边脸颊烂得见了骨头，眼眶塌陷，黑紫色的毒疮顺着下颌爬向脖颈，溃烂的皮肉下隐约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在蠕动。可另半边脸却完好无损，英挺的眉骨，紧抿的嘴唇，甚至能看出昔日俊朗的轮廓。
是柳寒影。
黑市的二当家，那个总爱斜倚在赌坊柱子上，用刀尖剔着牙看她和江知烨演戏的女人。
可现在，她像条被人丢弃的死鱼，烂在这臭水沟里。
柳寒影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眼窝里只剩一摊流脓的血肉，另一只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方妙。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嗬嗬的漏气声，像是风箱破了洞。
方妙的心跳得飞快，短匕握得手心冒汗。她记得柳寒影的手段，黑市的人都说她杀人不眨眼，可眼前这人，分明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是你？”方妙定了定神后蹲下身，压低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谁把你伤成这样？”
柳寒影没回答，那只完好的眼睛眨了眨，视线从方妙的脸滑到她握刀的手上，嘴角似乎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她抬起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指尖却异常干净，像是被人仔细擦过。
方妙警惕地看着她的动作，只要她有任何异动，立刻就会挥刀。
柳寒影的手慢慢抬起，越过方妙的肩膀，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
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意，还有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香气，像是某种晒干的草药。方妙浑身一僵，想躲，却被她指尖的力道按住了。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执拗。
柳寒影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方妙的颧骨，她的眼神很奇怪，那只瞎了的眼眶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深渊，而另一只眼睛里却翻涌着滚烫的东西，方妙看不懂，只觉得那目光烫得她皮肤发疼。
“你……”方妙刚想说话，柳寒影的手突然移了上来，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
黑暗瞬间袭来。
方妙能感觉到那只手的颤抖，还有透过掌心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体温。雨水打在手腕上，顺着袖口往里渗，冰凉刺骨。她能听到柳寒影的呼吸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轻，像风中残烛。
“你到底想做什么？”方妙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不喜欢这种黑暗的感觉，更不喜欢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亲密。
没有回答。
只有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还有……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的气音。
那只手忽然松开了。
方妙猛地睁开眼。
柳寒影靠在墙上，头歪向一侧，那只完好的眼睛还睁着，瞳孔却已经涣散，雨水顺着她溃烂的脸颊往下流，混着黑紫色的毒液，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洼。她的手垂在身侧，指尖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像是想抓住什么，却最终落了空。
死了。
方妙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眼皮上，涩得人想流泪。她看着柳寒影的尸体，看着她那只诉说着毁灭的瞎眼，和另一只眼睛里凝固的、诡异的温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这算什么？
临死前的抚摸？还是……某种暗示？
她蹲下身，避开那些溃烂的皮肉，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柳寒影的鼻息，确实没气了。
尸身已经开始变冷，雨水也冲不散那股浓烈的腥毒味。方妙皱着眉，环顾四周，巷子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巡街兵丁的梆子声，“咚——咚——”，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空洞。
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方妙咬了咬牙，伸手想去搬柳寒影的尸体，刚碰到她的胳膊，就看到她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手腕。那手腕上缠着几圈脏兮兮的布条，布条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她解开布条，里面是一枚铜哨，跟江知烨给她的那枚很像，只是哨身刻着一条扭曲的蛇，蛇信子是朱砂点的，已经有些褪色。铜哨被磨得发亮，显然被人贴身带了很久。
方妙捏着铜哨，指尖冰凉。柳寒影为什么会有这东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谁下的毒？
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打转，却没有一个答案。她把铜哨塞进自己袖袋，又检查了一下柳寒影的身上，除了这身破烂的衣服和一身的毒疮，什么都没有。
“得罪了。”方妙低声说了句，弯腰想把她背起来。柳寒影比看上去要轻得多，像一捆枯柴，方妙刚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就听到巷口传来脚步声。
“什么人在里面？”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伴随着灯笼的光晕晃了进来。
方妙心里一紧，连忙把柳寒影的尸体往阴影里推了推，自己也闪身躲到墙后。她屏住呼吸，透过砖缝往外看，只见两个穿着皂衣的捕快举着灯笼，正往巷子里张望。
“娘的，什么味儿这么臭？”一个捕快捂住鼻子，踢了踢地上的积水，“是不是哪家的死猫死狗扔这儿了？”
“别管了，这天儿冷得要死，赶紧巡完回去喝两盅才是正经。”另一个捕快打着哈欠，灯笼的光扫过柳寒影的尸体，在她溃烂的脸上停了一瞬，又移开了，“快走快走，看着就晦气。”
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方妙松了口气，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她不敢再耽误，咬着牙把柳寒影背起来，尸体的重量压得她膝盖一弯，差点跪在水里。她踉跄着往前走，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路滑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柳寒影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冰冷的脸颊贴着她的脖颈，那股腥毒味直往鼻子里钻。方妙强忍着恶心，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能把人带回安德鲁的宅院，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见过柳寒影。那该去哪里？
城西码头，老鸹。
江知烨的话在耳边响起。她咬紧牙关，调转方向，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雨越下越大，汇成一条条小溪，顺着石板路往下流，冲刷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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