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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一轮明月
裁云没有作答,守着红漆案左上角一盏高足油灯,看着灯草越烧越短,吃不住油一点点矮下去,侧殿也因此变得昏暗幽寐。
于这昏寐之中,她的双眼却漆漆地亮了起来,灿然无比。
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是他们宋国用比金银珍贵的心怀与骨血养出的一颗明珠,只要公主还在,便如黑夜中行走时抬头便可望见的一轮明月,宋国便不算彻底亡去,只要坚持下去,终有复国之日。
所以公主的清白不容任何人践踏,即便是她自己,也不能让公主的名声有丝毫受损。
可是她不敢相信自己……
感觉到口中刺痛,像颗钉子深深地楔了进来,兼之还有浓腻的铁锈腥味钻入鼻腔之中,裁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忽然之间,夜间狂风将窗扇吹开了,窗扇在风中来回打着摆子,咣当当、咣当当,又听见轻轻“噗”的一声,案上的昏亮灯光彻底灭了。
拓拔宪走到了沉默女人身后,见她身形未改地跪坐在那,仿佛一尊入定的石像,唯有那连着细颈的双肩肉眼可见地颤动着,证明她还未死去。
柔中带刚的姿态,说来与那时柔从的她算不上像,可如果与她偶尔显露的脾气比较起来,却让人觉得莫名就是她,在疑与信的两可之间,眼前之人就渐渐成为他回忆中的那个人。
即便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他忽然被些不明心绪挡住了继续求索的欲望。
明明七年如一日地试图寻找她的蛛丝马迹,找到之后,却是意料之外的释怀与漠视,甚至连人站在他面前都勾不起任何波动。
正自出神,垂眸一睇,见裁云微微仰起头与他对视,嘴边还含着笑,辨不出颜色的水迹从嘴角缓缓流下,淅淅沥沥地滴在茶褐色宽裙之上,一大片布料瞬间被染得湿透。
浓重的血腥味充溢了房中各处,拓拔宪下意识按住刀柄处的嵌玉,眉皱了下,“自裁?”
裁云眼中似乎充血,浑身颤抖。
被迫直视他在暗夜中略带阴鸷的面容越靠越近,口中蔓延的疼意一时被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
他是信了,还是不信?倘若信了,为什么看见为他生育子息的女人在他面前自尽,会如此无动于衷?如果他不信,又为什么看着她一言不发?
眼前之人在想什么,她丝毫也猜不出,越平静,她便越是害怕。
上下两排齿尖不停撞在一起,令人牙酸地咯吱作响,薄汗将额头布满,顺着柔软脸颊往下滑。
滴答、滴答……
她没想到在一个人面前保持冷静会是这么难的事,过去在宫闱中行走的经验尽数失效,他没说一句话,仅仅站在面前,便让人只有绝对的臣服与恐惧。
拓拔宪却替她将贴在额上的细发拨开,她惊诧一退,被人轻抬含血的下颏,用衣袖轻柔地擦她的嘴角,温声问道:“疼吗?”
裁云发丝乱颤,下意识想要摇头,被他紧紧握在掌中,“没有否认,便是疼了,对吗?”
拓拔宪继续替她擦去鼻尖汗珠,喟叹一声“朕的香奴受苦了”。
裁云心头微颤,没想到他竟然不加怀疑就认了下来,待她如此温柔,一副情根深种模样。可这样的举动又怎会出现在魏国君王身上?
被太子妃送入东宫,做了眼前之人的女奴,日夜陪侍身侧,紧接着便诞下他唯一在世的孩子……公主与他之间还发生过没有告诉她的事吗?
裁云昏过去前,仿佛才注意到这凶名在外的魏王长得非同一般的年轻英武,超逾她平生所见之人。
……
帝王彰明较著的宠爱即刻显了威力,侧殿悬起雪亮的两排纱制宫灯,宫女提着风雨角灯请来了太医,为着新晋贵嫔诊脉。
裁云虚弱地卧在床头,意识不清,提线木偶般被人掰开下颏细细诊断,咬断的舌头敷了药,苦涩味道从舌根传来,她惊醒了来,不久药效发作又昏了过去,隐隐约约听见有人看着她道:
“香奴无香,哑了也罢。”
她心口猛地一跳,为话里的阴晴不定,却因为刚喝了药剂,眼皮沉得张不开。
拓拔宪隔帘看着卧床之人,长指在檀木桌上若有若无地敲点着,脸上表情淡淡,丝毫看不出才吩咐中书省草拟诏令,要封她为三夫人之一的贵嫔。
三夫人乃汉宋旧制,指后宫的贵嫔夫人贵人三人,位在皇后之下。他如今未设后位,后宫又人才稀少,封一个贵嫔,无异于向前朝后宫彰明他的宠爱。
本来不必如此,但他恍然惊觉自己对文令仪有了太多关注,这并不是个好征兆。去了一个香奴,再来一个她的主子,他是疯了才会继续放任。
文令仪与他有灭族之仇,老祖宗所说女子出嫁从夫,他不认为在她身上有用。
他没兴趣将她纳入后宫,之前种种不过是要回他的人,如今既然“香奴”归来,他的心魔已解,那么文令仪便重新变成了一枚普通棋子,她送来的人也不例外。
“主上,元校事在外求见。”德庆打帘而入,呵着腰小声道,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帘那头的女子,暗暗估摸着她在主子心中什么地位。她可是那旧宋的长公主亲手送来的,竟能让主子夜间发诏,封为贵嫔……
然而拓拔宪却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留在侧殿,而是径直起身,来到正殿接见了元玄,也即他亲手创设的击征卫首官。击征卫,取自他所驯鹰隼之名,历经百战熬练而成,是他在洛阳各处的耳目,因其行踪不定,神出鬼没,都人还称作鬼卫。
拓拔宪对这一戏称也有所耳闻,但他以击征卫监察宗庙、众司、百官,唯独不涉及平民百姓,百姓们的议论对他无碍,听了也不过付之一笑。
“主上,今夜突发,越骑校尉吴池与部下聚于私室,商讨求惩高渠镇之事”,元玄一如既往地恭敬呈禀,还补充道:“数日前,高渠镇从买奴行中买走一个奴隶,是旧宋降来的军户。因其率先投降,受他所在旧部看轻,到洛阳后衣食无法供养,便想将一身武艺卖给勋贵之家。高渠镇与他有私怨,买走他后让他在洛阳街市犬行受辱,到了府上还让他裸身套索,不得直立行走。到了下午,人就自绝于世了。”
拓拔宪支肘抵在案面,思了半晌,向他看了眼问道:“朕记得吴池也是降将?”
元玄道:“是,主上入洛时在城门捉了他,他当时身中剑伤,诊治之后受的降。”
拓拔宪对他有印象,那时他承诺不会伤及晋苏性命,才从吴池手中换除了城防图纸,将洛阳的安防握入手中。
“西宁公……”拓拔宪喃喃道,长睫落在眼下,形成颇具威压的两处阴影。他又想了想高渠镇其人,乃是前大司马兼安城王辛岳亲戚,文不成武不就,即便是辛岳盛极之时也没有被他赏下功名,为人不堪可见一斑。
元玄微微抬头,见主上陷入深思,心有所感,暗叹难办。一个是旧宋军户,一个与朝中勋贵有染,两方本就属剑拔弩张的派系,时常不和。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如颗被点燃的火星,将朝堂上难得的平静打破,烧出一片火海。
可这件事要压,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主上力推新政,下令严禁恶意杀伤奴隶,若不惩处高渠镇,下的政令便成了废纸,长此以往,恐为人所轻。可若惩处高渠镇,辛家恐怕不会答应。辛岳一族乃是昔日与主上联姻过的勋贵元老,辛家女当年要是老实本分,如今或许已是皇后。即便这些年辛家势力有所削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借这件事搅动风雨不过举手之劳。
拓拔宪向后一坐,把玩着手上的虎钮印章,眉眼凝暗,过了会儿,将元玄召上前,微微一笑道:“明日吴池处若有异动,不必阻挠。蜀人说牵狮子咬狗,这头狮子,朕倒要看看能不能牵到朕的手中。”
……
第二天果然就出了事。
文令仪从梦中惊醒,见床边卧了个黢黑头颅,惊叫了声,捂着衣襟往后退。见他头上所束玉冠隐隐眼熟,才惊魂未定地叫了句“哥哥”。
闻言,晋纯身子一僵,抬起头,发觉左臂因卧在床沿太久酸痛无比,尚来不及从雕花脚凳上起身,先歉意笑道:“我吓到襄襄了是不是?”
文令仪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哥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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