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剿匪的大军还朝。主将欧阳建率张轨等副将回京受赏。
城西听风坊,张常侍府上。
书房门窗紧闭,里面的人却不觉暑意,只因角落里放着一个井口大的铜盆,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叠如小山的冰块,幽幽往外散着寒意——这是天子赐下的冰敬。
书案旁吊烧着红陶茶炉,滋滋往外冒着热气。一只骨节宽大却布满粗茧的手稳稳握住茶炉木柄,将炉子自吊绳上卸下,缓缓地将碧绿带沫的茶汤倒入父兄的漆展中。
张茂熟练地煮水分茶,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清新的香气瞬间袭满屋子,张轨品茗,点头:“二郎煮茶精益不少。”
张寔亦赞:“好茶!”
张茂的脸却隐于袅袅茶烟之后,既不吃茶,也不说话,静静地听父兄交谈。
张寔先恭喜父亲:“阿父生擒郝散,致敌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如此大功,天子与娘娘皆看在眼里,常与左右夸赞阿父。”
张轨呷了一口热茶,剑眉微蹙,未见喜意:“人是我抓的,杀他的却是欧阳大郎。我本欲留郝散诱敌,可惜欧阳急于立功,竟是不准。”
欧阳建与鲁国公贾谧的心腹石崇是姻亲,论在军中的资历,远不及张轨。但奈何人家家世好,张轨一把年纪了,只能给他做副。
张寔只好避重就轻地问:“阿父可是担心那逃逸的郝度元?”
郝散有个弟弟,名度元,亦是悍匪。
“郝二郎生性狡黠,心智武功远胜其兄,此次逃脱,必成大患。”张轨摇头道:“只是,我所忧者,却不是他。”
张茂想了想,接口道:“可是担心那刘元海?”
张轨欣慰地看了小儿子一眼。
此次郝氏兄弟反叛,总要有人被问责。皇后本想就势收拾了驻守邺城的成都王,然而太子却把责任推给了监管五部军事的刘渊,称他有管教不严之责。
天子痴傻,却知道内外亲疏之别,便顺坡下驴,罢了刘渊的官。
“其人野心颇大,朝廷虽夺其职,却未囚其身,恐为大患。可惜朝中多庸蠹,我几番上书谏言,上面都不了了之。”
即便张轨与张司空、裴侍中交好,然而这二人皆是文职,不懂军务,文武殊途,他所言,亦未能得到重视。
张寔放下茶盏,叹道:“还是咱家无权惹的祸!”
事已至此,父子三人皆无话。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出身决定一切。他家是边地来的土豪,想要在世家鳞立的朝堂立足,只有少说多干,甚至,拿命来换!
张寔对父亲道:“阿耶,郝度元也好,刘渊也罢,来日必要搅弄风云。于朝廷,自是大祸。于我家,未必是灾。”
张寔并不觉得这是太坏的事,他早就受够了蜗居京城的日子。这些年他韬光养晦,静看朝堂波谲云诡,在宫里少说多听,权当养气。可谁甘心一辈子如此?
张茂看了眼兄长,沉默地低下头。他明白阿兄的意思。秦雍多氐羌,偏赵王受小人蛊惑,行事偏激,引得各部怨声载道。如今五部匈奴、马兰羌、卢水胡皆有不臣之心,想来不久,西北边地必乱。
然而朝廷如今正为皇后与太子争权而拉帮结派,无人关注此事。
赵王昏聩,雍凉必镇守不住,而这,正给了出身凉州土著的张家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张茂看向主座上的父亲,就见张轨抚着密髯,讳莫如深地叹了一句:“可怜扶风武王留下的基业,竟被作践至此!”这是默认了长子的话。
张茂抚着杯口的手渐渐收紧。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悲哀。国家动乱,食肉者不顾黎民,只顾自己争权夺利,苍生何辜,受此横灾?
然而,国乱民乏,武将才能起势,要想打破这皇亲与门阀罩起的泼天大网,非得不破不立。
乱世出英雄,自古如此!
他心里正在家国之间天人交战,就听他父亲突然道:“二郎十又八矣,是时候娶妇了!”
张轨不知怎的,转移了话题,讲起小儿子的婚事来。
张茂一凛,赶紧放下茶杯,对着父亲郑重行了一礼,婉拒道:“阿耶,这两年正是家门起势的时候,儿如今无暇他顾,不若加冠后再娶妇。”
张轨疑惑地看向小儿子,娶妇与振兴家门,有矛盾?
张寔多少看出点弟弟对裴元娘的心思。时机未到,他不好在父亲面前点破,只是帮着弟弟道:“二郎说的是,以如今我张家的门楣,高门大户看不上,出身低的娶之无益,高不成低不就,确实难选,索性再等等。”
张轨看了眼长子。当初为保家门,只好病急乱投医,让大儿子娶了与贾家同宗的商户女。而今家门危机过去,大儿媳这些年给张家开枝散叶,贤惠温婉,轻易休弃不得,这也是他觉得对不住长子的地方。
如今轮到二郎娶亲,家里形势好转了,张轨既想给小儿子娶个门第高点的女郎,又怕长子多想。没想到,未等他开口,张寔这个做哥哥的却能主动为弟弟说话。
张轨点头,兄弟同心,才是家门稳固之本!
张茂见父亲点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的手不自觉地拢进袖子里,摸到袖囊中那枚被磨得发白的香囊。
两年!离阿妍及笄还有不到两年!
以世家女晚嫁的作风,裴家必要留她到及笄后才出嫁。而这两年,正是他张家弄潮的时候。
汉高祖起自亭长,魏武帝出身阉宦,用那造反头子陈胜的话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给他两年时间,他定要在乱局中杀将出一条血路来!
若那时,阿妍心里还有他……即便冒司马家刀锋,他也定要留住她!
三个月后。
东宫里,司马遹抱着刚得的麟儿亲了又亲,急命身边的小黄门去给天子报喜,丝毫不顾及身边太子妃失落的眼神。
小黄门快哭了,天子此时早已下榻,他何敢夜扣宫门?
何况今日是月中,皇帝定宿在皇后宫中。他此时去报信,扰天子事小,惊皇后事大,说不得,自己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今夜。
然而太子之命他亦违抗不得,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太子妃王惠风委婉劝道:“岂能为一小儿惊扰帝后?夫君明早再报不迟!”
太子最不耐烦她,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笑:“吾儿非汝所出,汝自是不急!”
言罢,竟将皇长孙交给一旁宫人,亲自去中宫报信。
太子妃追赶不及,眼见着太子疾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太子妃颓然靠在宫门边,身后小儿啼哭不止,黄门宫女瑟缩跪了一地。夜风撩起她轻薄的广袖,把袖囊吹得鼓鼓的,好似一只风暴里迷路的蝴蝶。
第二日,东宫得子的喜讯便传遍了京畿,同时,太子遭言官弹劾,不顾宫禁,夜叩中宫寝殿的事亦被传得沸沸扬扬。
可怜傻天子再次受了夹板气。
本来他做了祖父,有了长孙,还是很高兴的,也不想追究太子夤夜扰乱宫禁的事儿。
然而这些年皇后架空朝政,就连皇帝直属的御史台也尽受贾后掌控。
她揪着太子夜叩中宫的把柄,弹劾太子的奏章似雪花飞来。
朝野上下都在为皇后与太子斗法的事议论纷纷。豪门世家、各路诸侯却纷纷明哲保身。
身份最为敏感的尚书令王衍直接告病在家,司徒王戎也告了假,在京城逗留了小半年的王导则趁机携新妇和爱妾溜回了东海国。
以东海王为首的诸王,秋请前集体发了风寒,纷纷上书告假请罪——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趟浑水。
裴妍的婚事自然也被耽搁了。
裴妃特意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与小郭氏解释。
小郭氏又将信转与婆婆看,婆媳二人相对无言。时局如此,怨谁呢?
皇后与太子频频斗法,皇后掌着权势,太子占着大义,二人背后还各有世家豪门暗中支持,几个回合下来,互有胜负。
两方势力如此胶着着,很快,便转到了来年。
这一年似乎格外不顺。
先是开春——灾风伤稼,黎民耕稼失其时。风灾刚结束,四月,彗星现于西方,孛于奎,至轩辕,太史令卜大噩。待入了夏,竟是祸不单行——六月,东海雨雹,荆、扬、兖、豫、青、徐六州大水。各类灾害从春持续到夏,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死于水灾、饥荒者不计其数。
于是天灾又引起人祸——各地都有流民逃蹿,在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又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乞活军,杀府君,分田粮。
至于张家父子所担心的郝散之弟郝度元,得知他踪迹时,他果然已逃蹿至冯翊北地的马兰羌,成了氐帅齐万年的手下大将,与马兰羌、卢水胡一起,公然举兵反晋。
除此之外,还有一统匈奴五部的刘渊,亦公然摆脱成都王节制,虽未有大动作,但整兵秣马,蠢蠢欲动。
各地灾情、兵情如雪花般,飞到了洛阳的皇宫里。
月上柳梢头,弘训宫里依旧灯火通明。
上首,皇后贾南风一身朱孔阳红的燕居服,头上花钗未簪,只一头简单的堕马髻,正端坐龙座,静静地看着赵王呈上的密件。
酷暑时节,殿上四角皆置了冰鉴,孙秀跪坐下首,只觉凉意袭人,浑身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知是冷的,还是被贾后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吓的。
年后匈奴大旱,草原上牲畜死了一大片。雍凉境内的匈奴各部缴不上赵王规定的税赋,便有几个头领求见赵王,请求灾年减免些税。
然而赵王却一点不肯通融。其中有个首领是急性子,与赵王争执起来。赵王竟直接命人把他杀了。同行的酋长更加群情激奋,纷纷恐吓要进京陈情。赵王怕事情闹大,竟一不做二不休,把同来的酋长全都杀了!如此一来,雍凉境内的左部、北部匈奴算是被他得罪光了。
赵王本来在雍凉就不得人心,在他杀的那帮酋长里,有一个酋长的儿子干脆召集起境内的匈奴人,打着为父亲复仇的旗号,公然起兵反晋。
哪知赵王对此不仅不害怕,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向朝廷伸手要钱的大好时机!
“又要钱,又要粮?”贾后冷笑着将竹简“啪”的一声扔到了孙秀面前,“各地都伸手问我要,我倒要问问你,钱粮从何处来?我是皇后,不是神仙!”
母老虎发威,孙秀暗暗叫苦,这次赵王特地派他来洛阳打秋风,就是想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说动贾后。
“禀娘娘,大王所说的钱粮就在……娘娘手上。”孙秀事前便想好说辞,巧言令色道。
“哦?本宫有这么一大笔钱财却不自知?”贾后动了动,又好气又好笑地问。她倒想看看,这个令抠门的赵王都奉为座上宾的谋臣能有什么好主意。
“昔年安阳乡侯镇荆州,不过一年,便聚集荆州佳物。何也?”孙秀反问。
安阳乡侯就是石崇。这是说石崇在任荆州刺史期间,命府兵假扮盗贼,劫掠来往富商,从而迅速致富的故事。
“这……”贾后有些犹豫,不得不说,这法子委实够损,堂堂朝廷,焉能行那土匪的勾当?
“娘娘,非常时行非常事。如今,各地灾乱频起,娘娘但有所得,亦尽数用于平乱赈灾,非出于私心。正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孙秀面不改色地道。
到此,贾后确实动心了。这几年国家就没有太平的时候,不是这里天灾,就是那里民乱。国库早就见底。她总不能拿她与天子的私帑(tang,三声)来补贴国库吧?
想到京城里那些富得流油的豪门富商,她不禁两眼放光,那就是一匹匹待宰的肥羊啊!
皇后对孙秀很赞许,当下嘉奖了他,一口答应赵王所求,又赏赐他美女十名。
显然皇后对赵王身边的这位宠臣也有耳闻,知他喜银钱美女。要钱,她舍不得,朝廷正是穷的时候,要美女,宫里多的是,随便赏!
孙秀看到十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宫女俏生生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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