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走着走着,陆晌忽然问道,“可还要去血寺?”
“去。”苏幸轻抚腰间剑穗,上面的平安扣也随之在半空晃荡,阳光的照射下莹润有光。他唇边带笑,眼眸清透,波光粼粼,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怎么也挡不住。
“我要去问问天下的美酒都在何处,然后把它们喝个遍!”
陆晌也笑,朗声附和。
“好,喝个遍!”
白衣修士长身玉立于光下,太阳光为其镀上层淡金色,束发的白色发带在脑后飘扬,笑容满面,远胜春天。
他的快乐简单,一壶酒足矣。
半盏茶功夫后,二人来到一座庙宇前。与血寺的名号不同,它与平常寺庙没什么两样,有许多百姓手握三支正燃着的香跨过门槛去正殿跪拜祈福。正殿放有一尊释迦牟尼佛像,在外人眼里看是天底下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了。
陆晌找僧人寻来两支香,用烛火点燃,又将附在香头的小火苗吹灭。袅袅香炷细烟升起,他递给苏幸一支。
“济郁,我们也去。”
“好。”
苏幸接过握在指腹间,香柄极细,是由竹芯制成。他拿得极小心,生怕一用力那香就折了。
顺着台阶往上,没过一会儿便来到一处佛堂前。低头跨过门槛,再抬目时是一尊弥勒佛的佛像在面前。弥勒佛长耳垂至肩头,弯眉笑眼,让人觉得和蔼亲切。
佛像下方先是一座香炉,里面已插了不少香,再是两个圆形竹制蒲团放于地上。
苏幸还没拜过佛,上过香,只觉新奇。
陆晌先行一步站在蒲团后方,他不信佛,故也不跪,来此地单纯是为了陪伴苏幸。他心中什么都没想,顾及礼节鞠了三躬后便将香插进香炉。
苏幸见了凑到陆晌耳边,这佛堂庄严,他说话也不敢大声,于是耳语问道,“不用跪吗?”
陆晌看对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强忍笑意,他指了指地上蒲团,也这样凑到对方耳边悄声回话,“我不信佛。济郁若是有所求之事,可以一跪。”
苏幸听后,先揉了揉方才被气息吹过的耳畔,有些奇怪的感觉。他心里回想着方才一路看到的情景,学着百姓那般双膝跪于蒲团上,两手持香放在额前——愿平安。
随后拜了三拜,起身插香。
二人踏出佛堂,陆晌带着他来到偏殿,右手并成剑指朝上一挥,用灵力拨了下挂在屋檐的金铃。若细看便会发现那铃铛内里并没有铃舌,按理说是不会发出声响的。
“叮铃——”
清脆铃音响起,殿门缓缓向内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纸笔和一支点燃了的红色蜡烛。
“有什么想问的写在纸上,然后烧掉。”
陆晌带着苏幸走上前,殿门在身后无声无息的关闭,四周除了烛火再无其他光亮。他将毛笔递过去后,寻处墙壁抱臂倚靠在上。眼底带着几分打量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修士,对方身后的黑暗似要将其吞噬。
苏幸浑然不觉,握着笔杆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句“世间美酒在何地,如何得?”,随后叠起放于火烛上,瞬间火舌烧尽整张纸,但未沾手分毫。
没过多时,火光在空中凝出一行字,明明灭灭——5金币。
苏幸看后取出5金币放于掌心。红光一闪,金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卷极薄的书。封皮什么都没写,只有如血丝般的暗纹在上面蔓延。
陆晌轻微挑眉,有些意外,“倒是便宜。”
他迈步走过去,“拿到了?那走吧。”
苏幸站在原地借着火光翻阅,看到第一行写的是醉梦露。他笑起来,转向已来到身旁的陆晌,烛火照得他面容半明半暗,但眼底的笑意依然好辨认,他夸赞道,“执献真是博学广识,排在首位的便是醉梦露。”
下面则是一行更小些的字,他眯起眼看了看。
“上面写到……东方洛洳城。洛洳莫不就是朝廷都城?”
“正是。”
陆晌来到苏幸身后,又走近些,几近前胸贴后背的距离,他比苏幸还要高半个头,很轻易就能看到书上写的什么,但他没看向书页,而是默默看着面前人的发顶。
“宫家也在?”
他看到黑发晃动了下,是苏幸在说话。
“嗯。”
陆晌颔首,“云天宗也在此地……”他想了想,无声地笑着,反问道。
“要去吗?天下第一宗门。”
苏幸摇头,不太赞成,“按常理,江湖与朝廷分家,互不相干。宫家势力滔天,朝廷、江湖皆居高位。如果可以,我想最后再踏入洛洳。”
陆晌也未多说什么,他静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姿态放松随意,“那便最后再去。”
“执献,你怎么一直在依我的想法走。你呢,可有想去的地方?”
苏幸侧身,却没看到人,这才发现陆晌已经变了位置,到他背后了。他只得转过来,这才能好好看向挚友的双眼。
苏幸背着光,陆晌则面对着。他看到陆晌在笑,眼眸中满是自己的身影,唇齿张合间话语吐露,声音柔和清润。
“这四年去过了,去你想去的就好。”
苏幸撇撇嘴,妥协。
“好吧。”
他将手中的书合上,收进储物戒里。
“那先去西南饶城如何?四年过去,我想去祭拜下父母。”
“好。”
……
自西北南下前,苏幸准备背着陆晌偷偷摸摸买3斤羊酒藏在储物戒里,他嗜酒如命,身上不带点就浑身不舒坦。要不是自身酒量不行每每喝多都要醉上一场,他高低每天早上一壶,中午一壶,晚上一壶,来兴致了再来一壶。
深夜静谧,街上见不着人影,空荡荡。苏幸换了黑衣,正是他在拍卖会穿的那一身。
位于前台的店小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他看到一位黑衣修士推门而出,口齿不清地说。
“诶……客官这么晚出门啊。路上小心……”
正当他准备趴下睡会儿,没过多时又一位修士推门离开,门上铃铛晃荡轻响。
“啊……怎么今晚这么多人要出去。”
困意终究还是占据了上峰,店小二头往桌上一磕就没醒过来,彻底坠入梦乡。
苏幸来到白日去的酒馆门前,那摇摇欲坠的牌匾还在硬撑。他走入其中,夜晚的酒馆生意冷清,也就两三桌还有人落座。他把钱袋往空桌上一扔。
“小二——来三斤羊酒!”
“好嘞,客官!”店小二拿起桌上钱袋,一溜烟就没影了。
“三斤……酒量不错啊,济郁。”
一道低哑男声从身后传来,有些耳熟。苏幸听到有人夸自己,光顾着嘚瑟。
“那当然啊。”
随后猛地一怔,神情骇然,后背吓出层汗来。
不对!这声音是……
他僵硬地转身,一卡一卡的,直到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执献!
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漫上脑海,苏幸手搭在后脑勺,尴尬笑道。
“啊哈哈……执献你也来喝酒啊,坐坐坐!”
他伸手拽着陆晌胳膊坐下,又搭上对方肩,趴靠在上面,讨好意味明显。
“济郁,我倒是不知一个上午喝半斤就开始迷糊的人,晚上能豪饮三斤羊酒。”
陆晌皮笑肉不笑地去看已然靠过来的“千杯不醉”。
苏幸背后一凉,哆哆嗦嗦地开口。他视线落点飘忽不定,唯独就是不看陆晌。
“没……没啊,什么三斤?谁说我今晚要豪饮三斤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来买酒偷摸藏着的,而不是要一次性喝那么多,心中的底气又足了些。
“执献!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怎么能冤枉人?”苏幸直起身,也不趴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冤枉人”的帽子扣到陆晌头上。
陆晌几乎气笑了。
“冤枉人?我?”
他身形逼近苏幸,眼里带着怒意,“我冤枉人?济郁,你敢再说一遍吗?”
“你……”
苏幸哑然,逐渐败下阵来,老老实实交待道,“我本来也没打算今晚喝酒,我只是想着提前买了收起来,之后路上要是馋了就小酌一下。”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我本来就没有喝,执献你就是冤枉人!”
这时,店小二端着酒走上前。
“客官——您的三斤羊酒来嘞!”
陆晌二话不说,一挥袖子,三斤羊酒全部收进储物戒,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
“你既然说是要路上喝,那就放我这。喝多喝少我来定,以免你又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还得我来收尾。”
说着,他狠狠瞪了眼苏幸,丝毫不信对方的鬼话。
苏幸哑口无言,毕竟陆晌说的是事实。同行三年,他没少喝醉过,每次都是陆晌扶他去客栈住下,第二日早晨又端来醒酒汤盯着他喝完。
“说好了啊,给我喝。”
苏幸站起身,冲对方一扬下巴,也不等回应就溜出酒馆消失不见。
陆晌摇头,面色无奈,身形一闪也不见踪迹。
……
次日二人出发前往西南饶城,陆晌提出经中原南槲都后,再继续南下。
路上,四周草木郁郁青青,阵阵清风吹拂绿叶。穿行于山林间时,陆晌询问道。
“四年来我尝试给你传音多次,但全都被阻隔。若不是信令没碎,我都要以为你出什么岔子了。”
苏幸本以为陆晌已忘记这茬,没想到在此刻提起,微愣后,解释说。
“我师父精通阵法,信令无法正常使用也是因此。不只执献你,我联系他都费劲得很。”
“那倒不奇怪了。”
陆晌没多问,看到一棵树干上挂着只在吱吱叫的蝉。通体褐色,环状腹部颤动,鸣叫声便从中发出。
他换了个话头,“这四年来你做什么呢?”
苏幸回想着,四年谷中生活平淡无奇,倒也没什么趣事发生。
“修炼,跟师父出门过节,或者躺树上小憩。好像没什么特别。”他反问回去。
“执献呢?”
陆晌手背轻搭下颌,低头想了想,道,“先去西边四处走了走,到了月明湾,见了海。之后横过中原,去到洛洳。”
他面上带着轻浅的笑意,语气遗憾,有些失落,“可惜没尝到醉梦露,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饮醉梦,醉梦一生啊……”
苏幸轻碰剑穗上的平安扣,青玉入手微凉,指腹摩挲片刻后带上了些许体温。他忽然笑起来,眉眼似月牙般弯起。
“到时我们一起去尝尝,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一场大梦。”
陆晌静静看着他说完,声音温柔,回道。
“好。”
没走多久到了最高的一座山的山顶,他们向下俯瞰,在层层叠叠的山峦间望到一处位于小块平地的村镇。
树林中许多木质屋顶相继围成一小团,还散布有供家禽住的草屋圈舍。阳光洒在其上,宁静祥和,但不知何故隐隐透着怪异。
苏幸眉头微皱,神情不悦,他视线落在村镇上。
“执献,那村镇有些不对劲。”
“去看看?”陆晌轻碰对方眉头,将皱起的眉顺平,又把手收了回去,“别皱眉。”
苏幸被这么一弄,刚产生的凝重思绪散去,无奈笑了笑。
“走吧。”
等到了村镇门口才发现,这里过于安静了,没有一点人气。受树林的遮挡与土地本色,远时未发现的情形袒露。
鲜血浸透土壤,遍地血色。一路相伴的鸟叫蝉鸣声在此地都归于沉寂,周边葱绿叶片衬托下仍感受不到丝毫生机。
太静了,近乎死寂。
苏幸看着眼前的景象,头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般刺痛起来,难以忍受,曾经忘却的记忆挣扎着要浮现。
他站在鲜血铸就的天地间,天上无云但呈现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地上则尽是血液浸润的土。孤身一人,目光所到之处皆是鲜血淋漓。
面前是一道巨大裂缝,往下探去,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他与人世相隔。年幼且仅有三尺高的他,双眼空洞无神,哪怕光线照入,瞳孔依旧是散的,没有聚焦,如同毫无生气的木偶。
周围情形像身陷血海,他喃喃自语。
“血……好多血……”
从记忆中抽身,耳鸣的巨大声响几乎刺破他的鼓膜。苏幸头痛欲裂,手扶着前额,浑身发麻几近丧失知觉。
身体晃荡正要跌倒在地时,陆晌见状急忙搀扶住他,搂抱到怀里,慌乱喊道。
“济郁!你怎么了!!”
但怀中的白衣修士双眸空洞毫无反应,浑身不受控的颤栗,抖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视线重新聚焦恢复视物能力后,苏幸的后背衣襟已被汗液浸湿,唇色发白,他强忍痛意,沙哑的声音从咽喉撕扯出来。
“没事……”
还未完全缓过来的他并未察觉到陆晌审查的视线,仍攀附在对方前襟上,在温热的怀抱中轻轻喘息着。
一盏茶功夫后,苏幸借力站直身体。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又松开,伴装镇定道。
“走吧,执献。”
他的腿有些发软,脚下虚浮。待真正踏上那片血色的土地后,心中空了一瞬。随后,排山倒海般、无法言说的恐惧袭卷心间。
苏幸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
他总归要面对。
村镇里不见一个人影,更为诡异的是有些人家的锅炉还冒着热气,屋顶炊烟袅袅。像是在平白无常的一日转瞬间所有人都消失不见,空留遍地鲜血。
太像了……跟师父所描绘的景象。
苏幸瞳孔里倒映着眼前的一切,像要染上层层血色。
陆晌轻拍他的背,轻声安抚道。
“此地有古怪,小心。”
“嗯。”
苏幸迈步向前,手搭握在剑柄上。
脚下黏腻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鞋底能与地面拉出血丝。他们继续往前走着,山背后,一座木制祭坛突兀地出现在面前,五根柱子顶端尖锐直指苍天,上面镌刻着凌乱暗红符文。
祭坛中心有用朱砂所绘的庞大阵法,宽数十米,但已残缺不全。目光所及之处,皆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苏幸踏上通往祭坛的木阶,心中不安感愈发强烈。他拾级而上,来到阵法边沿,蹲下身细看。隐隐觉得这阵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与它相像的。于伸手半空描摹之余,他向陆晌询问。
“执献,这阵你可曾见过?”
陆晌走上前看了看,残阵整体收入眼中。他神情不变,摇摇头。
“不曾。”
四周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只剩风声猎猎,鸟兽虫好似也都消失不见了。
苏幸描摹着残阵的走势,熟悉感越发强烈。待到了残阵的尽头,他才想起。
这个阵……跟师父附在凌阑剑上的,极为相似。没想起来是由于此阵与师父所授的走势近乎相反而行,像是逆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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