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阚部长、米娜
来《小坛》的第二年,我负责稿二阶段了,我们又调换了办公室。这回,办公室里的人员很多,各个组的人混杂在一起,制造了很多的垃圾。垃圾桶就摆在门后头,垃圾桶里的垃圾总是像雪球一样从垃圾桶里滚出来,滚落了一地。她们都在那里嘻嘻哈哈地说笑,没有人看到这些垃圾。只有我看到了。我把那些垃圾扫起来,倒进垃圾篓子里,再把垃圾篓子拿起来,倒到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我为什么去干呢?因为我觉得就是应该我去干。办公室里,她们的资格都比我老。米娜比我小,又是娇娇弱弱的城里小公主,你说,这么脏的活儿,我不去干,谁干?
她们在嘻嘻哈哈说笑的时候,我总是伏案埋头,审稿、校稿,忙个不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觉得我有什么要说,更不知道我有什么要当众说。所以,我总是伏案低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别扭。是的,我是一个别扭的人。我不太合群。不对,这话说地太委婉,应该说,我就是不合群。我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同样经常最后一个走的是米娜的师父,他姓阚,是我们的分管部长,他才三十几岁,年富力强。他很忙,他总是在专注地忙他的工作,不怎么跟别人闲话。此刻,他难得地停下手头的工作,往手上涂了一些护手霜。
“你也用护手霜啊?”他邻桌的张雪芬编辑笑着说。
“我的手特别容易起皮。天冷了,不涂点护手霜真地不行。”阚部长说。
“你看人家米娜的皮肤多嫩。”张编辑说。
“我就涂了点百雀羚,我妈给我买的。”米娜说。
“我就不能涂东西,我皮肤过敏。” 郝跃说。
“手上也是有学问的,我来给你们看看手相。”张编辑跟我们说。
“好啊!先来给我看看!”郝跃把手伸过去说。
“你这个人啊,看上去安静,其实内心很狂野!”张编辑说。
“你说的太对了!我喜欢蹦极!我喜欢刺激!”郝跃说。
“啊?你敢去蹦极?你太厉害了!”我说。
“来!宋编辑,我也给你看看!”张编辑说。
“谢谢!”我说着把手伸过去。
张编辑托着我的手说:“你吧,表面上看着风风火火的,其实你的内心很安静。你以后老了会有福气的。”
“谢谢!我老了还有福气呢?”我说。
“你看你,长得肥头大脸的,一脸福相。”张编辑说。
“小时候,人家夸我肥头大脸,我还觉得骄傲。长大了才知道,一个女的肥头大脸,简直就是天大的缺点。”我笑着说。
“女的还是小脸好看。我就羡慕人家那些锥子脸。”郝跃说。
“我同学从陕西运了一些红枣来,你们谁要?二十块钱一袋。”阚部长说。
“师父,我要两袋!”米娜说。
“也给我两袋吧。” 张编辑说。
“我也要两袋!” 郝跃说,“还有多的吗!再给我两袋,我寄给我同学。”
“有的。”阚部长说。
“你说你还费这个事干嘛?直接让阚部长的同学把枣子寄到你同学那里去吧。” 张编辑说。
“那也行!”郝跃说,“哈哈哈哈!”
“阚部长,听说你这儿发红枣啊。我们都来了。”四五个高高大大的男男女女堵在门口儿说。
“我同学的,我帮着他销售的。” 阚部长说。
“那必须帮忙啊。我要两袋!”其中一个说。
“我要两袋!”“我要两袋!”另外几个也涌上去说。
“好的!都别抢!我来一个个地分!”阚部长说,“一个包裹还不够,我还得来拆第二个包裹。”
阚部长蹲在地上拆分他的红枣。我不爱吃甜的,可是我也得弄两袋吧。但是,我当众又知道该怎么开口。
阚部长在一个个地分发红枣。就我还岿然不动。
我尴尬地煎熬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终于,我鼓足了勇气:“阚部长,红枣还有吗?给我两袋吧。”我说。
阚部长看了我一眼,说:“好的。”他拿着小刀去拆捆绑快递袋子的绳子。那把小刀是我小时候用的那种削铅笔的小刀,银白色的刀片儿紧贴着黄色的刀鞘。阚部长一使劲儿,那刀片儿挣脱了束缚它的刀鞘,“噌”地一下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起来,那刀片掠过他的脑袋,像是一把飞刀掠过一个西瓜一样,落到他脑袋旁边的地上。
“好险啊!”大家惊叹道。
年后,开工了,米娜还没有到。张编辑说:“米娜去泰国旅游还没有回来啊?”
阚部长说:“还没有呢。她说机票不好订。过几天才能回来。”
没几天,米娜回来了,她梳着漂亮的马尾,头上是一顶咖啡色带白花儿的女仆式的头巾,肚子上系着一个同色系的女仆的小围裙,看起来娇俏可爱。她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头整理着她桌面上的小东西。她的桌面也被她装饰的精致可爱。
“米娜回来了?”张编辑踱过去问。
“回来了,张编辑。”米娜朝她甜甜地笑着说。
“泰国好玩吗?”张编辑问她。
“好玩,就是蛮热的。”米娜娇娇弱弱地说。
“你们在哪里玩的?”张编辑问她。
“我们去了普吉岛。我们自己租的烧烤架子,自己买食材做烧烤吃。”米娜又文文弱弱地说。
“那你们还蛮会玩的。”张编辑说。
“大省去哪里玩的?”张编辑问我。
“我哪也没去,我就回了一趟老家。”我说。
“年轻嘛,多出去玩玩。”张编辑说。
“嗯,现在刚工作,没什么钱。等以后有钱了再去。”我说。
“你一个月好几千呢,出去玩一趟足够了。”张编辑说。
“我现在是月光族。”米娜笑着说,“我出去旅游还是我爸妈赞助的呢。我上次还借了我妈十万块钱,我妈说不要还了。”
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我父母不能赞助我,我还得孝敬我父母呢。就我那点钱,我哪敢出去玩。”
米娜笑着说:“我现在都是啃老的。”
我说:“我也想啃,我是没得肯。”
张编辑笑着说:“有则啃之,无则忍之。”
又过了几天,我的对面的办公桌是空着的。
张编辑说:“米娜请假了?”
阚部长说:“是的。
张编辑说:“她家里有事?”
阚部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米娜睡前,跟她老公开玩笑,说她会□□功。她老公就说他也会□□功。他老公练□□功的时候,把米娜的脚踝给踩着了。米娜脚踝受伤了,走不了路了,要休息几天。”
张编辑说:“哦。那米娜的值班怎么办啊?”
阚部长说:“她的值班回头让宋大省顶一下吧。宋大省,你回头帮米娜值几天的班哈。”
我说:“哦。我知道了。”
“米娜跟着你好啊,有你这个师父罩着她。”张编辑说。
“米娜是小女孩儿,也别难为她。” 阚部长说。
我听到这话,远远地自觉地低下了头。是的,人家是小女孩,我大她四岁,我是老妇女了。人家是城里的,我是农村的。所以,我干些脏活儿、累活儿,也是应该的。
阚部长说完出去了。
“我去开会去了。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跟他说一声,让他到行政楼找我。”阚部长叮嘱张编辑说。
张编辑说:“好的。”
阚部长手里拿着个本子走了。
张编辑说:“宋大省,你自己不是有值班吗?你再去帮米娜值班,你吃地消啊?”
我说:“阚部长让我帮米娜值班,我哪敢不答应。我要是不答应,我怕他又说我不关心同事,不尊重领导。”
张编辑说:“你这样会把自己累坏的。你要懂得拒绝。人不能太老实。”
我说:“我要是不答应,米娜的值班怎么办呢?”
张编辑说:“地球离开谁都能转。领导不会为你着想的。你这样不懂得拒绝,领导就会觉得你能干,什么活儿都往你身上推,你累不累啊?你最后把身体累垮了,谁会心疼你呢?别把单位看地那么重,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看人家米娜,今天请假,明天请假,领导反而觉得她娇弱,不仅准她的假,还跟着心疼她。”
我说:“谢谢你张姐姐。你说的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能跟米娜比。她师父是阚部长,人家是皇亲国戚。她年龄比我小,家境又好。我一个农村来的,我多多地干活儿都怕领导不高兴了。我要是再推辞不干,领导不是更看不上我了吗?”
张编辑说:“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农村的怎么了?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自己努力考进来的,凭本事吃饭,又不靠谁活着。”
我说:“说是这样说,我原本也以为大家都一样,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农村来的,人家对你到底是不一样。人家就是瞧不起农村的。人家家境好,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到了单位里,同事也高看她,领导也照顾她。像我这样的农村里出来的,同事和领导都觉得你就是吃苦的料。再说了,我也是真能吃苦。让我多干点活儿,我也觉得没什么。”
张编辑说:“米娜家里怎么了?她爸爸不就是跑工程的嘛,听说原来是什么环保局的,后来下海经商了。”
我说:“这不就结了吗?你知道我家是什么样的嘛?我家三代贫农。而且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很小康的农民。是很底层的农民。我从小吃的苦,人家爷爷辈可能都没吃过。我是到了三十岁工作以后,才开始接触现代化的生活。我的现代化进程跟人家比,少说也得晚三十年。”
张编辑说:“那又怎么样。就因为你是农村的,所以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你就都抢着干啊?就像门口儿那些垃圾。你为什么老是主动去清理?你就放在那儿不管。谁看不过去,谁去管。”
我笑着说:“我看不下去。太多了,都溢出来了。那些纸球儿都滚在地上了。”
张编辑说:“那你就去抢着干?凭什么?”
我说:“我不干谁干?阚部长干?人家是领导。你们这些人干?你们比我资格老。米娜干?人家是娇小姐,人家又比我小。我自己掂量掂量,还得是我来干。我觉得我要是不去干,大家都得觉得是我太懒。”
张编辑说:“你就是太勤快了。我也是农村的,我就不像你那样。你现在还小,你还不懂得。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你看人家米娜。人家一有空就去酒吧,跟朋友聚会,玩游戏,交换物品。人家多会玩。”
我说:“我是农村的,我从小没接触过那些,我对灯红酒绿的生活也不感兴趣。我顶多也就是逛逛街,买件衣服。”
她说:“南山也可以去玩玩的,那里环境也不错。你周末可以去那里走走。”
我说:“好的。我喜欢大自然。”
我看到我师父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信息,他布置大家写一篇文稿。我很快写好了,打印出来,拿着去他办公室交给他。
“聂老师,您布置的文章我写好了。”我跟他说,同时把我完成的稿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我师父聂编辑看了很惊讶。
“那么快!”他说。
“我一看到你的通知就开始写了。”我说。
“小宋,以后领导布置的工作不要完成地那么快。你看,你师父布置的任务你一会儿就完成了。你师父多没有成就感啊。他现在直后悔没给你多布置一点呢。”坐在我师父对面的吴编辑说。
“早晚都得写,我就尽早不尽晚了。反正都是自己的事儿。”我说。
“你看,小宋这个人就是实诚。哪像小吴,你太狡诈。你别把小宋这样的好同志给教坏了。”聂编辑跟吴编辑说。
他说完,转头儿跟我说:“小宋啊,这次网络知识竞赛,你帮我考考吧。这是杨编辑的。我们俩儿的账号和密码都在这儿呢。你回头随便考考就行了哈,我回家了。”他说着,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个烟圈儿,优哉游哉地回家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望着他的背影说:“好。”
聂编辑走了以后,我开始忙碌起来。我先登录了自己的账号和密码,再进行考试。我电脑技术很差,在规定的时间内,老是不能通过。我提交了两次,两次都失败了。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我开始着急了。我捧着电脑去了米娜那里。
我说:“米娜,你的网络知识竞赛通过了吗?”
她说:“通过了。”
我说:“我的提交了两次,还是没有通过,我都急死了。我电脑技术太差,你能帮我做一下吗?”
米娜说:“我已经帮别人做了好几份了,我师父的都是我做的。我做不动了。不想做了。”
我说:“哎呀,看在我帮你值班的份儿上,你帮我做一下吧。”
“我真的做不动了。”米娜说。她说完,拿起包,起身儿走了。
“来!过来!姐姐帮你!你怎么不跟姐姐说呢?”张编辑说。
我说:“我不知道你愿意帮我,我还不好意思麻烦你呢。”
张编辑说:“不难,你看,不是有题库吗?我帮你找答案。”
我说:“那太感谢你了。耽误你时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我出去买点水果给你吧。”
张编辑说:“不用不用。很快就好了。不费事。”
我说:“那哪好意思呢。我出去一下就来,你等着我哈。”
我出去买了一大包橘子,放到张编辑桌上。
“谢谢你,张姐姐。”我跟她说。
“真的不用,你说小宋,你太客气了。”张编辑说。
我说:“你帮我做好了是吗?那太感谢你了哈。我师父还让我帮他跟他老婆做呢,我是做不成了。他电脑技术比我好,我马上跟他说说,让他自己做吧。”
张编辑说:“老聂也是的。他明明可以自己做,非要让你做。你看把你给难为的。”
我说:“米娜不是也帮她师父做的嘛,帮师父做也正常。就是我电脑技术太差了。我上了班才买的电脑。”
我就跟聂编辑打了电话,我说:“聂老师,那个知识竞答的题目我没办法帮你做了,我电脑技术太差了,我自己的做了两遍都没有通过,最后还是请别人帮我完成的。你跟杨编辑的,我不敢帮你们做了。我搞半天,不仅不能过关,还会把你们的三次机会给浪费了。”
聂编辑也没有再难为我,他用他一向大大咧咧的口气说:“行行行!我回头自己做吧!你的电脑技术啊,跟五十岁的似的!”
2.杨杨、阿杨
杨编辑是老聂的婆娘,又常常是稿三阶段的成员,我对她崇敬有加。因为她是我的师娘,我就叫她杨老师。
那些跟杨编辑相熟的人都叫她“杨杨,阿杨。”我自觉自己阶层太低,还没有跟她同辈叫她“杨杨”或是“阿杨”的底气和勇气。何况,我是北方人,阿杨这种叫法,在我的印象里是南方人甚至是台湾人的叫法,因此,我实在是叫不出来。
我就恭恭敬敬叫她“杨老师”。
“杨老师!”我说。
哪知杨编辑非常拒绝“杨老师”这个称呼。
“不要叫我‘杨老师’!”她沉着脸说,“‘杨老师’!‘杨老师’!都把人给叫老了。她们都叫我‘杨杨’,或是‘阿杨’。连小潘的几岁的孩子,都叫我‘杨杨阿姨’。”
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规矩,也改变不了我心中蹩脚的想法。
我说:“我是觉得,因为聂老师是我师父嘛,我就跟着叫你‘杨老师’了。就是出于恭敬,跟年龄没有关系啊。”
杨编辑沉着脸说:“你们该怎么论就怎么论。不要扯上我。我们还是同事。你就叫我‘杨杨’,或是‘阿杨’。”
“杨老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呢?何以杨编辑对“老”字如此忌讳呢。我大大地不解了,同时也是大大地不能更改了。
我每次见到杨编辑都是硬生生地叫她“杨老师”。而杨编辑也越发不高兴,到底是怒形于色了。继而是直接警告了。
“不要叫我杨老师,叫我阿杨!”她怒气冲冲地命令着,“我喜欢这样叫,这样叫显得亲切。”
“哦!”我讪讪地答应着,心中升腾起一种畏惧、威压,恼怒和疑惑:叫“杨杨”,叫“阿杨”,那是需要同等地位的轻松和宽松的,可是,我连一个“杨老师”都不能称呼,我叫她“杨老师”她都生气,我哪里又有那么轻松的心态再去叫她“杨杨”呢。我一开始工作就得罪了《小坛》中文组的头号人物,更加拘谨而惶恐了。“杨杨”二字也就更加叫不出口了。
杨编辑也经常借着对小潘说话的空儿敲打我。
一次,大家都在伏案工作,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跟小潘说:“你刚才叫我杨老师的?”
“没有啊?”小潘说,“我叫你杨杨啊。”
“就是的,我还说呢,你叫我什么杨老师,神经病啊!”杨编辑的“神经病”三个字当然是说我了,因为就我叫她“杨老师”。
组里要集体审稿件了。老聂开始分配任务。
“我们这几天要集中修改稿件,我现在把人员安排一下。杨婵和吴悠悠一组,林大师和我一组,郝跃和乌编辑一组。宋大省和陈编辑一组。好了,大家抓紧时间改稿,争取明天把这批稿件修改完成。”
大家开始修改稿件了。
过了一会儿,林大师说:“老陈呢?他去哪儿了?他怎么到现在都没有现身?”
“陈公公啊?他忙啊!他要在御前行走,他哪有时间改稿子啊。”老聂说。
“那他的任务全落到小宋头上了?”林大师说。
“那没办法,谁让小宋是个快手儿呢。”老聂说。
过了一会儿,陈编辑从外面进来了。
“你们都在改稿的?”他看着大家说。
“嗯,你忙完了?”老聂问他。
“哪有啊!今天,社里来了一棵榕树,老任说要把它种在大门口儿,他让我去看着。”
“我今天上班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吊车拉着一棵大树,你们就在弄它啊?”乌编辑说。
“就是它!搞到现在还没有把它放下来!我还得去看着去!尼玛!”陈编辑说,“我走了!小聂!”
陈编辑说着走了出去。
“你看!说走就走了。该改的稿件一份也不改。”乌编辑说。
“陈公公反正是,天天忙得很!”老聂笑着说。
“他光忙公务去了,本职工作就不管了?他的稿件全给小宋改了?那他的那份工资能让小宋拿吗?”林大师说。
“他的工资谁能拿的了?直接打卡!”老聂笑着说。
“哦,活儿给年轻人干,工资他来拿。这不地道。”乌编辑说,“像我嘛,我虽然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但是改稿子的事情我都是亲力亲为。是吧?”
“就是的,师父。”我说,“不行,你下次分配任务就不要把陈编辑分给我了。他也就是挂个名儿。你让他跟我一个组,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个人,搞地还很公平似的。他又不干活儿。你还不如就直接让我一个人一组呢。这样赤裸裸地,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反而痛快!”
老聂笑着说:“小宋是快手嘛,不把他安排给你,把他安排给谁?给郝跃啊?让他们两个改地慢的一个组啊?”
我也笑着说:“就因为我是个快手,所以就给我安排一个挂名儿的?”
杨编辑说:“是的哎,今年安排给中文组的人手太少了。稿二阶段本来就忙。丁丁不是任务少嘛,她今年负责稿一阶段,怎么不让她来帮忙啊?”
我说:“丁丁?你是说小丁丁吗?她不是只有四五岁吗?”
杨编辑说:“谁说她呀?我说的是中文组的丁编辑!”
我说:“哦,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信息组的丁编辑家的小丁丁呢!信息组的丁编辑也叫丁丁,她家的孩子也叫丁丁。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丁丁了。”
杨编辑说:“我说的当然是我们中文组的丁丁了!”
我大笑着说:“中文组的丁编辑都快五十了!你还给她叫丁丁!”
杨编辑说:“我喜欢这样叫,这样叫着亲切嘛。”
我说:“我可不敢这样叫她,像你们这样的老员工才敢这样叫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老聂就打断我了:“你不要叫人家老员工,把人家叫老了。”
杨编辑在旁边也登时阴沉了脸色。
完了!我又提“老”字了!我又一次没心没肺地把杨编辑给得罪了!
我非常苦恼,非常无奈,非常苦闷,以至于我回到家跟久未谈心的黄林军说起了这件事儿。
我说:“我师父的老婆,姓杨,我应该称呼她师娘的。可她非要别人叫她‘杨杨’、‘阿杨’,我实在叫不出口。为什么就不能叫她‘杨老师’呢。大大方方地叫‘杨老师’不好吗?”
哪知道,黄林军非常理解阿杨的心情。
他沉着脸来断然批评我说:“她让你叫她‘杨杨’、‘阿杨’,你就叫她‘杨杨’、‘阿杨’呗。”
我说:“她是我师娘,又是《小坛》的大姐大,高高在上的。叫她‘杨杨’‘阿杨’,我叫不出口啊!”
黄林军说:“对于她来说,叫她‘杨老师’,就像叫她猪、叫她狗一样难听。人家都不能接受了,你干嘛还非要那样叫人家呢!”黄林军言之凿凿,我更加头疼了,我是不愿意得罪这个高级人物的,可是我实在叫不出口啊。很长一段时间,我困惑不已,惶惑不安。
适者生存,我要生存。于是我也试着叫她“阿杨”。
“阿杨!”我说。
“哎!”她听了很舒适。这以后我就叫她“阿杨”。我们之间的气氛也果然缓和了很多。我也松了一口气。
有一天,我去菜场买菜。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猛地一回头,见是杨编辑。我本能且欢快地喊了一声:“杨老师!”杨编辑的脸色刷地暗淡了下来。天阴了,完了,我又叫“杨老师”了!
我这个该死的不争气的嘴啊!
于是我又改邪归正,下次见了她,又叫她“阿杨”。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杨编辑的脸色,杨编辑也大大方方地没有阴沉她的脸色。
但是,这件事让我给她留下了很坏的印象,我在她心目中大概是个别扭的人。同时,在我心里,我也觉得杨编辑是个很别扭的女人。所以,我跟杨编辑的感觉一直是咯咯吱吱的不太对付。
3.结婚
他带着我回他家了。他的父母筑庐在离他们的村庄还有半里路的地方,距离他二叔、三叔家还有一段坟场。几间带帽檐儿的瓦房,坐落在昏黄的田野间,像是隐士居住的地方。我提着买的东西,他费劲儿地推着他的摩托车,沿着长满黄草的田间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家里赶去。
回到他老家,他父母就一样样地洗菜、配菜,翻炒,一盘子一盘子地端上桌。他妹子、妹夫、六岁的小外甥,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我家基本上没有这种盛况。我回娘家我妈妈从来不给我做饭,炒菜也还是只炒一个。我妹妹虽然结婚了,但是她家跟娘家很近,她们几乎不在娘家吃饭,我妈妈嘴上说着“恁在这吃饭吧”,其实她根本就没有为女儿、女婿准备任何饭菜,她也乐得她们不在娘家吃饭。
我跟他结婚之前,跟我妈妈打了电话,把他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那时,我就站在《小坛》正对南大门的主楼底下。我知道,我的事,我妈妈不会管,想管也管不到。
我妈妈说:“只要你好,我没有任何意见。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恁弟弟还没结婚。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恁妈是没那个能力再给你嫁妆钱了。妈妈对不起你!”
我妈妈说着还哭了。
我赶紧制止她:“没事儿的妈妈,我不要什么嫁妆了。我读研的时候,俺那些同学都说了。我的学历就是我的嫁妆。”
我对我妈妈的那两句带着哭腔的歉意并没有多么感动。我知道我妈妈的哭腔里头有几分对女儿的歉意也有几分逃避。如果能够用几声儿哭泣来换取一笔款项,那这几声哭泣还是很划算的。何况,我的答复让我妈妈也比较满意。我妈妈也没要什么条件,我当时也不知道管他要什么条件,不知道要工资卡,不知道要求婚后管钱,他也没提。
“彩礼你要多少?”他问我。我心里一动,他还要给我彩礼呢。我那时候可真傻。
“你们这边彩礼都是多少?”我问他。
“我们这边彩礼有的三四万,有的六七万。我妹妹结婚要了三万八。我家还陪送了嫁妆。塞了满满一卡车。”他说。
我说:“那我要四万吧。”
“我没有四万。三万可以吗?直接给你,我不要了。” 他说。
“行吧。”我说。
其实,我现在才想明白,他那时候不是没有那么多钱,而是出于他的一番高明的计算。这个高明的计算好像在民国初期一些大师身上就有过先例:那即是,如果别人向你借钱,你实在不好意思不借的话,那就打个极低的折扣给他。这样一来,即使借钱的人家以后不还,那么,借钱出去的人家也没有多少亏损。他在我们结婚这件事上,是盘算胜过了诚意的。
“家里的窗帘、灯还没装呢?餐桌、沙发、电视也没买。”他说。
“我来买。” 我很大方地说,“你买房,我装修。”
“床也要买个新的。”他说。
“床也要女方买啊?”我不解地问他。
“当然了。我们这边有说法的。女方家买的床,睡着生儿子。”他说。
“我都买那么多了,床我就不买了。结个婚,男方连个床都不准备啊,还得女方买啊。”我说。
“你看你。你买的那些能值多少钱,也就万把块钱。你说地你装修的,才花万把块钱你就不想出钱了?”
“我才工作几年啊,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说。
“你说你要装修,我还以为你多有钱呢。”他说。
“婚期定在哪一天呢?”他问我。
我说:“我今年负责稿二阶段,比稿一阶段忙多了。我要是请假了,还得找人顶班。人家都那么累,我不想麻烦他们。六月份,我们的工作稍微轻松一点,我们就订在六月七八九吧。”
他说:“阳历六月份正好是农历四月。农村讲嫁四不嫁三。也行。”
“我们结婚,还得给你买几件饰品吧。这个我家里有,可以拿去换。这周末我们就去换吧。”他说。
“好。”我又满足地同意了。
“你看我对你多好,又给你彩礼又给你首饰。”他说。
周末,他带着我去市里换首饰。
我们走在路上,我问他:“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他走在头里说:“先去周大福,把金手链换了。再去通灵珠宝,把那个戒指换了。咦,这条路是这样走的吗?我都要忘记了。”
他在前头边走边说:“我妈妈还不想让我拿来换的,她让我重新买。”
我在后头跟着说:“她为什么不让你换啊?”
他有些悻悻地说:“她怕你不跟我呗!”你看,他就是这样。只要是谈及他妈妈,我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呢,他就莫名地开始恨我了。
“你说,这些首饰不换的话,留在家里干什么?”他说。显然,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英明,很伟大,简直是棒极了,妙极了。后来,我们离婚的事实证明,他的英明的决定果然是非常伟大非常正确的。是的,他的盘算是对的。他胜利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被老谋深算的婚姻注定会失败的。
“换换又是新的,跟新买的有什么区别。”他昂扬地说。他从来不觉得我应该有什么委屈。我心里虽然觉得不大痛快,但还是逆来顺受了。我那时候怎么那么好说话呢?我现在想想他的样子,什么是亏妻者百财不入,真是活该他孤家寡人啊。
婚期定在六月七号。一天,我正在办公桌前忙碌着,张小倩给我打电话说:“宋编辑!这周末社里派我去出差,我家里有点事,走不开,你能代我去吗?”
我说:“张姐,这周末我结婚!”
她说:“啊!那恭喜你啊!不好意思啊!”
我说:“没事!”
临近婚期的前几天,天气预报一直是大暴雨。我非常着急,怕到时候,他家的亲戚朋友往返不方便,给人添麻烦,遭人抱怨。
我们结婚的那天早上,下了一点小雨,后来,雨停了。常律师跟秦师娘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摄像师也来了。
我娘家没有一个人来。他坐着跟常律师一起说话。我自己骑着自行车跑到菜场外面一家小店里去化了妆。为了回来换婚纱穿脱方便,我穿了一件白色带纽扣的衬衣,和一条黑色的裙子。
我化完妆,又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裙子,顶着一个英国女王似的王冠回来了。
常律师双手合十,做祝福状:“今天早上下雨了,这是喜雨啊!宋编辑!”
我说:“嗯,谢谢常律师金口玉言。”
我换上了租来的白色婚纱,穿着自己网购来的粗笨的红色高跟鞋,接过摄像师递给我的捧花,在房间里笨拙地扭转了几下,摄像师跟着拍摄。我觉得我自己挽起头发的样子像个地主婆。
我们很快就出发了,他在网上约了六辆红色的马自达。秦师娘作为女傧相,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
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他们村上。车子开到了石灰路的尽头,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前面,一条两边排列着荒坟的黄土小路的北面,就是他家了。马自达师傅们都停了下来,不愿意再往前开了。说是前头路况太差,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子,两边还有不少伸展出来的树枝,那些车子都是崭新的,马自达师傅怕弄坏了他们的车子。
“哪是路况不好啊,可以开的,他们是调皮,不想开过去。”秦师娘说。
婚车还没有走到头就停下来了,这个说起来是不吉利的。黄林军心里肯定也是着急,可是他不说话,他就木木地杵在那里,眼睛看着他家的房屋。他不说话。他不去跟马自达师傅理论,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最后,还是他二舅家的二表哥回家开来了他的枣红色的小汽车。我被他搬到他二表哥的车上,秦师娘让二表哥把马自达上的那盘花也给挪过去。枣红色的小汽车开动了。我们就沿着小路歪歪倒倒地到了他家。
他笨拙地把我抱了下来,他的妹夫,站在屋门口儿拿着喷花等着制造氛围的,可是他抱着我等了他妹夫几秒钟,他妹夫也还没有把花给喷出来。我到了里间屋里,秦师娘帮着我,换上了自己网购的大红色的裙子。
他家正堂屋的桌子上,摆了好多甜甜蜜蜜的吃的。一碗糕,一碗红枣,一碗鸡蛋。
“你吃吧?”我问他。
“我有高血压,不能吃,你吃吧。”他说。
“好吧。我多吃一点。图个吉利。”我吃了红枣,又吃鸡蛋。
他家天井里,支起了一口大锅。年纪大的男厨师在烟雾里忙活着,几个婆子在旁边帮着。他家的西屋里头,堂屋里头,还有走廊上,都摆好了桌子,一共摆了七八桌。全都是他家的亲眷。我娘家人一个也没来。
该吃饭了,我和他,还有秦师娘、摄像师坐在一桌。他的爸爸,脸上被人家给抹了锅灰,笑着从外头走了进来。他妈妈也进来了,进门儿的时候,她看到我,脸上飘过一丝不快,我知道,他妈妈不高兴,因为我娘家没有来人。
我悄悄跟他说:“你妈妈好像不高兴嘛。”
他说:“因为你娘家没来人啊,是不同意呢,还是不高兴呢。”
我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家姊妹几个结婚都不办。我妈妈来了,又要接待又要安排住宿的,我们上班那么忙,也麻烦。”
摄影师边吃边说:“我给人家拍过很多婚纱录像。这个时候,麦子已经割完了,地里光秃秃的。要是在春天,地里全是绿油油的麦子,那才叫壮观!”
我抬眼往窗外一看,地里,已经剩下新鲜的麦茬了。就像我们这些剩男剩女一样,确实没有什么好风景了。
他家的婚礼结束以后,他跟我说:“我们找个时间再请请同事吧。”
我说:“好啊。我们就挑个周五晚上吧。我周五下午正好没事儿,我忙完就回来,这样不耽误功夫。也不要专门请假了。请假还得找别人代班。”
“好。那我也不请假了。”他说。
“我们到时候,要请个人上去讲两句吧。”他说。
“请人讲干什么?你也可以讲啊?”我说。
“我哪好意思讲。”他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上去大大方方地讲呗。你还是编辑呢。实在不行,你就打个草稿。上去对着稿子读呗。”
“不行,我要请个人帮我去讲。”他说。
他开始打电话请人了。
“喂!何主任!这周五晚上,我想请同事参加我的婚礼。你看看,到时候,你能上去帮我讲两句吧?”他点头哈腰地对着电话那头说。
“哎呀!这个,你结婚嘛,对吧,我怎么好上去帮你讲呢。你要么请个司仪,要么自己上去讲嘛。”电话另一端的大概五十多岁的男人说。
“你是领导嘛,你帮我讲讲了喂。”他谄笑着说。
“哎呀,这个实在是爱莫能助啊。我也不知道该讲什么,是吧?要不,你看看你们组长马丽,你看看她能帮你讲两句吧。”对方的老头儿踢皮球说。
“那好,我来问问马丽。好。嗯。”他卑躬屈膝地说。
“喂!马丽!”他又眉眼挤在一起谄笑着跟对方说。
“是这样的,我不是要结婚嘛。我想请同事吃个饭。到时候,你能帮我上去讲两句吗?”他奴颜婢膝地乞求说。
“这个我怎么好上去讲呢!我哪能讲!”电话那头儿的马丽断然拒绝道。
“你帮我讲讲了喂!”他用比女人还难听的不男不女的声音谄笑着说。
“我不讲!我哪能讲!我怎么好讲呢!挂了挂了!”对方断然挂了电话。
“都不给我讲,娘希匹!”他说。
“那你就自己讲呗。本来就不要请别人讲啊。”我说。
请客的那天,天很热。我忙完工作回到家里,看见床上还盖着厚被子。我就骑上自行车,去家纺店里买了两床夏被,着急忙慌地带回家,把家里的厚被子给换了下来。
没过多大功夫,他下班回来了,他的父母也来了。我们拿着东西打车去了饭店。
宾客还没有来,我们拿着烟酒喜糖橙汁雪碧一桌一桌地摆。
“你就这样?也不去化化妆?”他抱着烟酒在大厅里走着,转过头儿不高兴地问我。
“有什么好化的?人家同事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看我的。大家平时谁不知道谁啊。化了妆反而假假的。我这样扎个马尾辫蛮好的。”我说。
“哎!连个妆都不化!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他在前面愤愤地走着。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他的母亲跟在他后头,跟他步调一致地阴了脸色。她看了我一眼,好像一个宠臣睥睨着另一个罪臣。那时候,在我的绝对的弱势面前,他风头正劲,他的母亲也跟着信心百倍。
宾客都到齐了以后。他要前去讲话了。我也跟他一起走了过去。我昂首挺胸地站在他的左手边儿。他拿起话筒,低着头,耷拉着肩膀,歪着屁股,斜岔开腿儿,站在舞台中央。像个宣读罪己诏的罪犯一样,他开始讲话了。
“尊敬的领导!同事!大家晚上好!”他用温和的讨好的口气说,“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我的婚礼。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大。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为了供我上学,他们吃苦耐劳,艰苦奋斗。他们一辈子恩恩爱爱,和和睦睦。他们的这种家风也深刻地影响着我。”
台下鸦雀无声。
一个年近四十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对自己父母的竭力赞颂,着实没怎么让大家感动。
“接着,我要感谢宋编辑。我几年前买了房子,简单装修以后住了进去。那时候,我的家还不叫家,那只是一个房子。宋编辑来了以后,那才叫家。”他接着说。
“好!”台下一片掌声。
宴会结束以后,众宾客都撤离了。我们又开始打包剩菜,收拾烟酒。
“你不请假,害得我也没请假,匆匆忙忙的。唉!”他又气愤又无奈地说。
“进门儿那个桌子为什么没有人坐?因为那是四号桌!我们匆匆忙忙地居然设置了一个四号桌!人家来赴宴哪有坐四号桌的?唉!”他又习惯性地无奈地摇摇头说。
既然罪过都是我的。他的母亲也不说话。我在他的习惯性的打压下也习惯性地不辩驳不说话。
我们一起把那些啤酒、饮料都搬到酒店门口儿的马路牙子上,叫了一辆车,打算把那些东西连同我们这四个人一起搬运回家。出租车还没有来。我们站在马路牙子上等着。
因为忙着搬运东西,我们都忙地浑身是汗。
“天太热了,太渴了!”我说,“要喝水的。”
我打开一瓶橙汁,跟他妈妈说:“妈,你喝水吧?”
“你先喝!你喝完我再喝!”他妈妈说。
我抱起那一大瓶橙汁哐啷哐啷喝了起来。喝完以后递给他妈妈。他妈妈也举起那瓶橙汁哐啷哐啷灌了起来。
“渴死了!”他妈妈说。
4.回家
婚后的一天,他陪我回娘家。
我说:“天气很热,你就不要穿你的皮鞋了。”
他说:“那怎么行,第一次见丈母娘,肯定要穿地规规矩矩的。”
我说:“真的没事。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我家的环境根本不需要穿地那么整齐。”他还是不肯,非要穿上他的皮鞋。
我们坐高铁,很快到了我们镇上。我们站在街口等我妈妈。没过多大一会儿,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开着三轮车来接我的妈妈。我喊了一声“妈妈”,我妈回过头来,一头苍白的头发和一张历尽沧桑的晒地黑黄的脸。我估计我妈妈的这一身打扮,叫黄林军穿越了,石化了。因为在这样的年代,很难看到我妈妈那样的气质和打扮的。
我妈妈那天的打扮让人想起很多诗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黄林军的脸色有些丧,他讪讪地毫无知觉地叫了我妈妈一声“妈。”我妈妈也感受到了他无法热情起来的那声“妈”,她也讪讪地答应了一下。是的,素未谋面素不相识,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一个要被迫毫不情愿地叫另一个“妈”,另一个,也得被迫毫不情愿地答应着。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知道这时候,我该大展身手,奋发作为了。对于我家来说,女儿出嫁了回娘家就是要回馈娘家的。
当时正是逢集,我就开始有些慌乱地往我妈妈的电动车上掷东西:
瓜子,花生,一大块猪肉,一捆子芹菜,一把粉条子。
农村的大集上,无非是这些,根本不值几个钱。黄林军看着,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我妈妈的穿着太差,还是他觉得我买地太多了,他的脸上有些不高兴。
“好了好了!拜买了,拜买了!”我妈妈说。我知道这些也就几百块钱,根本不够一个闺女回娘家的排场。闺女回娘家该买什么,我也不知道。烟酒那些东西,我家也用不着。只好买些吃的。
我买了东西放到我妈妈的三轮车上。我妈妈反而不高兴了。
“我最爱吃鸡蛋花生了,恁多给我买点鸡蛋花生,比什么都强。鸡蛋又好吃,又吃不坏人。蒸着吃,炒着吃,怎么吃都行。你买了这些肉,我吃不下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不像年轻的时候了,年轻的时候能扒菜,现在不行了。”我妈妈说。
我说:“我先给你买这些,鸡蛋花生,平时笑笑就能给你买。你自己也能买。”
黄林军的脸色明显地不高兴了。我不管他,又买了一些烧饼馒头,还买了一包熟菜,放到我妈妈的电动车上,然后,我就跟他一起坐上我妈妈的电动车回家了。
我这次跟他一起回娘家,带了两千块钱。我心里想,我妈妈以前从来没有给我烧过菜,这回,应该会给我烧一桌子菜吧。就算我拿两千块钱换呢,也能换你一桌子菜吧。何况,这次我弟弟也难得在家。他应该会安排的吧。好歹给我个面子啊。
等我到了家,才发现院子里空空如也,并没有七碟子八碗,桌子也没有。我们家吃饭一向是没有桌子的,如果在屋里吃呢,那就是在一个小铁床上搭个木板子。如果在屋外吃,那就是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坐床子上,架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黑色油漆的木板子。这回,天井里,连个吃饭的木板子也没有架起来。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难道饭菜都摆在屋里了?我妈妈真的没有提前准备?
我跟黄林军一起站在大门口儿,正在纳罕。这时候,只见我妈妈走到了屋里,在床底下开始“哗啦哗啦”地翻找碗。不一会儿,我妈妈弯着腰,吃力地从屋里捧出来一摞碗,一摞布满了历史的尘土的碗。她弯着腰,小心地吃力地抱着那摞碗从屋里走出来,朝天井的井台子走来,准备去洗。我真地有点生气了。平时不给我做菜也就罢了,现在我带着新婚的老公第一次回娘家啊,你个当妈的居然连个热菜都没有给我烧。这就算闺女婿不生气,闺女也生气了啊。黄林军也不吭声,有些郁闷地站在那里。
一时,我们两个都杵在大门口儿那里。
我有些赌气地说:“妈妈,要不俺走吧。”
我妈妈皱着眉头有些央求地说:“恁吃点饭儿再走吧!”
我也不好太跟我妈妈赌气,毕竟我千里迢迢地过来的。我就拿出来我买的熟菜,让我妈妈来一起吃饭。
我妈妈说:“我清起吃饭吃地晚,现在吃不下,恁先吃。”
我就跟黄林军一起吃了起来。毕竟是饿了,我们竟也吃地蛮香的。
我们吃着饭,我妈妈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你会买,所以我没烧饭,天热。咱家又没有冰箱。”我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想,你总是会为自己找借口,做事儿做成这样儿,太说不过去了。这会儿,还在为自己辩解呢。把自己的邋遢抠门懒惰说地很有道理似的。
吃完饭,我们坐在天井里,帮我妈妈剥着蒜,跟我妈妈说说话,我妈妈竟也谈笑风生,对午饭的事毫不在意。在她心里,她对女儿就应该这样的吧。或者,在她心里,省一顿饭钱加做一顿饭的功夫,怎么说都是很划算的。反正女儿女婿是无所谓的。在她的心目中,反正自家女儿是女的,是女的就不怕没人要。她为女儿做地不好也没什么的。大不了离了婚再找。
傍晚,我妈妈拿出十个鸡蛋,一个个地打在碗里,准备给我们烧个鸡蛋汤。
我妈妈把鸡蛋打在碗里,两只手各拿着半个鸡蛋壳子,对着碗口儿,像是音乐指挥家打拍子似的,又像是赛龙舟的选手划桨似的,很有节奏地一甩一甩,甩上足足有七八次,直到把蛋壳里残留的蛋清全部甩下来。再去打下一个蛋,打完了继续甩。
黄林军看着我妈妈这样反复甩蛋壳的动作,又看了看我。我知道我妈妈那动作确实不好看,显得很抠门儿。但是碍于我妈妈的情面,又怕打压她的积极性,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妈妈不知道,还以为她甩蛋壳的动作很优雅很好看,她笑着歪着头儿看看我,继续一下一下地跟划动船桨似的很有节奏地甩着。
我妈妈烧了鸡蛋汤,炒了一盘子芹菜猪肉,又炒了一盘子豆腐,一盘子豆芽子。饭是大馒头。都是我买来的。这对我妈妈来说,已经是她招待女婿的最大的诚意了。
食物毕竟是能给人好心情的。黄林军喝着鸡蛋汤也笑了起来。喝完鸡蛋汤。我们帮我妈妈剥剥蒜就去找宾馆了。我家是没有地方住的,那样跟老鼠洞一样的地方,就算我能住得下去,黄林军也住不下去。
走在路上,黄林军跟我说:“见到你妈妈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穿皮鞋完全没有必要了。”
我说:“我就说嘛。我妈就这样,现在挣钱都给我弟弟了。自己一分钱舍不得花,她自己过得跟乞丐似的。”
他说:“我们那边请人吃饭,豆腐、猪肉早就不上桌了。你妈居然还烧豆腐。”
我说:“她不知道外面的行情。她平时连一块豆腐都舍不得买。”
“你给你妈买那么多东西,天那么热,那个肉吃不完肯定会坏。你拿你妈当猪养的!”他愤愤地说。
我说:“我们这边闺女回娘家,讲究排场。尤其是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别人家的闺女都是给娘家买好酒好肉,买羊腿,买活的公鸡、鲤鱼。我还没买这些呢。我也是难得回来一回,不多买一点说不过去。我们这边闺女回娘家都是要孝敬爹娘的,哪像你妹妹,一家三口回娘家,什么都不带,就带个嘴。”
他说:“我家不要我妹妹买什么。她小时候能吃我家的,现在也能吃我家的。”
我说:“那是因为你家是你上成了学,你父母没有负担。我家是我上成学了,我弟弟不行,我妈妈负担重。而且,我们都三四十了,本来就应该孝敬爹娘嘛。老头子老太太把养了那么多年的闺女嫁给女婿,女婿就应该好好感谢岳父母。哪有岳父母反过来伺候女婿的。”
他说:“我们这边,女婿是娇客。我爸妈对我妹夫好,我妹夫就会对我妹妹好。”
我说:“我妈妈对你不好,你就对我不好了?这是什么道理?你对我好,还得看在我妈妈对你好的份儿上啊?那我多掉价。”
我本来打算过四天的,结果只过了三天,黄林军就要回去了。我只好依着他。是的,跟这个黄门老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妥协的太多了。
临走的时候,我妈妈红着眼睛跟他说了几句话,我走在前头,没有听地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小苦孩儿!”我知道我妈妈眼泪多,所以她哭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也不想哭。我知道她又拿“小苦孩儿”来说话了。我不喜欢她这样卖惨。作为大闺女,我在我妈妈跟前习惯了克制。而且,那时候,我自以为自己可以过得很幸福。
等我们走远了,黄林军跟我说:“你妈妈让我不要打你!”
回他老家的时候,他为了减轻负担,就让我坐公交车,他自己骑摩托车在后面追。我挤公交车一路经过汤庄,汇庄,再经过朱庄,最后才到了他们镇上。他还没有到。我就站在那儿等他。
我每次回他家,都喜欢去他家镇上的超市里给他妈妈买东西。
“我们去超市给你妈买点东西吧!”我说。
我一买东西就喜欢多买。我围着货架上的那些月饼转着,什么椒盐的、五仁的,我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