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姥姥家
我大姨又来我家了。大姨推了两化肥袋子桃子来给我们吃。都是青青的流着桃胶的毛桃,我们没怎么吃。倒是她,对着我家的堂屋门儿,一边跟我妈妈说着话,一边骑在筐子上,拿个镰刀头子削桃子吃。
“我那时候跟你说的,家军寿限短。不让你跟她,你不听哎!”我大姨边吃,边抱怨我妈妈说。
“大姐,事儿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我妈妈说。
“我让家军给我打一对门枕,他打好了给我使胶车子推去的。到现在还没装上呢。”我大姨说。
“家军是个老实人。他说的给你打的,就会给你打。”我妈妈说。
“你说家军老实。你那时候跟他吵架,他打了你,你走了。咱娘梦见你了,她梦见你鼻子嘴里往外窜血。咱娘就知道家军打你了。第二天一大早,家军就去咱家找你了。咱娘上来就骂,‘养汉头将的!打俺闺女!把俺闺女打地去哪儿了?俺闺女要是寻了无常,我告你个婊了个将的!’家军一声不吭。”我大姨说。
“女人,除非你一声不吭,装奴才,由着人家骂,才能不挨打。你只要一还口儿,男人手爪子没断,就能打人。”我妈妈也恨恨地说。
“你后来跟着他到东北逃荒,到南乡躲计划,搁人家场院屋里给他生儿养女,他还打你吧?”我大姨说。
“他那时候不打我了。现在死个养汉头将的了,更打不成了。”我妈妈说。
“咱娘说的,暑假,小宝放了假,让咱五妹妹来接她去坊口过几天。”我大姨说。
暑假里,我五姨来接我了。我实在没有什么新衣裳了。我妹妹的一顶蓝色的帽子,不知道是谁给的,我妹妹戴着太大,我妈妈就让我戴上。权当是装扮一下。
“你把恁小妹那顶帽子戴上!”我妈妈说。
我站在我家堂屋门口儿,戴上那顶帽子,兴高采烈地要跟着我五姨走了。
我妈妈站在我家屋门口儿看着我:“跟花木兰样!去吧!等着你胸佩红花把家还!”
姥姥家酿醋。一进姥姥的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酸酸的醋味。屋里是两个粮食囤,囤上是堆地高高的黄黄的粮食,记不清是水稻还是小麦,一滴滴的醋汁从粮食囤底下滴下来。
我姥姥家堂屋靠北山墙上有一个相框。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妈妈的照片。那是夏天拍的。我妈妈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褂子,在胸前捧着一束花,脸上红彤彤的。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嘴是微微张开的。我知道,那是她常有的表情。那时候,经常有照相的到庄上来给人家拍照,我妈妈的那张照片,应该是我姥娘姥爷喊了照相的给她们拍的。那时候,我妈妈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没有我呢。现在,我妈妈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娘们儿头子了,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她在我心里的纯洁和美丽。
一个母亲,不管她到了什么田地,不管她有什么样的遭遇,她在她的孩子的眼里,总是纯洁的,神圣的。母子一体,尊重母亲就是尊重自己。同样的,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母亲无条件地疼爱孩子其实也就是在疼爱自己。
小舅不在家,他上大学去了。每逢星期天,都是五姨六姨烙了煎饼,骑上自行车,去几十里外的磨山给他送饭。
正是收麦子的时候,五姨要去地里干活,就让我去离姥姥家不远的麦场里,看着场院屋前头的几棵桃树。场院屋坐南朝北,两棵桃树就在场院屋门前。我朝东看着那桃树,也可以看见我姥姥的家门口儿。那桃子还没有成熟,满枝头的桃子都还是青青的。我就在麦场里看着它。偶尔爬到树上,看看五姨有没有过来。
姥姥家桃树的西边,是一条被青草稞子遮遮掩掩的南北小路。据说,以前,种地的人晚上收工了扛着锄头回家,路过这里的时候,天已经上黑影儿了。两个小孩儿从沟里跳出来,拿着泥巴朝他身上糊,把他缠住,往沟里拖。弄得那种地的泥木陷狗的。
那缠人的两个小鬼儿嘴里头喊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西水沟的王二大!”
种地的一寻思,难道是谁家的死孩子闹鬼的吗?没听说啊。王二大是谁?就是那个天天穿地破衣烂衫的王二吗?大家找到了王二家里。问他怎么回事,怎么有两个小鬼缠人,还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西水沟的王二大”的。
王二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哦。就是有一回,我鼻子淌血了,来河沟子里洗鼻子。洗完了,闲来没事儿,就拿那黄泥,捏了两个小泥人儿。捏完就放到桥洞里了。难道最近闹鬼的是那两个小泥人儿?”
大家来到桥洞里一看,果然有两个小泥人儿,跟夜里缠着人不放的小鬼一模一样。大家把那小泥人儿砸碎了,把王二臭骂一顿。这以后的夜里,再没有小鬼作祟。
是的,到了我姥娘家,总有许多神神鬼鬼的故事。你要是听了我姥娘拉的那些呱儿,会觉得你站立的那片田地,那些村子里,有很多妖精和鬼呢。那使我觉得神秘,又使我觉得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害怕。是的,鬼魅多了,也使人觉得有几分亲切呢。要是这世上真的有鬼,要是人真的能看见鬼。你会不会觉得他们在你身边飘来飘去,还挺可爱呢。
吃晌午饭的时候,五姨喊我回家吃饭,给我卷了长毛的煎饼,里面夹了半根油条。我吃过了煎饼,就再回到麦场上看桃子。
除了半根油条,我姥娘家的伙食并不好。
我姥娘家的麦场周围种着月季,黄花菜开出了橙色的花。对面人家的麦场外头。是一丛丛长长的月季枝条围成的篱笆,月季开着红的黄的花。篱笆下面有红彤彤的野草莓。
我姥娘偶尔也搬个板凳,过来点豆子。我姥娘裹着小脚,走不动路,她几乎是扶着凳子往前挪动。她移一步,弯下腰,拿小铲子挖一个窝,点下一粒豆子。
我说:“姥娘,我帮你点豆子吧。”
我姥娘赶紧说:“不要!恁小孩儿会什么,一边玩儿吧!”
我说:“我在家天天跟着俺爷爷干活儿,我会点豆子。”
“不要!我自己挪着点就行。”我姥娘说。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跟吵架似的。我听了她的话,就站着地头儿上,看着我姥娘点豆子。她边点豆子,边跟我说话。
“家军活着的时候,对她也不好。也是打。有一回,我一闭眼儿,看见她三姐从北边儿来了,鼻子嘴里往外窜血。我就知道,家军打她了。过了没有两天,家军就来找她了。我看到他就骂,‘养汉头将的!俺闺女跟着你,你就打她了!我根本就不想让她跟你的!你还有脸来娘门找她!她不在俺这儿,俺不知道她到哪去了!俺闺女要是寻了无常,我就去告你!’”
我那时候还刚见过我姥娘几次,也许是我姥娘老了,也许是她家的外孙太多了,我不觉得我姥娘有多疼我。那时候,我觉得最疼我,跟我最投缘的就是我五姨了。如今,时过境迁,她也早已成了老太婆了。这些年,她跟我妈妈一样,各忙各的,各苦各的,谁也顾不上谁了。
所以,我对亲情这块很单薄。同时,我对亲情这块儿又很渴望。所以,我就只生一个孩子好了。这样,我的孩子就会有一个很疼爱她的妈妈,她的孩子也会有一个很疼爱她的姥娘了。这是我对自己童年严重缺爱的补偿,是的,的确是这样。
天气很热。麦子急等着收割。大姨带着她的两个小孩儿过来了。姐姐叫小燕,弟弟叫红喜,两个孩子都是抱养来的,都是七八岁的样子。她们拿着镰刀开始割麦子。小孩儿干不好,大姨就开始叫骂。我看着揪心,自己白站着,不好意思,就去帮大姨割麦子。大姨也就任我干了起来。我早就听我妈妈说过,大姨家没有男劳力,缺乏干活的人,逮住了谁就是谁,我二姨夫经常被她抓壮丁。这回,她逮住了我,可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我本来就会割麦子,干起来倒是不怎么费劲儿。只是两个孩子不懂事,我去帮忙割麦子的时候,她们就站在一边儿玩,她们不仅站在一边玩,还没完没了、没头没脑地跟我说话。
“大姐,俺三姨怎么没来的?”小燕问我。
“俺妈妈在家带小弟、小妹。”我说。
“大姐,俺奶奶桃树上的桃好吃吧?”小燕又问我。
“好吃。”我说。
“俺家树上也有桃,我摘给你吃。”小燕说。
是的,大姨地里也有一棵桃树,比我姥娘家里的桃树还要高大,那树上的桃子结地还要多。可是大姨没有提出来让我吃,我是不敢吃的。姥娘是姥娘的,大姨是大姨的。何况,那些青青的毛桃子也没什么好吃的。
“我不吃,你不要摘。”我说,“俺姥娘那边的桃树上有,我刚才摘了吃了。”
“俺家的桃大,我去摘给你吃。”小燕说。
“你不要摘了,回恁妈妈看见了,她别揍你。”我说。
“小燕儿,你要摘桃了!我跟俺妈妈说!让她揍你!”红喜说。
小燕不听,还是自顾自地爬上桃树去摘桃子。
“妈妈!小燕儿摘桃了!”红喜喊着。
“小燕儿,你快下来!”我提心吊胆地说,“我真不吃恁家的桃。”
“小燕儿!你又爬树摘桃了!”我大姨提着镰刀叱咤着来了,“那桃又没熟,你摘它干什么!”
“我摘给俺大姐吃!”小燕儿说。
“我不吃,大姨。俺姥娘那棵树上有。不熟。不好吃。”我说。
“恁大姐像你?恁大姐十人见了九人夸。她像你?恁么贪吃!”我大姨说。
我割了好一会儿,干地差不多了。我大姨才跟我说:“行了!恁大姐。你歇歇吧。你到场院屋里凉快凉快去。”
我来到姥娘家的场院屋里。小屋里有一张小床。我靠着那张小床站着。
不一会儿,大姨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了。她一到小屋里,就急急忙忙往下褪裤子。
“不知道是大蚂蚁还是什么,咬我的腿了!”大姨边脱裤子边说,“原来是只蚂蚁啊!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大姨消灭完蚂蚁又回家去了。不久,小燕跟红喜姐弟俩儿拖来一个大铡刀,要来地里铡麦子了。我又跟她们一起铡起麦子来。
等小燕她们回家以后,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在无边的旷野里,我总是会想入非非的。我像是一个寂寞深闺的女子在想象着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我想象着那些无声的黄土垄中,埋葬着多少美丽的女子和男子。他们的魂灵,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是不是正在幽深的柳荫下幽会呢?他们比我要悠闲自在多了。想象是平等的是自由的。一个贫民家的女子可以通过想象来得到本不属于她的事。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可以通过想象,来看到他本来看不到的事。
傍晚,太阳快落山了,西天的鸟儿吵嚷着满天的凄凉。该烧晚饭了。五姨来麦场里喊我回家。
四姨就在姥娘的屋里间,不出来。她偶尔上茅房的时候才出来一趟。她穿着结婚的时候,婆家给她买的红色的棉衣、棉裤,戴着一顶蓝色的厚帽子。她穿得好像比谁都要新,比谁都要干净。她的嘴巴和鼻子是歪的,她的皮肤因为常年不怎么见阳光,捂地白白的。她上完了茅房,回到她的屋里间去。蹲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洗手。她的床前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脸盆子。一个专属于她自己用的脸盆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上完茅房要洗手。有时候,她看着我,笑笑地说两句话,可是她的口舌不清楚,呜呜喽喽地,我也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她的半边脸皮是薄的,说起话来的时候脸皮一鼓一鼓的,像是喇叭匠子在吹喇叭。
我问五姨:“俺四姨天天穿那一身衣裳,身上不臭嘛?”
“怎么不臭的。”五姨说,“瘟臭!把人熏死了!”
“恁不给俺四姨脱下来洗洗嘛?”我说。
“她有意穿着不脱,扼人的。恁二姨好心好意地,想让她脱下来,给她洗洗,她还骂人家来。宁死不脱。上回我跟恁六姨,跟恁大姨,俺三个人一块儿把她抱住,绑到树上。才硬是把她那身衣裳扒下来洗了洗。不洗不行,家里来人的话太臭了,熏人。”五姨说。
“人家给她洗衣裳不是好事儿吗?俺四姨怎么还骂人的?”我问。
“她恨娘家人。恨娘家人不给她说老婆婆。”五姨说。
“那让俺姥娘找人给四姨说个婆家是的。”我说。
“说了!人家婆家拿着不当人,光揍她。上回说到西水沟恁二姨那个庄上。叫‘小二沟’。她来月经了,身上生赖,睡着不想起。她老婆婆就去叫她起来干活儿。她还是睡着不起。她老婆婆就去扇她。她老婆婆扇她,她也扇她老婆婆。她老婆婆就喊她儿子,‘小二沟,你快来!她打我!’小二沟来了,帮着他娘,娘儿俩儿一块儿把她揍了个半死。都给打团悠了。人家不想要了,让人捎了信儿,恁大姨推着胶车子去推回来的。恁大姨去推她回来,‘小二沟’拍着手喊着,‘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恁快拉走!恁快拉走!’恁大姨让她回来,她还不回来来!恁大姨跟捆猪似的,把她给绑到胶车子上,才给推回来的。”五姨说。
“这以后就没再给四姨找婆家吗?”我问。
“找了!人家都打!没有对她好的!”五姨说。
“四姨心里肯定想找个婆家。”我说。
“她当然想喽。娘来,你还记得吧?上回,四妹妹还让俺大姐去问问‘小二沟’,问问人家还要她吧?”五姨跟我姥娘说。
“恁二姐托人打听了,人家‘小二沟’又找到好的了。人家不要了。”我姥娘说。
“人家‘小二沟’要是要的话,就四妹妹这样的,还能去呢,你说说?但凡是个要脸的,被打成那样儿,还能跟他吗?!”五姨说。
“就没有适合四姨的好人家了吗?别把她给耽误了。好歹找个人家,生个孩子,以后能给她养老。”我说。
“谁要啊!这样的!给你你要啊!”五姨说。
“我也不要她出嫁了。我就这样养着她。”我姥娘说。
“等你百年以后呢?俺姊妹几个都出门子了。谁养她啊?你让俺小兄弟养她啊?就是俺小兄弟愿意,俺兄弟媳妇愿意吧?就这样的,谁想养啊?”我五姨说。
“等我快死的时候,我先弄瓶药把她药死,我自己再死。”我姥娘说,“我谁都不给恁添麻烦。”
“不讨人喜,骂人!”五姨说。
“谁都骂。人家都是不跟她一般见识的。”我姥娘说。
“你可别说了,娘来!都是你惯的。一骂就揍,一骂就揍,你看她还骂吧?鬼怕恶人!上回她骂俺大姐,俺大姐气的,把她捆到树上狠狠地扇了她一顿,她再也不骂她了!”五姨说。
“就这样的,你还能真跟她一般见识吗?”我姥娘说。
“这样的,你现在不管管,等以后,俺兄弟娶了媳妇,她也骂人家,人家受得了吗?”五姨说。
“那有什么办法?她再怎么样儿也是大姑姐。兄弟媳妇还能骂大姑姐嘛?” 我姥娘说。
“怎么不能的!要我说就能!大姑姐能骂兄弟媳妇,兄弟媳妇就能骂她!她把人惹急了,人家还能揍她呢!你看看,当婆婆的都这样。说来说去,你还是心疼自己亲生的吧!”我五姨说。
晚上,大姨回来了。她的家就在我姥娘家后头。中间一条夹道子,没有堵上。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会儿到前院儿,一会儿到后院儿。舀子碰着水缸,叮叮当当。我知道大姨是在烧饭了。
不一会儿,又传来大姨的叫骂声。
“小燕儿,你给我写作业去!我让你写作业写作业,你今天一天又是没看一点儿!小红喜也是的,天天不摸一下书本子啊!恁什么时候能通人性,给恁妈妈省省心啊!”两个孩子被骂习惯了,也不太当回事。
大姨骂完了孩子,又自己哭了起来。
“小燕燕呀,是一点儿不听话呀!恁姊妹两个跟着我,没有人疼,没有人问呀。我让恁奶奶看着恁,恁奶奶也看不好,恁也不知道听话呀!”
姥姥和小姨都习惯了她的一声高、一声低,一阵骂、一阵哭的叫喊,左邻右舍也都习惯了。大家都不吭声儿,由着她骂,由着她哭。
夜里,我听见四姨又在骂人了。她谁都骂。她想起来骂谁就骂谁。
她骂我姥爷,提着我姥爷的名字骂:“卖醋油的小老头儿!恁娘的醋油果儿!恁娘的香油果儿!”
四姨有时候也骂我姥娘。四姨骂我姥娘的时候,我姥娘也坐在西屋里她自己的床上,跟东屋里的四姨对骂。我姥娘坐在西屋里面朝东骂我四姨,我四姨坐在东屋里面朝西骂我姥娘。
“你想跟人家,人家还不想要来!你不嫌丢人现眼!”我姥娘骂道。
我姥娘跟她骂够了,就念念咒儿,对她施法。等我四姨被我姥娘的咒儿给定住了嘴,我四姨的嘴才停下。
“让我念咒儿把嘴给封上了!她没办法骂了!我让她得个噎死瘊!”我姥娘说。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真以为是我姥娘念了什么咒儿,真以为俺姥娘的咒语应验了。我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我姥娘的咒语应验了,根本就是我四姨骂地累了,自己昏昏地睡去了。因为,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我跟五姨、六姨住在一起。夜里蚊子多,她们两个就起来捉蚊子。我在旁边,冷不丁地放了一个屁,把五姨、六姨逗地哈哈大笑。
“小宝儿放屁了!小宝放屁了!小宝儿是个放屁精!”
我夜里着了凉,咳嗽了,五姨就起来,倒了香油给我喝。五姨对我很舍得,她倒了一碗底子的香油,我把那一碗底子的香油喝下去,觉得那么多的香油不但不香,反而是浓浓的,苦苦的。
第二天,我因为夜里着了凉,肚子开始胀气了。我姥娘就把我叫过去,让我站在她跟前,她用菜刀在我肚子前方比划着,念叨着:“叉气!叉气!”
夜里,等我睡下了,她再踮着小脚去天井里烧香、作揖,笑着跟“仙家”客客气气地说好话:“小外孙,不懂事。小苦孩儿,老师多多看顾。”
果然,第二天,我的肚子真的就不胀了。
姥姥经常讲一些鬼鬼神神的事跟我听,我又想听,又害怕。她说,她以前在西山头挑着两筐子山芋回家,天晚了,她走地吃力,只见对面走过来一个大闺女,笑嘻嘻地,她以为是我五姨,心里想,这闺女还蛮孝顺的,知道她娘累得慌,来迎她娘来了。姥姥这样想着,就冲着那闺女喊:“恁五姐啊!”那大闺女也不搭腔,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等她回过神儿来一转头,却看到身后没有大闺女了。
她身后走来了本庄的大嫂子。
姥姥问大嫂子:“嫂子啊,恁刚才看到一个大闺女走过去了吗?”
那大嫂子说:“没有啊,我没看到大闺女啊。”
“我刚才怎么看到一个大闺女走过去了的?”
大嫂子说:“确实没有啊。你可能看花眼了。这西山头倒是埋了一个大闺女。”
姥姥这才知道她撞了邪了。
我五姨说:“娘!我上回骑着洋车子去给俺兄弟送饭,骑到磨山,天阴下来了。我可害怕了。突然,就像俺哪个哥在我身边似的,他护着我,我就自动地不害怕了。”
我姥娘说:“是的。是恁大哥显灵了。”
我五姨说:“娘,俺大哥经常显灵。”
姥娘说:“是的。恁大哥可怜,才生下来刚满月,恁二大爷就找块木头杠子,搁我屋门口儿劈柴。我跟他说,‘大哥,俺孩儿小,恁别搁俺屋门口儿劈柴禾,别聒着他。’恁大爷说,‘没事儿!聒不到!我劈个木柴哪就聒死他了!要是劈个木柴都能聒死,那也是他活该死!死了再生!’恁大爷说完,还在我门口劈柴,劈地比先前还要响。恁大哥是活活地被震死的。人家送朱米的还没走,他就快不行了。让仙家老师给拢着魂儿的。”
“俺大爷自己没生过小孩儿吗?他怎么恁么不通人性的?”我五姨说。
“他以前有媳妇儿,生了个女孩儿。恁大爷听他娘的,对恁大娘又打又骂。恁大娘跟他打开离婚,带着孩子改嫁了。”我姥娘说。
“噢!俺爹也听他娘的。俺小的时候,他也不疼俺姊妹几个。”我五姨说。
“恁爹是工人,在外头挣钱。听起来怪好,一个月能领几个钱。他又顾他娘,又顾他哥,又顾他姐。就是不知道顾家。每回他回来一趟,就掏掏这个挎包跟我说,‘哟,这个挎包没有钱哦。’再掏掏那个挎包,‘哟,这个挎包也没有钱哦。你说说,钱都弄哪去了?’恁三姐小的时候,刚学会挪步,挪着到他跟前去。他觉得小孩儿长得好,一时高兴了,才从挎包里掏出来两毛钱给恁三姐。‘来,给你两毛钱!’这算是恁爹给了回钱!俺跟恁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有时候,天都上了黑影儿了,大姨赶集回来了。她站在姥娘家的屋门口儿,也给我讲讲她的经历。有一回,她给人家看病回来,天黑了,她骑着洋车子回家。走到一座山前头,只见一个神女坐在山头上,往下扔东西,很多华贵的东西,那神女一把把地往下扔,都落到大姨跟前,有的落到她的洋车子上,顺着她洋车子的轱辘往下掉。大姨不理,也不下来捡。那神女见大姨对那些华贵的东西置之不理,就停了下来,不再往下扔东西,冲着大姨说:“好一位贵人啊!”
神女说完,最后一次掷下来一个东西。那是那神女诚心诚意要送给大姨的。大姨弯腰捡起,是一个古老的小物件儿。
“呐,就是那天我带回家的那个小东西,我拿去集上卖了五十块钱。”大姨说地有鼻子有眼儿,我对大姨是心向往之。我喜欢大姨这样的女人,她太神秘了,太有呱儿了,她太会拉呱儿了。除了害怕被她打骂,我巴不得天天在她身边,又能听她拉呱儿,又能受她的庇护,多好。
来找大姨看病的人很多。常常是晚上,远路来找大姨算命的人来了,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骑着自行车。大姨忙完地里的麦子,又点灯熬油地给人家算命、占课。
小燕儿她们也站在一边看着。
“叫负浮!(叔叔)”我大姨跟她们说。
“负浮!(叔叔)!”小燕儿说。
来者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是要她呢还是不要她呢,他就来找大姨给他算算了。大姨拿起她的算盘和纸笔就开始给他算命。
大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我隐约听到她的声音:
“生人的时辰十分贵,生人的时辰十分贱。”大姨边飞快地拨着算盘边念。我姥娘也在旁边听着。
“掐三!掐四!”大姨用普通话说着,用手里的粉笔在小黑板上“咔咔咔”地写着。
“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讲大人讲孩子。”大姨说。
“老师给讲情了!”我姥娘抬起额头笑眯眯地说。我知道,大姨还有大姨的老师,希望那个男的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不要抛弃了那个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
大姨是远近闻名的算命的“老师”,这“老师”两个字里,有些仙家的意思。因为大姨背后有仙家“老师”。大姨在家里拖拉着两个孩子,经常大发脾气,哭天抹地。可是等她见了来找她算命的人,她立马就恢复工作状态,斯斯文文,手里拿着她的算盘,垂手站立,像是一个真正的老师。大姨身材高大,双眼叠皮,面皮白净,扎着两个辫子,不知道她脾气的人,还真觉得她很像一个老师。她有时候还会说普通话,也不知道她那一口普通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姨的脾气很暴躁,可是我有时候又特别能够理解她的暴脾气,包括她对两个孩子的叫骂,和她自己在天井里旁若无人地响亮地哭泣。
她一辈子不能结婚,自己一手抚养着两个孩子,无人扶持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都是穷人家里养不起的孩子,只有靠她这个还是老姑娘的母亲来养活啊。他们本应该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懂事,更知道为母亲省心,可是这两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少人看顾,还是各自血液里带来的基因作祟,实在是调皮捣蛋,好不晓事。大姨赶集奔波劳累了一天,回来看到两个孩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伤心。
说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大姨被她路上遇到的“仙家”叫做“贵人”的原因。一个女人,她不用稀里糊涂晕头转向地跟一个男人翻云覆雨恩恩怨怨,搞一些情呀爱呀这等没用的破玩意儿,再经历生生死死痴痴傻傻地为他生个孩子。她不用跟这个男人搞那些鸡毛蒜皮情仇爱恨是是非非。她不用进入一个本来就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家庭,不用承受那些家庭的鸡零狗碎和婆媳之间的鸡争狗斗。她这辈子不依靠男人,不伺候男人。她还能自己养活孩子,独立生存。这样一个女人,你说,她是不是一个“贵人”?她太是一个“贵人”了,她的确是一个“贵人”啊。她是我至今都无法企及的贵人啊。她是我至今都奉为理想的“贵人”!
一天晚上,大姨又弯着腰,皇天爷娘地叫喊:“俺的个娘哎!俺的个娘哎!”她边喊边提着药罐子,来我姥娘家煮药,姥娘家的南墙根儿下头,是她用几块砖头临时搭的灶台。
我问她:“大姨,你怎么回事儿啊?”
大姨说:“我胃疼!我是被俺老师缠的,外甥女。我没听俺老师的话儿。她就来缠我了。我去抓了一副药!哎哟,俺的娘来!”大姨蹲着熬药,哀嚎声接连不断。我听了很是揪心。我姥娘就在屋里,她是见怪不怪了,她不问,也不吭声儿,就坐在她的屋里。
姥娘家后头的西水沟,有了“神水”,很多人成群结队地从外地来这里舀“神水”喝。男女老少,拿着白色的大塑料桶,都来了。小的推着老的,身体好的,推着病的。他们在西水沟的河沟边,装满了一桶桶的“神水”,拿回家烧饭,给全家人吃。
西水沟河沟子里头的水就怎么成了神水了呢?据说,一个老大娘生病了,她儿推着她去看病,走到这儿,渴了,非要下去喝水。老大娘原本病病恹恹,一口水下去,变得活蹦乱跳了。那家人后来给这儿的“神树”挂了“红子”,这事儿传扬开来,其他人听说了,也来这里喝“神水”,也给“神树”挂“红子”。如此以来,来喝“神水”的人越来越多,树上的“红子”也挂地越来越多。要买白色塑料桶的人也越来越多。
是的,要喝“神水”,要想装“神水”回家,就得买塑料桶!
五姨和大姨都去装了“神水”家来,拿它擀面条子。大姨在后院,她擀了宽宽的白白的细面面条子。五姨在前院,也在擀面条子,她使的是黄黄的粗面。五姨煮了面条子,我跟五姨一起端着碗吃。粗面擀的面条子,黄黄的,粗粗的,短短的,像是面钉子。
大姨吃完饭赶集去了,小燕端着碗到前院跟我们一起吃饭。五姨趁她不注意,跑去后院大姨锅里,盛了一勺细面的面条子,盖在自己碗里的粗面面条子下头,照旧回到前院儿,站在姥娘家的屋檐底下。
小燕看见了,端着碗问五姨:“五姑,你碗里怎么有白面条子的?你偷了俺家的!回我给俺妈妈说!”
五姨给她看看自己的碗说:“你看看,我没吃恁家的面条子,我吃的是俺家的面条子。俺家的是粗面,恁家的是细面。”
小燕听了我五姨的话,半信半疑地,捧着她自己的碗,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面条子。小燕穿着的衣裳不知道是谁家给的,宽宽大大,像个袍子,把她包围地像是一个俄罗斯小姑娘了。小燕不丑,双眼皮大眼睛,稍稍有点塌鼻梁。白白的脸上有好几颗黑痣。
小燕咳嗽了,晚上,大姨给她煮了猪尿泡,里头是原汁原味的猪尿。大姨把猪尿泡煮熟了,让小燕拿着吃。小燕抱着一个大大的猪尿泡,像是抱着一个大气球。她咬一口,有香香的猪肉味儿,也有骚骚的猪尿味儿。
我闻着她手里的猪尿味儿,有些想笑。
小燕拿着猪尿泡问我:“大姐,你笑什么的?这味儿怎么那么难闻的?怎么跟猪尿似的的?”
“不是猪尿!”我姥娘跟我使个眼色说,“是恁妈妈给你找的药,治咳嗽的!吃吧!”
“不是猪尿,是药啊?”小燕又问。
“是药!”我说,“不是猪尿!”
大姨忙活了一天,要来煮鸡吃了。大姨家的鸡鸭鱼肉都是人家送的,她根本顾不上吃,有的就烂了、臭了。大姨的鸡煮好了,她让孩子们吃,她自己也端着碗啃,边啃边跟我败坏我妈妈。
“恁妈妈这个人!也是的!我那时候打听到于潇不好,不让她跟他,她非要跟!到最后吃亏了吧,人家于潇听他娘的!拿着她根本不当人。于潇他娘一跟恁妈妈吵架,就跑到她闺女家里,于潇就一皮捶一皮捶儿地捅着恁妈妈的脊梁骨,让她去找!怪谁呢?最后离婚了吧?”
大姨用她的左边的嘴跟牙,狠狠地撕下来一块鸡肉,在右边嘴里嚼着说:“她不听我的,她要是早听我的的话,她根本就不会跟家军,她根本就不会守寡!”
大姨边啃鸡骨头,边跟我说我妈妈的坏话,也不给我吃一口儿。这更让我觉得还是我的妈妈好了。
我硬着头皮听着,时而替我妈妈辩解一两句:“俺爸爸寿限短,俺妈妈那时候也没想到。”
我大姨啃着鸡骨头厉声说:“她没想到,我给她算到了哎。她还是不听我的哎!”
我知道,话是最不能相信的,姑说姑有理,姨说姨有理,我知道,等我见了我妈,如实跟我妈妈说了,我妈妈自然又是一番说话。
我那时候还没想到,我大姨为什么边对着我啃鸡肉,边败坏我妈妈呢。我大姨为什么嘴里吃着鸡肉,心里还火气那么大?我现在知道了,她的意思是,我妈妈当初不听她的,我现在跟着我妈妈一起吃苦受罪,吃不上喝不上,那都是活该,都是我妈妈自找的。她不给我吃鸡肉,我也不要怪她。
呜呼!三十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我大姨的意思了!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啊!
换做是我,我自己吃鸡,不给我亲妹妹的孩子吃一口,我能做到吗?我做不到。换做是我妈妈,她又能做到吗?她也做不到。可是我大姨,她做到了!
她那天真的做到了,她没把她一锅的鸡给我吃一口啊。哇哈哈哈!
后来,我姥娘的腿被磨砸了,用夹板固定着躺在她的小床上,五姨六姨为了方便照顾她,把她的小床就放在堂屋一进门儿的地方。小床外面是一顶小小的长方形的红色布帐,让那张小床看上去像个棺材一样。唯一的不同也就是姥娘头靠正北,面南躺着。她穿着白色的带大襟的小褂,有五姨六姨照顾着,虽然卧床,但是并不邋遢。
我爷爷赶集的时候不知道听谁说的,我姥娘的腿被砸了,他其实跟我姥娘家这么多年也没有过联系。他居然突发奇想,要来看看我姥娘。我爷爷不知道拎了点什么点心,就扑到了我姥娘家里。
“你来了?兄弟?”我姥娘说。
“嫂子!我赶集的时候,听说你的腿被磨给砸了。我来看看你!”我爷爷说。
“多亏了大兄弟想着。让恁大哥买酒去。”我姥娘说。
我姥爷陪着我爷爷一起喝酒吃菜,我爷爷毫不意外地又喝高了,他又得意忘形地唱念了起来。他跑到我姥娘床头,按着她的腿。
“嫂子!我唱戏给你听!你是听《四郎探母》,还是《霸王别姬》!我都会唱!嫂子!”我爷爷按着我姥娘的断腿高声叫喊着。
我姥娘的腿被我爷爷这一按,愈发严重了。
“哎哟哎哟!”我姥娘坐在床上疼地直叫!
我五姨六姨赶紧来救驾勤王,“大爷大爷”地把我爷爷喊开。我爷爷醉不拉几地这才离去。
“我走了,省儿。你再搁恁姥娘这里过几天?”我爷爷跟我说。
“嗯。过几天,俺妈妈来装‘神水’,我跟她一块回去。”我说。
我妈妈来我姥姥家了,她也听说了西水沟的”神水”,也来装“神水”了。
头天,刚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地上还是瓢泼一样。
我五姨跟我妈妈说:“三姐,咱去山上拾山水牛去吧?家来炒了吃。刚下完雨,山水牛多。我记得你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下了雨,咱去拾山水牛,山水牛肚子里都是籽儿。搁锅里一炒,黄黄的,里头都是油儿!”
我妈妈说: “行!咱一块儿去!”
我妈妈回头跟屋里我姥娘说:“娘,我跟五妹妹去拾山水牛去了哈!”
说完,她又朝着我们说:“恁小孩儿都在家等着哈!”
我问她:“妈,恁去哪拾山水牛的?我也想去。”
我妈妈说:“去山上。山水牛,山水牛。不到山上到哪拾啊。山上路可难走了。刚下完雨,都是泥。我跟恁五姨去都得撸起裤腿子,光着脚丫子。恁小孩儿别去了,就搁家里,跟着恁姥娘。” 我们都听话地答应着。
没过多久,我妈妈跟我五姨拾了山水牛回来了。那些山水牛像龙虾一样,搁在盆子里。黝黑锃亮,一个个顶着透明的脑袋和长长的触须。
我说:“这些山水牛长得那么像天牛的?”
我妈妈说:“山水牛是山水牛,天牛是天牛。山水牛能吃,天牛不能吃。山水牛炒出来可香了。”我不信,山水牛顶多也就是没有毒。我是不相信这披甲带壳的玩意儿炒出来能有多香。
我妈妈跟我五姨很快就把那盆活生生乱爬的山水牛变成了熟的山水牛。
“恁小孩儿快过来吃吧!”我妈妈喊着。我弟弟跟我妹妹就老老实实地簇拥过去,坐在小板凳上,对着水缸上的一个盖亭子,和盖亭子上的一盆子山水牛,拿起了筷子。
他们吃的动吗?他们板板正正地坐在那里吃饭了,他们表演地跟真的一样。
“呐,小宝。给你筷子。这是我的筷子,我的筷子我刻了个记号。”我五姨说。我还徘徊在我弟弟妹妹他们的圈子之外。我对那些甲壳虫似的山水牛根本不感兴趣。
“爹!你来吃山水牛吧?”我妈妈招呼我姥爷说。
“我不吃!我吃我买的咸鱼!”我姥爷说。他在西屋门口儿对着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
我跟着走过去,看了看姥爷碗里的咸鱼。
“小宝吃咸鱼吧?”我姥爷说。
“嗯。”我说,“俺爷爷也买的这种咸鱼。”
我看了看我姥爷碟子里头的那些咸鱼,根本没有我爷爷买的咸鱼好看,也没我爷爷煎地香。我知道我姥爷是太穷了,我姥爷的吃喝比我爷爷还要穷。
天井里。我弟弟跟我妹妹还坐在那里吃饭。
“来!笑笑!吃蛾儿!妈给个蛾儿吃!”我妈妈说。
我心头一动,心里想,我妈妈搁哪弄的鹅呢?是不是我真的有了吃福,我妈妈跟我五姨从哪里弄了只大鹅来给我们吃?
我朝我妈妈一看。我妈妈的筷子上夹了一个树叶似的黑黑的瘪了的蘑菇,我的期盼的心立刻静如止水了。我知道,我妈妈跟干了的蘑菇叫“蛾”。那“蛾”也是我妈妈在山上拾山水牛的时候在树上捡的。我看着我妈妈夹着那个“蛾”往我妹妹的嘴里送过去,我也无所谓,反正,我对那“蛾”也不感兴趣。
我们跟着妈妈回家了,大街上是金黄的麦瓤,还有拿着铁叉挑麦瓤的男人。
妈妈笑眯眯地指着路边一个挑麦瓤的男人,跟我说:“这是恁大舅!”
“大舅!”我赶紧叫对方。
“大哥!”我妈妈也高兴地喊。
“哎!三妹妹回去了!”那个大舅说。
“俺回去了,大哥。小孩儿快开学了!”我妈妈灿烂地笑着说。妈妈娘家的大哥,是她小时候的亲人,再次相见,当然异常亲切,我知道妈妈回到娘家的心情,这儿是她最熟识的地方,这儿全是她打小最熟识的人啊。
我们往前走着,前头,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蹲在地上玩儿。
我妈妈跟我说:“这是海英!”
我妈妈冲着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儿说:“海英,你搁这儿玩的吗?”
海英已经十来岁了,跟我差不多大。她不怎么认识我妈妈,她慢慢地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我妈妈。
“海英的妈妈是丁纪兰,跟我好地跟姊妹俩儿样。丁纪兰后来出了门子,跟了万才理,万才理不务正业,跟纪兰闹架,纪兰喝药死了。可怜海英那时候才两三岁。万才理对海英不管不问,他出去喝酒,就把海英用绳子绑上,栓在床腿上,锁在家里。海英的大爷不忍心,就去把海英打窗户里头给抱出来。后来,万才理喝醉了酒,跑到水汪里,淹死了,海英就跟着她大爷,跟她奶奶住在一块儿。”
我问我妈妈:“海英现在还跟着她大爷吗?”
我妈妈说:“海英的大爷死了。”
“娘啊?他怎么死的?”我说。
“被他的叔伯兄弟给杀死的。”我妈妈说,“可怜吧!海英没有大爷喽!只能跟着她奶奶喽。”
纪兰,海英。海英,纪兰。我们都是少而失祜之人,这么多年,三年五载的逃荒,十年八载的饥荒,接二连三的栖遑。一个在荆堂,一个在坊口。纪兰姨不知道我,她不知被埋在何处,早已化为黄土。海英不知道我,她没有妈妈可为她提及。只是,纪兰,海英,早在我心里,成了我坎坷命运里的又一道伤,孤寒心里的又一点凉。
“纪兰也是一时想不开。她不该死的。”我妈妈说,“过不下去,你跟他离婚哎。你死干什么的。死了小孩儿可怜吧。跟我样,我要是想不开死了,恁姊妹几个谁问啊?”
我妈妈说:“以前,坊口有个寡妇,带着一个闺女,娘俩儿缺吃少喝,挨打受骂的,可可怜了。后来,有人给那个寡妇介绍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她想把她闺女带上一块儿走的。她闺女觉得随娘改嫁丢人,宁死也不跟她走。她闺女搁前头跑,她就拿着石头瓦块搁后头追,边追边哭,丫头啊,你跟恁娘走啊,你走了还有条活路儿,你不走,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家打死啊!丫头啊,你跟娘走啊!丢人现眼是我的啊!”
“她闺女后来跟她娘走了吗?”我问我妈妈。
我妈妈说:“后来,她闺女还是跟娘走了。等寡妇带闺女再回娘家来的时候,穿衣打扮都是好的。寡妇穿着蓝缎面的袄,端着长烟袋,笑眯眯地跟人家说话,她闺女也打扮地板板正正的。共产党的社会,妇女改嫁又不丢人。《李二嫂改嫁》说的不就是这事儿吗。”
《李二嫂改嫁》说的是守寡的李二嫂和六兄弟情投意合的故事。妈妈教我的歌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二嫂拉碌碡,阵阵心酸。满肚子苦水儿,能对谁言。娘家穷无有奈何,将俺来卖。十二岁到婆家,挨打受骂。
前方上打胜仗,连连不断。好消息呀,真叫我,记在心间。盼只盼把蒋匪消灭干净,六兄弟,你立大功,早把个家来还。
看只看秋风起,天气要变。做一件新夹袄,等他来穿。”
一天,我妈妈背着粪箕子,带着我们三个去南大地里拾柴禾。那时候是秋天了,地里,到处是刚翻过的黄土,和一同被翻出来的秫秸根子。那些秫秸早就枯死了,这会儿,它连一丝略微能让人想到它还活过的枯黄都没有了,一段段发霉发白的根子像是一段段枯骨一样露在那些黄土地上。
杜村的一个大娘看见了我妈妈,笑眯眯地跟我妈妈说话:“拾柴禾的啊?大妹妹?”
“拾柴禾的,大嫂子!你去干什么的?”我妈妈笑嘻嘻地问她说。
“我来望望,我点的那块豆子出了嘛。大闺女也跟来啦?你看恁大闺女长得多好!肥头大脸的,脸跟银盆样!”大娘夸我说。
“多亏大嫂子夸啦!恁儿长得也好!”我妈妈笑着说,“这是恁大娘!坊口姓周的闺女!”
“来!大娘看看大闺女!”大娘说着蹲下身儿,把我揽在怀里:“你看看,大闺女长得多好,跟人家长得一模一样!走!到俺家玩玩去!”
“那行吧。咱去恁大娘家玩玩去。”我们跟着我妈妈走着杜村那条布满青石的小路,一路向西,到了大娘家里。
我们靠着大娘东边的门框坐着,我妈妈怀抱着我的小妹妹。
大娘说:“我去给小孩儿卷煎饼去。”
我妈妈说:“你不要累手,大嫂子。”
“小孩儿嘛,总共来一回。”大娘说着,从里间卷了煎饼出来了,“家里没炒菜,我给小孩儿卷的白糖。吃吧!”大娘家正北靠墙的条几上放着一玻璃罐子白糖,那罐子本来是装山楂罐头的。
“你看看,恁家就那点白糖,都给俺小孩儿卷了,恁还吃什么了?留着恁自己喝喝。”我妈妈说。
“没事儿。恁大哥专门儿买给我喝的。恁大哥平时也不喝。就我喝。吃吧!乖孩儿!”大娘笑着说。
我拿着大娘递过来的那卷煎饼吃着。一开始还好吃,甜甜的,可是越吃越吃不下去了。因为,煎饼里头卷的白糖,实在是太甜了。大娘堂屋里条几下头的桌子上,就放着一碗黑咸菜,我真想跟大娘说,我想卷咸菜吃,可是我不好意思说。我就忍着,继续去吃那个卷了白糖的煎饼。我几次想开口,可是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我越是看着那碗咸菜,越是觉得手里的白糖煎饼难以下咽,可是既然是大娘卷给我的,我又得把它给吃完。我就慢慢地吃着手里甜地发腻的煎饼,直到把它吃完,才算完成了任务。
我妈妈带着我们离开了大娘家,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说:“妈,我刚才吃大娘卷的白糖煎饼都吃够了。我想吃她桌子上的咸菜的,我没敢说。”
我妈妈说:“你怎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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