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恶心家的桃树
春天,我妈妈带着我们上山薅草。小路两旁的地里种着山芋,山芋秧子拖到路上。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的头。路两边的草丛都挂着露水,像是一簇簇细小的软针一样,从你的脚面子上擦过去,蹭地你的脚面子发痒,把你的鞋面儿都给蹭上了一层泥水子。这一切,都是不太美好的感觉。我对这儿的风景是没有感情的。我妈妈好像生来对土地就有感情。她笑盈盈地看着这地、这庄稼,嘴里唱起了歌儿:
“主席的书,我们最爱读,千遍呀万遍呀下功夫。好像那麦地里,下了几尺雨,小麦子盖上了雨水珠。毛主席语录,滋养了我呀啊,干起革命尽头足!”
我听着她唱这首歌,脸上讪讪地笑着。这首歌是她在我年幼的时候,教给我的。我们家三个小孩儿都会唱。这首歌曾经带给我多少快乐。陪我度过多少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越是幼稚的年纪,越是昂扬。可是现在,我站在异乡的土地上,尝过了生活太多的滋味儿,落在心里的东西很沉,所以不能真地高兴起来,变得不爱唱歌,不爱欢笑了。
只有我的小妹妹,她还是像从前爱唱爱跳,一样没心没肺。她跟着我妈妈一起唱歌,唱的比我妈妈还要高兴。
太阳升起来了,我妈妈带着我们去西山头上的一个看山的小屋旁边,靠着它的山墙,坐着歇息。我们的脚底下,不远处的花生地里,一群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还在像工蚁一样忙来忙去。
“那都是给主干活儿的人。都是信主的人。”我妈妈笑着说,“她们一起出钱给主种花生,给主收花生。”
“她们自己家里没有地吗?”我问。
“都是四外庄上的,哪家没有地哎。”我妈妈说。
“那她自己家不要种地啊!”我说。
“那说给主种,那就得先给主种啊!主说什么是什么啊。” 我妈妈说。
“她们晌午怎么吃饭啊?”我问。
“晌午就一块儿买了菜,去离地近的家里做饭,一块儿吃。上回就搁恁二大娘家里吃的。”我妈妈说。
“那些人为什么信主啊?”我问。
“可多人都是身体不好。”我妈妈说。
“那她身体不好,还跑山上干活儿啊?”我说。
“谁知道来,一给主干活儿,就有劲儿了。”我妈妈说。
我放学回家,走到凡庄庄前。庄前一片空地,里头长满了齐腰高的蒿子。我妈妈指着那片地说:“都是添腚眼子拉风箱的,自己好好的地不种,都给大恶心了。大恶心要搁这种桃树。”
“人家都是自动给大恶心的吗,大蒜恁么贵,他们怎么舍得的?”我说。
我妈妈说:“大恶心去问人家要地,有的要拉风箱,有的不敢不给。”
我说:“这么大的一块地,要是种大蒜,一年收入多少钱啊。他们给了大恶心,自己一家子还靠什么生活啊?”
我妈妈说:“这谁知道啊。”
我说:“可能人家有钱。”
我妈妈说:“都是靠种二亩地,有什么钱。”
我说:“难道大恶心给他们什么补贴?”
我妈妈说:“地是长远的,一亩地的大蒜,行情好了,一年收入多少钱?大恶心本儿都没有呢?他能给人家什么补贴?”
我说:“那咱家的地还保得住吗?”
我妈妈说:“咱家就这一块好地。咱家本来地就少,把地给他了,恁姊妹几个怎么上学了?不能给他!”
过了几天,大恶心来我家了。
他说:“三姐!我想种个桃园,恁家南湖那块地能给我吧?”
我妈妈说:“兄弟,三姐就这一块好地。给了你,三姐,还有三个小孩,靠什么生活呢?”
大恶心说:“三姐,不瞒你说,人家那些种地大户,都是主动地把地给我,支持我创业,我蛮感动的,人家的格局真大。三姐恁一向通情达理,恁要是能把这块地给兄弟,兄弟感激不尽!”
我妈妈说:“兄弟,俺三个小孩要吃饭,还要上学。你对三姐说,这块地给了你,三姐拿什么养活三个小孩儿?”
大恶心说:“三姐,每年市场行情不一样。我也不可能年年种桃。我要是种不下去了,我要那些地干什么啊?我肯定再还给你啊。”
我妈妈疑惑地说:“等你以后不种桃了,还能把地还给我吗?”
大恶心睁大眼睛挑起眉毛说:“可以啊!”
我妈妈还是不肯松口,低着头不说话。
大恶心说:“说实话,我搁旁人那做工作,都蛮顺利的。没想到三姐居然难为兄弟了。恁家地少也是事实。这样吧,西山头不是有很多荒地吗?你去开荒吧。我跟俺哥说说。你去开荒,以后就是恁家的地了。”
我妈妈说:“兄弟,西山头离俺家多远了?我要是去西山头种地,路恁么远,晌午头儿都舍不得回家吃饭。再说了,西山头地土不好,人家都搁那儿种山芋,种棉花,种花生,没有搁那儿种大蒜的。那些荒地里头都是酸枣子圪针,就算我能开出来,俺搁里头种上大蒜,这样的荒地,能种成什么样儿呢?俺娘儿四个就靠这二亩地吃饭,种不出大蒜来,俺娘四个吃什么喝什么?”
大恶心说:“三姐。你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你要考虑一下大家。你看,我搁咱凡庄种个桃园,开个花儿,结个朵儿,四外庄上的人都来参观咱凡庄的桃园,看桃花,摘桃子,你说美观不美观?也给咱凡庄扬名!人家那几家子都把地给我了,都蛮好说话的。怎么就三姐那么难说话呢?三姐这也太不讲大事了!心广天地宽!咱为人处事不能恁么自私!”
我妈妈说:“兄弟啊,上有青天下有地。当中有鲜亮的儿女。我要是有意地为难你吧,让我咔嚓就死。兄弟啊,人家家里地多,多一亩少一亩不在乎,可是三姐不一样。三姐家地少,就指望这二亩地吃饭的。三姐实在是不敢动这个地啊。”
大恶心生气了,他说:“三姐。我觉得,我好话都说的有点多了。我好说歹说地,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儿的呢?哪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想不开,心态摆不平,放不正!你怪谁?我种桃园不是为了我自己,往小里说,这是我态度积极。往大里说,我是为了凡庄!你看看咱凡庄,现在家家户户也就是种个大蒜,哪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现在我来创业种桃,在咱凡庄来说,那是开天辟地头一份儿!我是在改写凡庄的历史,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儿!三姐怎么能阻碍我呢?”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你想种桃,那是你有本事,三姐只会种大蒜。这块地,三姐种了五六年了,三姐对这块地都有感情了。三姐确实舍不得啊。”
大恶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种地!你种地什么地!你也说你会种地!你连此地人都不是,你还说,你会种地!你要是不拾俺三婶子的地,你凭什么种上大蒜!要不是凡庄收留你,你上哪种地去!”
我妈妈说:“兄弟,地是俺三姑给我的。不是我抢来偷来的。我种的是俺三姑的地。”
大恶心说:“三姐,俺三婶子已经过世了。俺三婶子无儿无女,要是说种,也得归姓凡的种,你怎么好说这地是你的?”
我妈妈说:“俺三姑在的时候,这块地就一直是荒着的,根本没有人种。兄弟你也知道,前些年大蒜行情也是不好,有的时候才几分钱斤,有人拉着一车大蒜快走到青羊山了,一问大蒜才几分钱斤,气地直接把一车蒜都倒到路旁沟里去了。有的种蒜大户折了本儿,跳楼的跳楼,喝药的喝药。俺三姑的地里全长着蒿子。我来了,俺三姑才让我拾掇拾掇种的。要不我也争不过姓凡的。这块地,我调理了五六年,收拾好了,这几年大蒜行情才刚好一点。俺三个孩子还小,还要靠这块地吃饭上学,你给我几年时间,等俺孩子长大成人,恁再来把这块地要去也不晚!”
大恶心说:“你连姓凡的都不是的,你一个外地人,你有什么资格来种这个地!这个地就是归我了,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咱看看到时候,是你种还是我种。你前脚种上蒜,我后脚来种桃。你给我动一动?你试试!你要是再跟我倒腾,我跟俺哥说说,我让你搁西山头开荒的资格都没有!我让你连荒地都种不成!到时候,你就天天闲着干瞪眼!我看看你还吃什么喝什么!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儿吧!”
大恶心气呼呼地走了,我妈妈收拾起镰刀,背起粪箕子回家去。她还要给她的孩子们烧饭,外面有些阴天,灶塘里的柴火不够干,一股子蓝白色的浓烟从灶塘里冒出来,把我妈妈呛地直流眼泪。火苗终于是窜出来了,红红的火苗子映着我妈妈的脸。
“妈,咱家那块地被大恶心要去了?咱以后都种不上了?”我问我妈妈。
“嗯。人家是姓凡的,能不给人家吗?”我妈妈说。
“那俺以后上学怎么办了?”我问。
“恁好好上学是的。恁妈就是砸锅卖铁,拉着要饭棍,也得供恁上学。好好上学,学文化,文化装搁自己肚子里,谁也抢不走。恁光说我不理持家的,就咱家,我理持再好有什么用?咱家这地盘儿,早晚是姓凡的。咱搁这儿蹲不住。所以我不想理持。我早就跟恁说过,恁要好好上学,恁上好了学,都搁外头工作,就不要受姓凡的气了。”
我说:“妈妈,你种地恁么辛苦,都是为了俺姊妹几个。”
我妈妈说:“老农民,不种地干嘛啊。我自己也得吃啊。”
我妈妈用铁叉子捅着灶膛里的柴火。火渐渐地旺了起来,照在我妈妈的脸上。
我妈妈的右边腮帮子上,有一个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酒窝。那是我妈妈小的时候,一时惹得我姥娘不高兴,我姥娘拿剪刀朝我妈妈脸上狠狠地掷过来,把我妈妈的脸刺破了。从此,我妈妈脸上就留下了一道伤痕。那伤痕就这样一直跟着她。像被发配的人,脸上留下的金印。
我妈妈被发配了,因为我妈妈当然争不过大恶心,她被发配到了西山头,她要从头开始,一橛头一铁锨地去开垦那片荒地。
我妈妈丝毫没有犹豫。第二天,西山头的太阳还没有起床,她就扛起镢头,拿着镰刀朝山上走去。她不能拖延,她怕自己没有饭吃,她更怕自己的孩子没有饭吃。她要活命。这件事儿早就传遍了凡庄。人都知道周玉梅家的地给了大恶心。最关键的是,周玉梅家只有这一块好地呢。
近亭跟月梅又来我家了。月梅还是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嘻嘻地。不说话,也说不出话。近亭也是跟以前一样,六十多了,敞着白色的的确良褂子,露出里头蓝色的背心,光光的头顶上还有几根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近亭的样子有点像我爷爷。
近亭跟我妈妈说:“三姑,这回恁家的地也给了大恶心了。”
我妈妈说:“是的。人家是姓凡的,咱争不过人家。咱能拿鸡蛋跟石头碰嘛。”
近亭说:“俺家南湖那块地也给他了。不给他能管吗?好在我本来就身体不好,不能种地。”
我妈妈说:“恁大哥,你看看俺,俺守着这三个孩子!俺说什么!”我妈妈说着掉下眼泪来。
月梅还是笑嘻嘻地看着我妈妈:“哎!哎!”她逗着我妈妈,意思是你不要难过。
近亭说:“大恶心这个人,太毒辣了。做事赶尽杀绝的。”
我妈妈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人家够毒才能干成事儿哎。像咱这样的无才拉用的,光善良什么用哎。善良又不能吃不能喝。”
近亭说:“人心肠太阴,做事儿太绝,不会有好报的。老天会照应他的。”
我妈妈说:“老天,老天搁哪来?”
近亭说:“大恶心就仗着他老岳家那股子风儿,要不是仗着他老岳家有后台,他凭什么搁凡庄上横横的?”
我妈妈说:“没办法,人家得人儿,占贤。咱弄不过人家。”
近亭说:“咱是弄不过人家。小芹娘的舅有本事,差点儿把凡乐跟她通奸的事儿改成□□。”
我妈妈说:“话不穿六耳。可别出去说,恁大哥。说了,大恶心打人。谁不怕打啊,打在身上生疼。”
近亭说:“他打呗,谁怕他打的?他打就让他打,他打死就打死,他打不死他得养着我。我是姓孙的,我在凡庄就是一个孙子。他打我,我是打不过。可是我心里瞧不起他。别给我搁那横横的,跟个人似的。他是怎么回事儿,旁人心里都明白儿的。”
我妈妈说:“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没钱的君子干发急。谁让咱没钱没势的。”
近亭不说话,闷了一会儿,他说:“三姑,西山头有欢狗子,还有茂猴子,你去种地要小心一点。”
我妈妈说:“现在还有茂猴子吗?”
近亭说:“有人见过。以前经常有人去打欢狗子,回来烧欢狗子汤,搁全庄上卖。人都端着碗去买。”
我很好奇,我问近亭:“欢狗子汤是什么味儿?”
近亭说:“欢狗子跟猪肉样。”
我妈妈不太相信近亭的话,她每天还是起地早早地去西山头。这天早上,我妈妈一个人走到苹果园。苹果园的地里一棵树下,仿佛有一个人。这一大早上,是谁在地里干活呢。难道还有人比我起的更早?我妈妈心里纳闷,就走过去,看个究竟。这一看不得了,简直是让人魂飞魄散。一个人吊在树上,没了气息。我妈妈吓得赶紧往前跑。
前面就是西山头了。我妈妈来到西山头山底下,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两个小狗儿似的动物在咬架玩儿。是两只野狗吗?还是茂猴子呢,想到这儿,我妈妈不敢上前去了。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战战兢兢地在那里侯着。等那两只狗一样的东西走远了,天也大亮了,我妈妈才到西山头开始开荒。
我妈妈每天扛着镢头、挠钩上山开荒。那些荒地上的酸枣子圪针太多了,有的都有一人高,没有人管没有人问的,一棵棵,一窝窝的,像是小松树一样疯长。我妈妈每次回到家,我都看到她的胳膊上划了一道道的血口子。
我说:“妈妈,你不能戴个套袖吗?”
“戴什么套袖的!庄稼人,爱惜皮肉就不要吃饭喽!这点儿伤算什么啊!春天上天旱,我给立围子恁大姨浇地的时候,我跟着捋水管子,那水管子多沉了。地里的豆茬都把我的脚给扎淌血了。恁大姨还想充好人,她旁边的一块地,我都不认得人家,恁大姨还想让我去给人家浇。”
“我摘了可多酸枣子了,你吃吧?”我妈妈说。
“吃!”我说。
我走到那筐子酸枣跟前,看着那些红艳艳的酸枣子说:“妈妈,你怎么摘了恁么多酸枣子的?”
我妈妈说:“我哪是摘的!我是打的!我拿着杆子张着粪箕子打的。你看打下来多少?”
我说:“我还当是你摘的来。你怎么打恁么多的?”
我妈妈说:“山上酸枣子树多。你吃吧,吃完,把核吐了,堆到一边儿。酸枣子核儿能卖钱。”
“恁么多酸枣子,怎么一个个把核儿弄出来呢?”我问妈妈。
我妈妈说:“搁一段时间,捂捂,等把它捂烂了,拿到河里淘淘就行了。酸枣子核儿蛮贵的。你上学的时候带点儿,给恁同学吃。”
“给她们吃了,她们就不把核儿留下来了。我不带。”我说。
“那怕什么的?你有好的同学,带点儿给她们吃。”我妈妈说。
“不带。带旁的也不带它。”我说。
是的,不带它。这些酸枣子是我妈妈摘的,妈妈摘酸枣子摘地那么辛苦,我不带去学校炫耀了。
经过我妈妈一天天地开荒,我们家,竟然又多出不少地来。尽管那是从未被人调理过的土地,可是,那毕竟是土地,可以种大蒜,还可以种大豆、玉米和山芋,还不用担心被谁给抢了去。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哪里能开出新的路来呀。
秋天,人家开始种蒜了。我妈妈也种蒜。她把地边边、沟堰堰上全都种上了大蒜。路过的人跟我妈妈开玩笑说:“三姐。今年大蒜要是行情好,恁家可得是大丰收啊。”
我妈妈说:“我家地土儿不行,都是拔了酸枣子种的。没有粪水,没有化肥,能不能种出蒜来,还难说,我只能这样,尽我的力。”
清明节前后,我妈妈上山,在地头上点绿豆。我家地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座新坟。一个老大爷扛着铁锨来添坟。老大爷添完坟,坐在坟子旁边的地头上独自掉眼泪。
我妈妈看见了,问老大爷说:“大爷,这是恁家的哪个亲人啊?”
老大爷说:“是俺儿!”
我妈妈说:“是恁儿啊。那他还年轻,可怜!家里还有孩子吧!”
老大爷说:“是的。有一个小孙子。”
我妈妈说:“那就好!大爷!恁好好看着小孙子长大成才,那是恁的根儿,等他长大了,一样地报效恁!”
老大爷说:“是的!”
我妈妈说:“恁家大哥是怎么回事儿啊?”
老大爷说:“他以前当区长,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鼻子出血,他也没当回事儿。后来才检查出来,是白血病。就这样死了。还不到四十……”老大爷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去擦眼泪。
我妈妈也掉下眼泪来!
她跟老大爷说:“可怜!俺丈夫也是死地早!他死地时候才三十六岁。”
老大爷说:“恁家几个小孩儿啊?”
“俺家三个小孩,大爷。”我妈妈说。
老大爷说:“哎!恁比俺家更难。看着三个小孩儿好好过。熬过来,就有出头之日了。老天饿不死瞎鹰。”
“是的,大爷。”我妈妈说,“老天保佑保佑多保佑!咱好好行好,多做善事,老天会保佑咱的!”
五月,家家户户开始收蒜了。我妈妈也开始收蒜。人家在湖地里种的蒜,又白又胖,蒜瓣儿又多。我家在山地里种的蒜,又小又瘦,干瘪瘪,很多还是独头蒜。我妈妈知道,今年的收成,比起去年,算是不行了。我妈妈也不吭声儿,低着头,一铲子一铲子地收蒜。
大恶心端着水杯子顺着田埂子爬到山上来了。
山上干活儿的人都问他:“大恶心,恁家的桃什么时候种啊?”
“大恶心,什么时候能吃上你种的大桃啊?”
大恶心笑笑说:“不急!不急!放心,早晚让众人们吃上我种的大桃!”
大恶心朝我家走过来了,我妈妈低着头继续收蒜。大恶心来到我家的荒地里,弯腰捡起一坨蒜:“三姐,恁家的蒜怎么恁么小的!啧啧啧!你看看!全是独坨蒜。我就说吧,三姐!你不是此地人,不会种蒜,你种不好蒜。论种大蒜,还得是俺本地人。哎!你想想,人家种蒜都种了几辈子了,你一个外地人,能种的过人家吗?跟人家多学习学习,让他们教教你。”
我妈妈说:“兄弟,你怎么能光说我的蒜小,不看看我的地土儿的?我南湖那块湖地不是给你种桃了吗?我在西山头开荒种的蒜,没有粪水,没有经过调理,跟人家搁南湖种的蒜能一样吗?”
大恶心说:“三姐!你不要激动。会不会种蒜,不是你说的算的。要用事实说话。你看看,你的蒜就是比旁人的蒜小啊?你最起码的,你种的蒜要跟旁人的差不多吧?”
我妈妈说:“兄弟。我的地土儿比旁人的差,我的蒜怎能跟别人一样大?你说这话还有天理吗?你要是说我种的蒜小,我也承认。但是话说回来,我的蒜小,是因为我的地土儿不好。你把最孬的地土儿给我种蒜,怎么还能说我不会种蒜的?我怎么不会种蒜的?俺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农民,俺苍山大蒜搁全国那是有名的。你说我不会种蒜?我不承认!就是玉皇大帝说我不会种蒜,我也是不能承认!”
大恶心说:“你看看,你就是嘴硬。蒜好不好,用事实说话。哎!你种的蒜就是比旁人种的差。你也不会管理。来!你自己看看,你是怎么管理的?你这地里,野兔子乱窜,把蒜苗子都咬断了,你也没本事管好。”
我妈妈说:“野兔子乱窜是我能管好的?要不是你把我南湖那块地给我拿走,我能搁山上种蒜吗?我要是不搁山上种蒜,不就没有野兔子啃俺的蒜了了吗?”
大恶心说:“三姐,你看你,不光年纪大了,怨气还恁么大的?不要老是抱怨,我就不喜欢爱抱怨的人,一身负能量,这种人我都离她远远地。种哪块地不是种?你不要怪这个怪那个。都怪你自己心态不好。心胸狭窄。”
我妈妈说:“我怨气大啊,那是因为俺日子过地难,俺吃亏吃地厉害。俺要是天天高高在上,不愁吃不愁喝,俺也知道天天乐陶陶的,恣呶呶的。”
大恶心说:“你哪是吃亏啊,你那是没有能力!南湖的地给我种,我一年到头儿,弄个种植能手儿,大红绶带往我身上一披,多好看!你有那本事吗?你就知道种蒜,不知道变通。原来种什么,现在还是种什么,原来怎么种,现在还是怎么种。你就没那个脑壳儿。这叫优胜劣汰。你知道吗?”
我妈妈说:“俺是没那个脑壳,俺也不知道什么是优胜劣汰。俺就知道俺那块湖地给你拿去了,俺自己开出来块山地来,你还说俺不会种蒜。”
大恶心说:“你有地种就不错了!三条腿儿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种地的到处都是。荒地不想种?马上大蒜行情越来越好,多少人抢着种大蒜,到时候,你连荒地都没得种!地球离开谁都会转。不是庄上给你地种,你自己有什么?徐达厉害吧,要不是朱元璋用了他,他能成为长胜将军吗?张飞厉害吗?要不是刘备重用他,他能成为一代武将吗?”
我妈妈说:“嗯,道理都搁你嘴里,俺还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天要黑了,我得回家给俺孩子做饭了。”
冬天,地里冻上了。我妈妈又跟人家学了编椅子。她买了一捆捆深棕色的牛皮条,在东屋当门里铺了层垫子。我妈妈每天吃完了饭,就开始编椅子。我放了寒假,看见妈妈在编椅子,还很惊讶。
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学的编椅子?”
我妈妈说:“我那天去赶集,看见人家有编椅子的,我跟人家学的。”
我说:“你编好了拿去卖吗?”
我妈妈说:“人家给我配好料子,我拿回来编,编好了再给人家,人家按个儿给我算钱。一个椅子十二块钱。”
我看我妈妈就穿了米米给我的那件军绿色的小袄儿。我就问她:“天恁么冷。你穿地恁么少,不冷吗?”
我妈妈说:“我编椅子,活动来活动去,一点儿不冷。你看,我怕冻着腰,我腰上还绑了一个小垫子呢。这个活儿轻松,有时间就多编一个,没时间就少编一个。吃完饭没事儿干什么去哎,活动活动编出个椅子来,反正够咱一天吃煎饼的哎。”
我说:“妈,我看这活儿蛮好玩的。回头我也跟你学学。帮着你编。”
我妈妈说:“你不要学了。”
我说:“我就学学怕什么的,你不是说艺多不压身嘛。”
我妈妈说:“俺开春就不编这个了。俺去苗圃干活儿去了。”
我说:“哪个苗圃?”
我妈妈说:“就是青羊山初中部的苗圃。俺去那里干去了。那里干活儿也轻快,一天能挣二十五块钱。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去。一个半天就能挣十二块钱。比干这个划算。”
我说:“谁给你找的这个活儿啊?”
我妈妈说:“恁青菜市里的奶奶给俺找的。”
我说:“哪个青菜市里的奶奶啊?”
我妈妈说:“俺去青菜市里卖菜认识的一位老大娘。我蹲搁她门口儿卖菜。她开门儿出来,看到我穿地破衣烂衫,又冻又饿的,她就喊我去她家里,又给我饭吃,又挑了几件子衣裳给我。俺既然知道人家的门儿了,这以后咱家有什么稀罕物儿,俺也让恁小弟小妹给恁奶奶送去。”
我说:“我还不知道来,你还搁青羊山认识一个老大娘。”
我妈妈说:“人家恁这个奶奶家的老头儿,就搁恁学校西边儿修洋车子,说不定还认得你呢。”
我说:“哦,就是搁一棵小槐树底下修车子的那个小老头儿啊。长得高高的瘦瘦的,弯腰驼背的。”
我妈妈说:“哎,是的,就是他。”
我说:“大夏天的,经常看他光着膀子,弯着腰,搁大集上修自行车。”
我妈妈说:“你可不要小看那个小老头儿,人家知书达理的,说话可有才分了。人家看咱家庭穷,跟我说的,‘恁姐,你不要难过,要化悲痛为力量!’”
我听了这句话,觉得耳熟能详。是的,化悲痛为力量。可是当时,在我们那样的家里,我知道悲痛,却看不到力量。
2.我妈妈在苗圃
苗圃的带头人是老蔡。
给苗圃里干活儿的工人做饭的女人是老唐。老唐精明强干,两只单眼皮的小眼睛呈倒八字形分开在头顶上,精光闪闪。
老唐的丈夫叫老罗。老罗是个老实人。
老唐不在苗圃干活儿,专门给干活儿的人做饭,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能有这样的待遇,看来身手不凡。常常,我妈妈看见老唐衣袂飘飘地从炊事棚里走出来泼水,那感觉,对我妈妈来说,就像仙女下了凡。
老唐在苗圃里的地位首屈一指,在金字塔的最顶端,高高在上。而我妈妈,一个新来的,在苗圃的金字塔的最底端,低低在下。
这天收工以后,老蔡提议去KTV高歌一曲,外加舞蹈一番。我妈妈是一个农民,从来没有去过KTV,也不知道KTV是个啥地方,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众人去了。那家KTV坐落在一个高台上,并不十分气派宽敞。里面当然是霓虹闪烁,让我妈妈这个扎根于土地的人一阵子眩晕。
老蔡首先冲上去跳舞了,老唐当仁不让地同他一起跳。
老梁说:“老蔡爱跳舞。”
老唐说:“我是最近才学的,跳舞是好的,锻炼身体。”
老梁上去唱歌了,老梁是老蔡的本家大哥,是个厚道人。那是我妈妈这辈子第一次在那种场合听别人唱歌。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啊依呀依子哟。”老梁扯着没有气力的嗓子唱着。
“咳咳咳——,不行,咳嗽,唱不动了。”老梁说。
坐在我妈妈右手边儿的老刘想溜了。她跟我妈妈说:“老周,我先走了,你再玩会儿吧。”
我妈妈说:“不行啊,老刘,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老刘身材好,相貌好,打扮也好。她当然跑不了。
老蔡要跟老刘跳舞。老刘家里有憨厚老实的丈夫,和亭亭玉立的孩子,我妈妈看得出来,老刘并不想跟老蔡跳舞,但是老蔡邀约,盛情难却。老刘只好半推半就地跟老蔡一起跳了起来。
我妈妈不会跳舞,在一边儿干坐着。老刘被老蔡拉着手在场地里扭动的时候,无奈地笑着看看我妈妈。我妈妈居然像个张作霖部下的军阀,逢场作戏地向她投去纸醉金迷的笑容和赞许的目光。
老蔡跟老刘一曲结束,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老蔡说:“来来来,我们合个影。”老刘只好挨着老蔡站好。老刘那天穿着红色的外套,老蔡当然是衣冠楚楚。
不知道是哪个马屁精在旁边说了一句:“像新郎和新娘!”
老刘的脸红红的,老蔡感叹说:“可惜我都快五十了,我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
老蔡也看得出来我妈妈是个土包子,实在不会跳舞。
他说:“老周唱个歌吧。”
我妈妈说:“我不会唱。”
老蔡说:“你随便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的不会唱。”
老郑说:“《灰太狼》会唱吧,唱《灰太狼》。”
我妈妈说:“不会。我怕我会出洋相。”
老蔡不高兴了:“唱一首,今天你一定要唱。”
老刘说:“老周,老蔡让你唱,你就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不会唱,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老蔡说:“唱!今天就要唱一个!”
我妈妈说:“我真不会唱,我唱的都是以前的老歌儿。这种地方哪有那种歌儿。”
老蔡皱着眉说:“你这个样儿迟早要被淘汰的。”
老刘借口家里有事,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要走了。我妈妈也赶紧跟着老刘一起逃出了那个地方。老刘家在附近,而我妈妈,离家太远了。那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我妈妈看到路边有一辆三轮车,就赶紧跳上车去:“去前边儿青菜市!俺家搁青菜市里。”我妈妈说。三轮车师傅发动马达。我妈妈快马加鞭逃离了那个地方。
第二天,大家正常上工。我妈妈到了,老刘也到了,老罗和老梁也都到了。大家蹲在苗圃里忙活着。
“我昨天回到家又喝了二两酒。”老罗说。
“你昨天回家都几点了?还能喝二两?老唐给你炒的什么菜?”老梁问。
“她哪给我炒菜,我吃的花生米儿。”老罗说。
正说着,苗圃里的小屋的帘子掀开了。老蔡睡眼惺忪地从里头走了出来。接着,老唐也走了出来。
“哗啦——”老唐把一盆洗脸水泼了出来。
“今天中午吃什么?”老梁说。
“谁知道吃什么,老唐烧什么就吃什么。”老罗说。
这天,老蔡请了老师傅来苗圃指导,老师傅笑嘻嘻地看着众人在苗圃劳动。妇女除草,男劳力推着小推车搬运花木。
“满红火的嘛!”老师傅赞叹着,转头又走了。毕竟,太阳底下太晒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梁说,“大夏天的,俺们出力干活儿累地要死,他还说红火!”
老刘说:“人家是专家,听说以前搁苗圃干过,退休了。他技术好,老蔡专门儿花钱请来的。”
“专家不来干活儿,还打扰我干活的?我看这不是恁娘的什么好专家。”老梁说。
老罗说:“不是有你干活吗?人家专家还要干什么活儿啊?人家不是带来了小叶栀子花,让咱这些人栽的吗?”
“专家就不用干活,就搁那说说笑笑就管了?” 老梁说。
“嗯,人家说说笑笑就管了。人家靠的是脑袋瓜子好使,能说会道的,哪像你啊,跟个驴一样,除了干活,还能干什么?”老罗笑着说。
“我光会干活啊?我还知道吃!”老梁说。
“那要看人家给不给你吃,人家要是不想给你吃,你还得往后站站。”老罗说。
老蔡过来招呼大家伙儿说:“来来来!都别干了!都到会议室里来。让人家老师傅给咱指导指导!”
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都到会议室里找个地方坐定。老师傅已经在台上坐着了。
老师傅说:“我昨天搁空调间里坐了两个小时,来准备今天的稿子。弄的是腰酸背疼。大家要好好听,不然就是对不起我。怎么种出花儿来?你得一会儿斜着种,一会儿横着种。一会儿一棵一棵地种,一会儿一片一片地种。哎,你得动脑筋,得种出花样儿来。”
老梁在下头悄悄说:“恁娘的,种花就种花,整那些花样儿干什么?”
老师傅接着说:“你不整出花样儿来就叫做死脑筋,不懂得变通。”
老梁拍了拍老罗的肩膀,说:“这话简直是放屁的,他是听他哪个祖宗说的?”
老罗被老梁拍了一下,一个机灵醒了。他摩挲着眼睛说:“老师傅说的,他刚说的。”
老师傅说:“前几年,我写了一本《种花知识大全》。我这本书是种花的标准,是依据,恁那些人怎么具体的种花,那是载体。”
老梁说:“什么标准?我的手就是标准。土儿是干是湿,坑儿是深是浅,我一搭手儿就知道。还要听他扯那一套。”
“他不弄出来个道道儿来,他靠什么赚钱的?”老罗伸了个懒腰说。
老梁说:“他坐搁空调间里写个狗屁玩意儿。写完了,就跑到咱这些出苦力的跟儿来指导。”
老罗说:“现在不是让你也坐着吹空调了吗?不是来听他的讲演,能让你搁这坐吹空调?有的人光会劳动,有的人光会指手画脚。你不想听就眯一会儿吧,我刚才差点眯着了,被你给拍醒了。”
老梁说:“这样说,指手画脚是他的专科。”
老罗说:“那是。光会劳动不会指手画脚,你成不了专家。成不了指导。指手画脚也是一能儿。你看,咱都不会上去讲吧。人家就行。”
老梁说:“他讲地什么。我看是胡说八道。”
老师傅说:“我老弟在全镇讲了二十几遍。我是特级养花能手。我编写的《养花知识大全》发表在县《花艺杂谈》上。马上,《春田花花》杂志社又要向我约稿了。我太忙了。不是老蔡催的急,我真没时间到这儿来跟恁说这些。我养花不仅考虑眼前,还有长远的眼光,我以前就提出来,要养双色花、并蒂花。怎么样?现在双色花、并蒂花吃香了吧?你不能光凭经验养花,你还要有个依据。我这本《养花知识大全》,你拿到手上,保证你养花手艺更上一层楼。我现在发给大家看看,一人一本儿,给恁打八折,只要恁二十块钱。你要是到店里买的话,更贵。店里一本儿要三十五。”
老师傅说:“来,大家回答我,养花需要哪些要素?哪位知道?翻翻手里的本子告诉我!”
台下鸦雀无声。
老师傅说:“都不知道是吧?来!抬头看我!不要搁那磕头打盹儿的!”
老师傅看了看台下,指着老罗说:“来,你告诉我,养花需要哪些要素啊?”
老罗站起来想了想,说:“我光知道尿素,不知道什么是要素哦。”
老师傅说:“不知道啊。你好傻啊。书皮儿上不是有吗?用心养花,用爱种花。来!一起说!”
“用心养花,用爱种花。”台下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说。
“大点声儿!”老师傅喝道。
“用心养花,用爱种花。”台下的几个人又稀稀拉拉地说。
老师傅说:“我辛辛苦苦弄的讲稿,恁都不给我好好听。真是一群泥腿子,活该恁一辈子出苦力!恁看我,我都往六十上爬了,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了照样拿着丰厚的退休工资。恁谁有我这个待遇?恁今天搁这里出苦力,明天,老蔡一句话就能让恁滚蛋。恁家的老婆孩子还等着恁买米下锅吧?恁一个老农民,吃的都是什么?无非是青菜辣萝卜!想想这些,恁心里不难过吗?恁还不该好好听我的讲演吗?”
老梁说:“既然老蔡一句话,就能把咱给辞喽。那我更不听他的了。听他那些有屁用啊?”
老罗说:“人家光想着让你听他的讲儿,买他的书,人家可不管老板用不用你。”
老师傅说:“你信不信?我搁恁老板那里说话还是有用的。今天在座的,哪个好好听了,哪个不好好听了,我心里都有数。我这个人,就是记性好。哪个不好好听,我回头跟恁老板说一声儿,他明天就能让你卷铺盖走人。你想种花都种不上。”
老梁说:“不种就不种吧。无所谓。你不让我种花,我就去杀猪。”
老罗说:“端人碗,服人管。种花就得听种花的那一套。杀猪就得听杀猪的那一套。反正都是套儿。”
老梁说:“就这样的,他是怎么成了专家的?”
老师傅说:“来,再看这本书第五页上的划横线的话。标准是种花的依据,种花是标准的载体。”
老梁说:“不说人话。把明明白白的事儿说地弯弯绕绕。把简简单单的事儿说地一点儿都听不懂了。”
老罗说:“哎,会绕,绕地巧,绕地妙,人家这就叫高超。”
老梁说:“我不听他那一套,就不会种花了?我听了他那一套,就成了神农了?”
老罗说:“哎,你只知道埋头种,人家知道绕,这就叫一个能儿。”
老梁说:“我就知道一棵一棵地种,哪要那么多花样儿。”
老罗说:“你看看,要不人家就成了高角儿了吗。”
老师傅演讲结束了,老蔡走上去,给老师傅递上一个大红包。
老蔡说:“到底是专家!整整两个小时!真行!真能摆货!”
老梁说:“娘哎,他讲了两个小时,拿了个大红包。我听了两个小时,什么都没有。”
老罗说:“走,上茅房去!坐地腚疼!”
老梁说:“走!上茅房去!可给憋死了!”
吃中午饭了。老蔡、老唐跟老师傅坐一桌。干活儿的工人坐一桌。
老蔡说:“今天,有老师傅在,老唐特意做了小酥饼。来!大家伙儿也尝尝!”
老师傅笑着说:“嗯,大家伙儿尝尝!尝尝!闻着就香!香飘十里啊!”
老蔡说:“怎么样?恁不是会作诗吗?恁给来两句儿!”
老师傅说:“行行行!大家干活太辛苦了!我给来两句儿,给大家解解闷儿!”
老师傅看了看桌上的小酥饼说:“有了!我就来夸夸这个小酥饼!我都快六十了,还是头一回吃到恁么好吃的小酥饼。”
大家吃着饼,只听老师傅说:“六十年来一卷酥,麻姑手痒叹不如!”
老蔡说:“好!恁老人家真是有才,一分钟不到就把诗给作出来了。”
老梁悄悄地说:“什么狗屁诗!跟臭脚丫子样!其臭无比!什么‘一卷酥’啊?还‘核桃酥’呢!”老梁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
老刘也说:“还‘麻姑手痒’!真是个臭流氓。什么‘麻姑手痒’?是他自己心痒痒了吧。人间能不开了他,他还要去找麻姑!俺干活儿恁么辛苦,他还要写这样的臭诗来恶心俺。真是不要脸!”
正说着,隔壁那桌又传开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
老梁说:“他还作诗,我作的都比他好!”
老罗说:“老梁,恁也来两句!”
老梁说:“我就接着他的作!”
大家笑着说:“行!”
老梁说:“假若卷上臭豆腐,这个酥饼味才足!”
大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隔壁桌上的老师傅,看见老梁他们笑地开心,也热情地打招呼:“众人们辛苦了,多吃点儿!”
老刘说:“奶奶的,这会儿还真是有点儿想吃臭豆腐了。”
我妈妈说:“想吃臭豆腐,自己做就行。买块豆腐捂捂,等有点味儿了,倒点儿凉开水,加点盐腌腌,再切点儿葱姜辣椒搁里头,就好吃了。”
老刘说:“看来,你也爱吃臭豆腐!”
我妈妈说:“我春天上就爱吃臭豆腐,吃臭豆腐,就煎面饼子,可鲜了。”
饭后,老师傅要走了,老蔡说:“来来来!大家伙儿过来,咱跟老师傅合个影儿!”
我妈妈不敢轻举妄动,看着老蔡过去,再看着老唐过去,看着老梁老罗老刘他们也都过去了,我妈妈这才走过去,站在最靠边儿的位置。
“哎!拍照了!拍照了!大家注意哈!哎!笑一个!”我妈妈双手垂立,端端正正地站着。
“咔嚓!咔嚓!”拍照的人拍完了,大家都笑着去看效果图。我妈妈一看,照片里是衣冠楚楚的老师傅和老蔡,还有笑意盈盈的老唐,还有旁边的几个人,也都是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我妈妈。我妈妈心里很清楚,拍照也是要讲究技术的,位置重要的要重点拍,要给特写,没有地位的就忽略不计。
当时是大夏天,午后太阳当头,一时不能出工。大家就在树荫里乘凉。
“老蔡请咱吃雪糕了,大家来拿雪糕。”老唐在棚子里喊道。
大家听到了,一个个陆陆续续地都去了。
我妈妈也去了。桌子上还有两块雪糕了。
老唐跟我妈妈说:“老周,快来吃雪糕。”
我妈妈说:“谢谢大妹妹。”
老唐说:“老周,你看,我平时对你也蛮好的……”
我妈妈赶紧说:“大妹妹,恁对我好,我也知道。这块雪糕我就送给你吃了。”
老唐开心地说:“那好的,回头我把它再退给老蔡。”
苗圃的人吃饭,是没有汤的。
老刘说:“大夏天的,好害渴,没有汤,受不了哇。老梁,回你跟老蔡说说吧,中午吃饭,给大家伙烧点汤。”
老梁说:“行!”
第二天中午,老唐来了:“来,喝汤吧,我给大家伙儿送汤来了。”
“哦,今天有汤喝了!”大家伙儿兴奋地说,“汤在哪儿呢?”
“那不是的吗?”老唐指了指抱柱边上的一个小桶说。
大家转身望了望,在抱柱边上,坐落着一个小型不锈钢桶,那桶大概高十五厘米、宽十厘米的样子,透明锃亮,小巧可爱,一只手轻而易举就可以举起来。桶里面装了半拉的汤。这么少的汤这么多人喝肯定不够。
老唐说:“老梁,汤到位了哈,你来组织大家喝汤,一人一碗,不能多打,不要争抢。”
老梁说:“我想问一下。不抢怎么喝到汤?就那么一桶汤?我一个人捧起来就喝了。你现在让我把它给那么多人喝?给谁喝?我实在不知道让大家伙儿怎么喝这碗汤。我中午不让他们喝汤好了。”
老唐说:“你不让大家喝还不行。大家会有意见。”
老梁愤愤地说:“那你说,就那点汤,怎么喝?我不知道该怎么喝。你来教教我,这汤该怎么喝?”
老唐说:“这事儿我不管。反正是有汤了。我只管烧汤。怎么喝汤,那是你们的事儿!”
老唐转头就走了。
老刘说:“老梁,你别急,你每天派个代表来喝,表现好地喝。”
老罗说:“咱排队喝吧,一个人一天,今天你喝,明天我喝。”
我妈妈笑着说:“哈哈!那有的人喝不到汤,看着别人喝汤,可是急死了,渴死了。”
老梁说:“那怎么办。她让大家喝汤,还说不要争抢。不抢,汤又不够,你说怎么办。我实在不会喝这碗汤。”
老刘笑着说:“不行咱们一人一口吧。一人一口,喝完再去排队,循环喝,喝完为止。”
老梁说:“不行,有细菌的。怕传染。”
老刘说:“你打一勺汤,我们一人舔一口。”
老罗说:“我找几根吸管来,咱几个人一块儿吸。”
老刘说:“其实,那汤就是刷锅水,也没什么好喝的。”
老梁说:“我马上就去问问老蔡,让他来教教我,这碗汤到底该怎么喝。我实在不会。”
老刘说:“老梁,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汤不够,没有汤,你还能让大家都喝到汤,那才是本事。要是汤够了,你能让大家都能喝到,那算什么本事?”
老罗大笑说:“哈哈哈哈!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一个苹果的故事。”
我妈妈问:“老罗大哥,什么一个苹果的故事啊?”
老罗说:“一个苹果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个人要考考大家,说是怎样才能把一个苹果分给一大伙儿人吃。一个小苹果能怎么分,谁也不知道。这时候,有个小青年说,他有办法。他把那个小苹果用蒜臼子砸碎了,放在一个缸里,打来井水一兑,让大家伙儿喝。这样,大家就都吃上那个苹果了。”
老梁说:“是的噢。要不,我去把汤装点自来水来,让恁这些人喝?”
老刘说:“行啊!喝完仔细咂摸咂摸嘴儿。还真是那个味儿!”
老梁说:“哦,那这还真是个好办法来。那我把这桶汤洒到大江大河里去,咱都到河里挑水吃,那还够咱喝一辈子的来!”
大家笑着说:“是的是的!”
老梁说:“那这个汤还真是个神汤来,这个桶还真是个宝桶来!”
老刘说:“那还不是个宝桶吗?人家这就叫给你汤喝了啊!你喝不到,不会喝,你怪谁!”
老罗说:“怪咱自己!怪咱自己!”
老梁说:“老罗,这是恁媳妇干的事儿,你还搁这和稀泥!”
“你看看!我能管得了她啊!人家是谁!人家是姑奶奶!人家是这个!”老罗竖起大拇指说。
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去苗圃找我妈妈。我妈妈从苗圃里出来,她穿着统一的白色的工作服,这么多年,我头一回见我妈妈穿得这么整洁,这么美。她拿出来一双凉鞋给我。这么多年,她头一回给我买了一双鞋。我本来还很惊喜,但看到那凉鞋,我就变得淡然了,那是一双带鼻子的乳胶凉鞋,男士的,淡黄色。我那年十八岁了,知道要脸面了。这样的凉鞋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觉得不好看。可是我妈妈已经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买一双这样的凉鞋,我也知道她已经没有钱给我买第二双凉鞋了。
我妈妈热情地蹲在地上给我试穿,我就顺从地穿上,心里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不管如何,我是有一双凉鞋穿了,总比没有鞋穿的好。
苗圃里的一个妇女走了出来。
“这是唐大姨。”我妈妈说,“你叫大姨!你看恁大姨长得多好看!”
“大姨!”我喊道。心里想,这就是我妈妈常说的老唐了。
“哟,你给她买了凉鞋啊。”老唐说,“你对恁闺女真好!”
“是的啊!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哎。我自己都没舍得买。”我妈妈说。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总觉得她的话让我无如之何。说她舍己为人吧,她给我买了一双这样的凉鞋,说她不知道考虑我的感受吧,她自己确实又舍不得买。唉!
老唐看了看我脚上的鞋,说:“这鞋是男式的。不适合她。”
“唉!俺家穷,有鞋穿就不错了。哪管这些。”我妈妈说。
“恁闺女多大了?” 老唐说。
“十八了。”我妈妈说。
“小女孩儿,还是要好好打扮打扮的。我的手串,就是我过生日,俺老公给我买的。” 老唐说。
我看了看她手腕上金光闪闪的手串,一条红绳,串着六个猪头。
“你那个小金猪,一个不少钱吧。俺可买不起哦。”我妈妈笑着说。
“也不是太贵,几千块钱吧。” 老唐说。
“俺哪有那个钱。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喽。”我妈妈说。
“小女孩儿不能光知道学习,也要好好打扮。不会打扮的话,以后上好学也没用。小丫头孩儿,都是长得漂亮的嫁的好。” 老唐说。
“俺家的孩子都不会打扮。还是恁唐阿姨会打扮。你看恁唐阿姨打扮的好吧!”我妈妈说。
“恁闺女也不是不会打扮。是不知道怎么打扮。我教教你。我用小珠珠编的手链,你给恁闺女拿一条去,我给你便宜一点儿,就收你三十块钱。你给她戴上,保管好看。”老唐说。
“三十块钱,太贵了。俺可买不起。”我妈妈说。
“三十块钱还贵啊?这点小钱都舍不得啊?”老唐说。
“俺不是舍不得,俺是真没有。”我妈妈说。
“你怎的没有钱的?你不是在苗圃上班,天天计工拿工资吗?你就是死脑筋,想不开,越穷越省,越省越穷。你这样活地累吧呢?!女人嘛,打扮是第一位的。我就是因为会打扮,把俺家老罗成功地拿捏了。老罗什么都听我的。女人啊,要是不会打扮的话,男人是不会在乎她的。”老唐说。
我妈妈讪讪地笑着说:“俺家是穷哦,不能跟恁比哦。恁光买那些小珠珠都得花可多钱了吧?”
“也没有多少钱,都是些边角料。”老唐说。
“大妹妹编地那些手链肯定是好。就是吧,俺家穷。俺没有恁么好的衣裳鞋配。你那些手链编地再好,戴在俺的手上也是白搭。你看看俺大闺女这手,天天帮着我剥蒜,磨地一手泡,哪戴的住你那些好东西。你那些好东西,搁俺家里,不衬。”我妈妈说。
老唐听了我妈妈的话,没趣地走了。我妈妈又去干活儿了,我无事可做,就盯着苗圃里的那些人看。
老蔡有深棕色的皮肤,小眼睛,单眼皮,眼神挑剔,像个警觉的老鼠,在人群中游移。两片嘴唇上的皮肉呈深陷的八字型向下耷拉着。如果戴上一顶帽子,必定像极了一个威严的日本大佐。他在跟大家说话,他说地什么我听不清楚。因为他的声音太嘶哑了。他的喉咙像个老旧的风箱,勉强兜着一口气。他的嗓子像个年久失修的烟囱,因为里面燃烧了很多条高级香烟的缘故,他说起话来,嗓子里总是像有一口浓痰堵着。他的声音因为沙哑,反倒有了一丝磁性,他的音线听起来像是一根经不起拉扯的破旧的皮条。那皮条显然是被烟熏火燎地快要散架了,拉起来咯咯吱吱的。
温和的老梁大爷也在那里。面前的他跟老蔡相比,区别在哪里。可是在我的眼里,老蔡的确比他更神秘更有魅力。是什么使老蔡比老梁更神秘更有魅力呢,是权力,是神秘的权力使他更神秘。老蔡肥满的后脑勺上的皮肉,在他的后脑勺与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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