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星的遐想》
春燕姐要结婚了,我放学回家,没有看到我妈妈,她去春燕大姐家帮忙去了。我来到春燕大姐家里。春燕大姐家的天井里支着一口大锅,锅底下架着木柴,我妈妈在锅门口坐着。凡敏大娘在灶台边站着,笑着。凡敏大娘脸上照旧是满面红光。她大眼睛双眼皮,洁白的牙齿,说起话来满面春风。
我妈妈坐在锅门口烧着锅。她穿着人家给的一件带拉链的发白的夹克。
不知道因为烟熏火燎,还是因为我家最近生活太差,没有油水,还是因为我家一如往常地生活压力太大,我觉得我妈妈像一个即将圆寂的长老,眼神迷离,形容枯槁了。她的眼珠子突出来,眼眶子凹陷下去。
我喊了一声:“妈妈!”
我妈妈木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哎!回来了!”
“嗯。”
“回家吧!”
“哦!”
凡敏大娘赶紧说:“大姐回来了?搁这一块儿吃饭吧。”
我妈妈说:“她不搁这吃。”
我也赶紧说:“不了,大娘。”我就顺着河沿回了家。
我家住在河沿边上,我妈喜欢种树,我家院子里种了很多果木:向日葵、桃树、石榴……我妈妈栽树也不十分辛苦,只需要把那些捡来的桃核、杏核扔到天井里,再轻轻埋上一层土。于是,在老天的充足的雨水的浇灌下,那棵屋檐底下的石榴出芽了,那蒜架子旁的桃花出苗儿了。它们不挑不拣,不知道自己生在了门可罗雀的苦寒之家,它们自顾自地“蹭蹭”地生长。它们长得比我们还高,比我的手腕儿还粗,它们不嫌弃这寒怆的小院儿,它们开朗、明媚地众生平等不求回报地给我们开了满枝头的花朵,它们给这半亩地的茅庐涂染了粉粉的春色。
春燕大姐的丈夫来接她了。
“来!咱拍个合影儿!”春燕大姐穿着白色的婚纱,招呼着。她爹、她娘,她大哥她二弟,她嫂子、兄弟媳妇,统统聚拢了过去。
“哎哟,我的肚子太大了!挡上!挡上!”春燕大姐笑着跟前排她坐着的娘说。
春燕大姐热热闹闹地出嫁了。
晚上,凡敏大娘跟凡敏大爷说:“豆秃子家生了个孙女,取名叫成成。”凡敏大爷觉得此事不妥。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爹。
“怎么能叫成成的?”凡敏大爷说,“俺爹的小名儿就叫成儿。”
“那回你去跟豆秃子说说?”凡敏大娘说。
“回我得去跟豆秃子说说。”凡敏大爷说。
晚上,凡敏大爷专门儿到豆秃子家里去,跟豆秃子说:“大哥,俺爹的小名儿不是叫成儿嘛,恁家孙女子也叫成儿,你看......你能不能给恁孙女子换个名儿?”凡敏原以为豆秃子一家能通情达理哩。
谁承想豆秃子一家并不买账:“想让俺孙女子改名儿?那可不行!这个名儿可是俺儿媳妇亲口起的,别的名儿,她看不中!”
凡敏大爷前去洽谈,并不融洽,闷声闷气地回到了家。
“我去跟豆秃子说了,豆秃子不同意改名儿。”凡敏大爷跟凡敏大娘说。
凡敏大娘说:“这好办!他家重咱家的名儿。等以后咱儿媳妇生了孩子,咱也重他家的名儿。咱也不重豆秃子他爹的。冤有头,债有主。咱就重豆秃子的,就叫豆豆。”
不久,凡敏大爷家的儿媳妇喜得千金,小名儿就叫豆豆。
“豆秃子”一家不服气。
“爸爸,凡敏的孙女子重咱的名儿了!回让俺哥接着生,生了,咱再重!”豆秃子的闺女说。
豆秃子家不服气,还要继续生,继续重。凡敏大爷家也不相让。可是那时候计划生育管控还很严格。怎么办呢?
这天,凡敏大娘跟她儿媳妇吵架了。婆媳俩儿吵地很厉害,半个凡庄都知道了。儿媳妇追着凡敏大娘骂,凡敏大娘忙着躲闪,脚下打滑,碰到了树橛子上,把半个脸都给划伤了。儿媳妇跟婆婆吵完闹完,收拾收拾离家出走了。凡敏大娘捂着被树橛子划伤的半个脸,拉也拉不住。
“撒手!你撒开!”凡敏大娘的儿媳妇抓住凡敏大娘的手一甩!凡敏大娘的手又被甩伤了。儿媳妇成功脱逃。
这以后,凡敏大娘天天捂着伤脸,逢人就说:“被儿媳妇打了!婆媳闹架啦!儿媳妇跑了!”
人人都知道凡敏大娘被儿媳妇打了,有的觉得可怜,有的觉得可笑。
豆秃子的闺女说:“俺爹!凡敏儿媳妇跑了!哈哈!”
豆秃子说:“哼!人家是做戏给旁人看的!凡敏家什么时候惹过儿媳妇生气!连春燕回来都巴结着她嫂子,给她侄女买东买西。”
豆秃子闺女不解:“那她家这是闹的哪一出?”
“哪一出?人家明着是闹家包子离家出走,暗着是去躲着生孩子去了。不信,你看吧!不出半年,凡敏家又得添小孩儿了!”
豆秃子的闺女说:“啊?那咱家也得赶紧催催俺嫂子,她家要是再重咱家的名儿,咱接着跟她重!”
这天,豆秃子去河沿边挑水浇菜。他把洋铁桶歪在水里盛满了水,正准备担上肩膀挑走。忽听脚底下有个小孩儿喊“救命!”豆秃子瞅瞅,四下无人,哪儿来的小孩儿?他再一看,就在他正前方有一个小土坑,土坑有几尺深。小孩儿的声音正是从那土坑里冒出来的。豆秃子往下探头一看,是豆豆!凡敏家的孙女子豆豆正在里头哭呢!豆秃子望着豆豆,小豆豆也望着他。
“豆豆?”豆秃子说。豆秃子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拉小豆豆一把。
小豆豆眼泪汪汪地说:“豆秃子爷爷,你救救我啊!”豆秃子一听,就来了火。他心一横,把那扁担一挑,转头就走了。
小豆豆在坑里哭了一会儿,她试着往上爬。猛一使劲儿,就好像被谁给托了一把似的,一下子就爬上了土坑。
小豆豆自己走回了家。她家里,她的爷爷奶奶正围着庄儿找她呢。
凡敏大娘看见了小豆豆,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我的儿啊,你这是去哪了啊,可把恁奶奶急死了啊!”
“我掉进后河沿那个坑里了。”小豆豆说。
“那你不知道喊吗!我的乖孩儿!”
“我喊了,坑可深了,没有人听到。”
“豆秃子家靠地近,他不是刚从河里挑了水过去的吗?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我喊他救命。他不理我就走了。”
“这个豆秃子,心真毒啊。毒地一根毛儿都不剩!”凡敏大娘说,“这以后,咱跟豆秃子家永世不相来往!”
中考后的暑假,我们几个在天井里剥蒜。
我看我弟弟光着脚丫子好玩,就说:“鸿雁赤着脚丫子,我也赤脚丫子!”
我妹妹说:“我也赤脚丫子!”
我说:“赤脚丫子确实轻松,怪不得鸿雁爱赤脚丫子。”
我妈妈说:“恁别赤着脚了,地上有火,烫人。回上火,长疖子。”
我说:“就光一会儿,没事儿的。俺小的时候长疖子,那是因为赤脚丫子时间太长了。现在都不长疖子了。”
我妹妹说:“什么是疖子?”
我说:“疖子就是脓疮。你没长过吧?我小时候一到秋天就长疖子。就是因为夏天赤脚丫子。疖子都是长在腰上,腚上,等疖子熟了,里头都是脓,跟糖球恁么大。得找个大洋针挑破了头儿,把脓给挤出来。”
我们正站在天井里,大门外突然来了一辆小汽车。我的语文老师方老师跟朱校长到我家来了。那时候,村里还很少见到小汽车,而我家门口儿停着一辆小汽车,还是学校里来的小汽车儿。这在凡庄还是很光荣的。
我赶紧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校长,老师,恁来了?”
我妈妈也赶紧跟老师说:“老师恁来了?老师恁坐。”
我说:“老师,恁怎么来俺家了?”
语文老师说:“宋大省的中考作文,得了七十六分。县里的教研员想见见她。”
校长说:“俺今天就是专门来接她的,让她跟俺一块儿去。”
我妈妈说:“行,太麻烦老师了。”
我说:“满分不是七十五嘛?我怎么得了七十六的?”
语文老师说:“教研员看了你的作文,觉得文采太好了,又给加了一分。”
校长说:“题目是什么来?”
语文老师说:“《星的遐想》。宋大省平时作文就很好。”
我说:“都是俺语文老师教地好。俺语文老师经常表扬我的作文。”
既然到了我家,我家的情况就不用说了,一目了然,尽收眼底,一个字,穷。是什么样儿的穷呢,这样说吧,是十里八村打着灯笼难找的,不是万里挑一就是千里挑一的穷。你就尽可以想象吧,想象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的穷人家是什么样儿的,我家大概就是那样儿的。我不敢说七十年代,因为七十年代的很多家庭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家了。
光这些还不够,因为五六十年代的穷人家也许比我家还要整洁。比如我喜欢的那些朴实而又整洁的床铺、充满农家风味儿的院落,还有门口儿挂着的两串黄黄的玉米或是红红的辣椒子。对不起,我家不是这样儿的。我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有味道的农村。我家嘛,你要加上这样的形容词,破壁残垣,破东烂西,破破烂烂。理想中的传统的农家院落会让你找到乡土感归宿感,而我家的寒碜足可以让你找到匮乏感、饥饿感、自卑感和逃离感。
对,在我家,你始终是饥饿的是寒冷的,是没有任何幸福感和满足感的。因为我家的屋里院子里所有的布局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和暖感,我妈妈操持的饭菜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和口感。不仅如此,经过我妈妈打造的饭食让我觉得都有些让人难以下咽。
比如,用未经淘洗的小麦磨成的粗面烧出来的糊糊,是又黑又牙碜的。我妈妈是永远吃不出来的,既然她吃不出来,那么她是不会承认的,可是我每次都能吃得出来,那就只能怪我嘴叼舌头怪。要命的是,这样的糊糊我妈妈一直烧,我们一直要喝,就这样硬生生喝了十几载。如今,我们一个个终于离开了那个家,我妈妈还是坚持不懈自得其乐地喝着。
为什么不能喝白面糊糊呢,据我妈妈说,粗面的糊糊更省粮食,因为它比白面多了几斤麸皮。是的,不能让家人好好地吃白面,一定要吃难以下咽的粗面,这就是我妈妈的风格。对了,据我妈妈所说,吃粗面还比吃白面健康呢,这是一种新兴的科学的生活方式,人家阔的人家早就开始吃粗粮了。
比如,吃丝瓜是不能打皮的,打了皮那就是骄奢淫逸那就是没了天理,对,丝瓜不能打皮,一定要把翠绿的丝瓜带皮切连皮炒,炒地黑黑的,连汤都是黑的,这样吃起来才符合我妈妈想要的忆苦思甜的风格。
比如,我家没有一个端端正正地吃饭的桌子。我家吃饭的桌子,都是永久搭建或是临时搭建的。永久搭建的是屋里的一个钢丝床,钢丝床上放着一块木板。在天井里吃饭需要临时搭建。在天井里吃饭的时候,先在天井里选一个地方,大概是院子的中央,然后甩上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坐床子,再在坐床子上甩上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板。得,这就是我们的饭桌了。我很好奇,我妈妈是如何能够做到,把一个家打造地全方位地这么不像样儿的?她又是如何做到自得其乐乐在其中的?
据我妈妈的自我辩解说,那是因为,凡庄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迟早是姓凡的。所以她不想打理,不想给姓凡的留下一丝一毫的美地。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我家的筷子也是不像样儿的。我妈妈的筷子也是用了很多年的老筷子了。那样的尖头儿不是削出来的,而是经过长年累月地使用自然磨出来的。我家连一双像样儿的筷子都没有。连筷子都是破破烂烂不成体统的。
我妈妈总是有千种理由,万种借口。她是不知道,这么多年,她是硬生生地把贫穷和自卑深深地植入了我们的血液里了。有人要参观一下比较富裕的院落吗?对不起,我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有人要参观比较破败的院落吗?或是想知道五十年代的院落是什么样儿的吗?我家可以,绝对可以。绝对是典型中的典型,可以中的可以。到了我家,那感觉,就像一个衣冠整齐的人被脱去了整齐的外衣,不能说是赤裸吧,是衣不蔽体地,站在刺骨的寒风里。是的,是头脑发蒙地站在冷到骨子里的寒风里。
我的语文老师和校长在我家天井里的板凳上坐下,我妈妈跟他们说着话。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此地人?”校长问我妈妈。
“俺是山东人,俺丈夫三十六岁就死了。俺投奔小鲁村的亲戚来这庄上的。”我妈妈说。
“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孩子,能把孩子培养成这样,不容易。”校长说。
“宋大省的文采太好了,教研员看了拍案叫绝!当场给打了七十六分。满分是七十五。”语文老师说。
“谢谢老师的培养。都是老师教地好。小孩儿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也是没有办法。她要是生在人家好家庭家里,她学习会比现在还好。”我妈妈说。
“已经不错了。宋大省中考成绩是多少?”校长问。
“六百二十五。进青羊山高中没问题。正取生。”语文老师说。
“回我给教研员说说,看看这么好的苗子能进县一中吧。”校长说。
我其实一开始是想报考县一中的,跟那帮子被班主任看好的可以冲击县一中的男女学霸比,我不服气。可是,我的班主任凡通老师诚挚地把我给劝阻了,他怕我考不上,白白浪费一个名额。是的,我的班主任也是姓凡的,也是腿短脖子粗外加外八字,据说这种长相还是一种福相呢。他因为这矮胖黝黑的身材,被我的女同学给叫做“饭桶”“油桶”。当着他的面儿,她们当然不敢这么叫。她们只敢背着他叫,她们见了他的小小的儿子的时候,悄悄地叫他“小油桶”。
语文老师跟我妈妈说:“教研员想看看宋大省,你让她收拾一下,跟俺走吧。”
我妈妈跟我说:“行,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去吧。”
我说:“哦。”
我来到我家屋里间,把我的衣裳袋子拿出来,倒到铺上,自己坐在床上,想着穿哪件衣裳。门外,我妈妈坐着跟老师、校长说话。
“宋大省是棵好苗子,你要好好培养。不能把小孩儿的前途给耽误喽。”老师说。
校长说:“恁家庭条件这样,宋大省还能学成这样,真是太难得了。”
“行,老师。”我妈妈说,“就是俺家太穷了。”
“不管在哪上,我去跟校长说说,叫他给减免减免学费。”校长说。
我妈妈说:“太感谢老师了!谢谢老师。恁在初中培养了她,还管她上高中的事儿。”
“宋大省是从俺的学校出来的嘛。这么好的学生,俺也有这个责任去问她的事儿。”校长说。
我在屋里挑来挑去,穿了脱,脱了穿,试来试去,也不知道到底穿哪件衣裳,我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衣裳。都是人家给的,我到底穿哪一件呢?
我妈妈在天井里坐着跟老师说话儿。她不耐烦地探身儿到屋里催我:“大丫头啊,你换好衣裳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妈妈说:“你快点儿。恁老师等着你的。”
我说:“哦。你别催我,你越催我,我越发急。”我知道我妈妈跟我的老师一块儿尴尬地坐着,没话儿找话儿地说着,已经要撑不下去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要去见垂青于我的老师了,我的作文全县第一,我有这么好的文采,我得穿得好看一点儿啊。可是,我找不到一件合身儿的衣裳穿。我总得穿地衣衫整齐一点吧。
我继续试着那几件衣裳。到底穿哪件合适呢?穿那件红黑格子的裤裙儿,配那件蛋黄色的短袖吧,可是那衬得我脸色有点黄了。穿裤裙儿去见老师也显得不稳重啊。而且,我那时候因为青春期经常含胸低头,有些驼背,俗称“内肩子”,又剪了一头短发,又是胖胖的五短身材。那件短袖不知道是谁家给的,没有领子。穿在身上,更显得腿短脖子粗了,不好看。不仅不好看,还显得老气,像个老娘们儿。
我还是穿我妈妈给我的她的那件白色的长袖褂子吧,尽管也是土土的,可是那是我的我家的现存的一件最好看的衣裳了。这样显得人白净一些,斯文秀气一些。裤子穿什么呢?又没有合适的裤子穿了。我有一条人家给的冬天穿的裤子,玉白色的,可以笼毛裤穿的,那就穿它吧,只好穿它了。好在天气还不是太热。
我换上衣裳出了门儿,我的老师、校长带着我出发了。
教研员在一个空的教室里接待了我们。教研员老师有五十多岁,满头花白的头发,大大的双眼皮的眼,一张有些疲惫地白皙的脸。他穿着蓝色的衬衫,斯文儒雅,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这是刘老师。”语文老师跟我说。
“刘老师。”我说。
教研员边拉着桌子边说:“来,你们过来坐吧。宋大省,你也坐。”
显然地,教研员对我很关照很尊敬。我知道,我虽然跟教研员老师素未谋面,但是我那篇作文是他首肯的,他对我的文采有充分的认可。这在古代,等于是他亲点的我的状元。他是我的恩师。他是真正欣赏我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跟他之间是有着某些心灵上的共鸣的。此刻,他在我心里,是比我的语文老师和校长更亲的人了。
“全家赤着脚丫子!”我的初中校长对教研员说,“你没去她家看,她家可穷了。”
教研员没有想到,这个文笔如此流畅、思维如此欢快的小姑娘,她的家竟然是这个样儿的。
“我原以为这样的学生,可能是离异家庭,没想到,是这样的。”教研员老师说。他说话慢条斯理地。
“她妈妈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太不容易了。”校长说。
“光看她的那篇作文,谁能想到这个小孩儿生在这样的家庭啊。这也说明宋大省心态好,乐观。坚强。宋大省能遇到这样的妈妈,能遇到这么多帮助她的老师,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教研员说。我知道他是在鼓励我。
“恁在外头也要照顾她的面子,宋大省自尊心强的。”教研员说。
“知道。你看看,能把她送到县一中去上吗?”校长说。
“宋大省到那里,怕是跟城里的小孩儿在生活啊各方面差距更大,她家里负担更重。反而对她心理上不利。还是在青羊山上吧。青羊山高中也蛮好的。全县第二。”教研员说。
我说:“我也不太想到县里。俺家太穷,我的成绩也不是特别好。我怕跟人家差距太大。”
“我跟宋大省单独谈谈。恁两个人在一边儿歇歇。”教研员说。
“行,俺在一边儿等着。”校长说着,跟方老师一起坐到了教室边儿上的空桌子那里。
教研员走到教室另一边儿,去挪了两张桌子,跟我说:“宋大省,你过来坐。”他说着用手边的卫生纸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别用卫生纸擦脸,里头都是漂白粉。”校长说。
“啊?我都是用卫生纸擦脸。我好出汗。”教研员说。
我坐过去了。我和教研员老师之间隔着两张桌子。
教研员老师坐下来,跟我说:“宋大省,你当时写那篇作文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说:“我就自己想着写的,写着写着就有了。”
教研员问我:“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都有哪些爱好啊?”
我说:“我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看书,写作文。哦,我还喜欢唱歌。我每逢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就一路骑着自行车唱着歌回家。”
教研员说:“宋大省,你那篇作文里的阿成哥是怎么回事儿?现实中真有这样一个人吗?还是你虚构的?”
我说:“那是我听来的歌词,我就随手儿写上了。有一句歌词是‘阿成哥哥的小白船,白过了天上的白云朵,白过了天上的白牡丹’。”
教研员温和地看着我,他对旁边的校长说:“宋大省爱看书,你回头找几本书给她看看。趁着暑假多看几本书。宋大省自己家里没买吧?四大名著看过吗?”
我说:“四大名著听说过,没看过。”
教研员说:“你看看,人家城里的小孩儿早就看四大名著了。好好地小孩儿就这样给耽误了。”
校长说:“行!没问题!宋大省,回你有空去学校图书馆借书去。想借几本借几本。”
“这小孩儿缺营养。”教研员看着我说。我知道他是欣赏我,充分的地欣赏我,欣赏我的文采。可是很对不起,我,这样的我,让老师失望了,也不对,这样的我面对欣赏我的老师,让我自己失望了。
我知道他是看我的发质不好。我说:“我也不要什么营养。我的头发从小就黄。俺爷爷说的,黄头发,几根根儿,吃一辈子好东西儿。”
校长说:“宋大省肯定缺营养,能不缺营养吗?她那样儿的家庭环境,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教研员跟校长说:“回头恁带着她去青羊山高中给校长说说,让她多照顾照顾宋大省。”
“行行!”校长说。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跟着语文老师和校长到了青羊山高中。
“宋大省中考作文全县第一。以后恁多照顾照顾她。”我的初中学校的校长跟我的高中校长说。
“行行!是俺的学生了,恁都为她操心,俺肯定得照顾。”女校长说。她是我高中的刘校长。那年,她才三十几岁,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短袖,旁边的花圃里,一朵白里透红的玫瑰花开地正艳。衬托着旁边的女校长的脸也跟花儿一样好看。
晚上,回到家。我妈妈站在屋门口儿笑着跟我说:“回来了?”
我说:“嗯。”
我妈妈说:“你看恁老师对你好吧。还专门儿来接你。”
我说:“嗯,那个教研员老师我见了,他对我可关心了。”
我妈妈说:“你以后要好好上学,好报答恁这些老师。”
我说:“嗯。”
我妈妈说:“人家都是咱的贵人。人家算命占课的都说,命大的人自有贵人相助。”
我说:“嗯。”
我妈妈问我说:“大省儿,你好好回想回想,你考试写作文的时候有没有迷困啊?”
我说:“没有啊。”
我妈妈又问:“你再仔细回想回想,你写那篇作文的时候没觉得困吗?”
我说:“没有。我当时脑子可清醒了。我那几天住在青羊山高中学生宿舍里,夜里睡得可好了,一点儿都不迷困。”
我妈妈说:“那篇作文儿真是你自己写的?”
我说:“是我自己写的?”
我妈妈说:“你是怎么写的?”
我说:“我就想一句写一句,边想边写,写着写着想法就多了。就这样一段段写下来的。”
我妈妈说:“哦。我还以为是你睡着了,神仙点化来。”
我说:“哪有神仙帮我写啊。”
我妈妈说:“人家以前有这样儿的事儿。一个人考状元的时候,一个字儿就缺一点儿,一个蚂蚁就趴在上头,正好补了缺的那一点儿。判卷子的老师想把那蚂蚁赶走的,怎么赶都赶不走。后来那判卷子的老师一猜省儿,哦,他这是祖宗老毛干了好事儿了,连蚂蚁都来帮他了。人家那老师就没给他扣分儿。”
2.米米
我靠了那篇作文,以正取生的身份被当时全县第二的高中录取,在当时还算是很好的成绩。多亏了那篇作文。语文试卷总分是一百五,我作文得了七十六,我的语文总分才考了一百二十七。也就是说,我前面的语文题目得分并不高。不管怎样,凡庄的人是知道我成绩好了,是个大学苗子,也都高看我一眼。我的高中同学还都是看重学习的,我那时成绩不算差,文笔还不错,有的善良的女生或者出于同情或者出于尊敬,也对我不错。我的老师对我也很好,我的处境比我弟弟要好的多。
只是,我也是不太能跟同学们玩到一块儿的。我跟她们吃不到一块儿,玩不到一块儿。人家逛街我不逛,人家去县里玩儿我也不去。人家说起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我因为不知道所以也不掺和。况且,我这个人也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出于自卑,还是出于由自卑而引发的孤傲,我就是不爱跟她们成群结队地上厕所。她们就去跟班主任戚亮说。
大概像是猪八戒被一群蜘蛛精给架了起来,一时头重脚轻头脑发热晕晕乎乎身不由己了。班主任居然跑来找我谈话。身形干瘪面皮蜡黄油亮的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头的围栏边上,我们扶着围栏站定了。
班主任张开那张没牙的老头儿似的发瘪的嘴巴问我:“她们说你不太合群,不爱跟她们玩儿是吗?”班主任皱着起漆黑的眉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面孔像是被谁猛踹了一脚似的,陷了下去。这使他的鼻子显得越发笔挺了。他像是个外国人,《匹诺曹》那本童话书里的外国人。
我说:“是的。我不想跟她们玩儿,我也跟她们玩不到一块儿去,我就想闷头学习。”
班主任皱着他又浓又黑的眉毛说:“你为什么不想跟她们一块儿玩儿呢?”
我说:“我觉得没有必要非要一起上厕所,我可以自己上厕所,顶多跟一个人一起去,就够了。”
班主任继续说:“跟她们一块儿上厕所,成群结队,热热闹闹地,不是很好吗?”
我说:“我不觉得一块儿上厕所有什么好处啊。一块儿上厕所,确实热闹,可是到了厕所里,开闸放炮,臭死人了。生物老师说,臭气里不只是空气,还有分子。我不想让她们脏腑里排出来的分子跑到我的身上。”
班主任好像也有一点儿觉得我言之有理了,他说:“你觉得跟她们一块儿很无聊是吗?”
“是的。”我说。
听了我的话,这个呆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本来就不该就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向我兴师问罪的,他居然来问我这样低级的问题,我觉得他也挺无聊的。
那时候,我们的班长是杨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他终日为班级奔忙,不辞辛苦,常常忙得两道汗水在绛红色的脸颊上流淌。
有一天,他跟我说:“你手里还有好点的作文吗?我一个同学在他们学校《校报》作编辑,你要是有好的作文,就给我,我交给她,她可以帮你推荐,发表在《校园文学》上。” 我们学校当时也没有校报,我连“编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除了上学,就是帮家里干活,除了书上的些许知识,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我正好有一篇期末考试的作文,得了六十分满分,我就拿给他,题目是《昨夜星辰昨夜风》,杨将帮我拿了去。
班里要统一订校服,每人六十块钱,我正在为这项钱款发愁,订也不是,不订也不是,正在左右为难。
杨将,来到我的桌前,低下他高大的身板儿跟我说:“班里要订校服,学校说,贫困生可以免费。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你就不要交钱了。”杨将小声说着,两道汗水从他绛红色的脸颊上流下来,他好像比我还要羞愧还要紧张。
我虽然习惯了自己是贫困生,但是被班长提起,还是觉得脸红。我只好稳住心神,强作镇定,说:“好!”心里又是轻松,又是难为情。
我家里穷,每逢宿舍失窃,我都吓得要死!怕人家污蔑我。人心难测,如果她们有人借此机会打击我,故意把钱放在我的铺头底下,还真是说不清。
有一阵子,班里有个女生失窃了,那个女生常在班主任跟前行走,是班主任的股肱之臣,班主任为此殚精竭虑,天天致力于为她调查此事。他一会儿把她叫出去,听她娓娓道来说明原委,一会儿又把其他女生叫出去打探底细。教室的门开开合合,那个失窃的女生像个女王一样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我坐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昏天暗地,也不知道失窃的那个女生会跟班主任怎么说,也不知道同宿舍的她们又会跟班主任怎么说。只见那失窃的女生开门出去,又开门进来,风光无限。而我,心态不好,家里最穷。不是賊,却比賊还要恐慌熬煎。
“谁要是偷了我的钱,我把她的爪子给弄断!”那个失窃的女生恨恨地说,“那是俺哥给我的钱。”
“就是的。你说是谁偷的啊。太下贱了!”宿舍里的女生攥着一截煎饼说。而我,我说不出话来。因为在我眼里,那个失窃的女王的威压已经足够了,我即使为她摇旗呐喊,我这明显的人穷气短的一嗓子也是微不足道的。况且,在女王的心目中,像我这样的穷人家的穷学生,在别人失窃的时候,我很可能名列她的嫌疑犯名单当中。何况,我跟她的关系又一向并不融通。那她的种种机枪扫射似的冷酷无情说不定也是针对我的成分了。失窃的人成了居高临下的女王,芸芸众生都成了怀疑对象。这是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时机和妙方。我又何必为一个可能卯足了劲儿来射杀我的猎手发声儿呢。
在种种的压力下,我越发说不出话来了。是的,每每在同宿舍女生失窃的日子里,在那些水落石出的黎明之前的煎熬的日子里,我都不是很擅长为光荣的失主发声的。越是不发声,越是显得我有嫌疑,我越觉得失主有可能在怀疑我阴阳我,我就越是张不开嘴,发不了声。我也希望我能失窃,可是没有。我也不会无中生有,我也更不会虚张声势。我的性格利来如此。我不会有些女生所擅长的那些。我做惯了边缘人,我不擅长号令,我也不擅长鼓动。即使是我想一呼百应,我也没有那个影响力和号召力。我不是女王。
“我怎么那么紧张啊,你不会怀疑是我吧。我没偷你的钱啊,可是我怎么那么紧张呢。”小巧白皙的米米手里拿着一截煎饼,站在失窃的女生面前说。
“你别紧张,怎么可能是你呢。”失窃的女生温和地说,“你家境那么好,你哪会干这事儿。”
“可是我真的很紧张,我的脸都红了吧。”脸蛋儿有些像小苹果似的米米摸了摸她左边的脸蛋儿,有些焦灼地说。我看着她,她的脸蛋儿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绯红。她的脸还是白皙的干净的可爱的小巧的。她紧张,全在于她的内心,我一点儿都不会怀疑她,失窃的女生也不会怀疑她。是的,她家境好,品性好,跟同学们处地也好。她断不会偷人家的财务的。倒是我,家境不好,跟失窃的女生,跟一大波女生处地都不好。性格又别别棱棱的。这个时候,我很有可能被推进舆论的漩涡,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一样,被和我不睦的失窃的女王以及她的盟友给架在她们怒火的炮烙上炙烤。是的,这就是我的害怕所在。我不怕洞察一切的神明,我怕险恶的深不可测的人的心境。
我不吭声儿,在巨大的高压下,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用一波默默的眼神儿回应着她说的话。是的。我也是如此。我也是很紧张。我害怕,我比贼都害怕。我怕失窃的女生怀疑我,栽赃我,陷害我。让我有口难辩。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说。
那些日子,我真觉得那个失窃的女生就是女王,我的生杀予夺,都由她一手掌握。而我的班主任,就是那狄仁杰,一时围绕着她,成了断案的高手。直到案子调查清楚了,是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生娟娟,我的心才落了地。可是,我仍然觉得很受伤,仿佛我参与了被调查的整个过程,我的灵魂被她们打击批斗了一遍,像一朵花儿,我的内心打了蔫儿。而那个娟娟,很快被大家孤立起来。她们刻意地回避她,不理她。而我,我倒是一点都不鄙视她。我还是正常跟她说话。我不仅不觉得她讨厌,我反而觉得她格外温暖。
有一回,我正在宿舍,听到同宿舍的小鹿说:“我的钱丢了!”小鹿,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说话像东北人,她家境不错,长得也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她正踩在下铺的床沿上,朝着上铺她的床上翻找。
“啊?你的钱丢了?丢了多少?”米米抬着头朝着上铺问她。米米是小鹿的好朋友,她长得小巧玲珑,白白净净,像个可爱的小兔子。
我的心又开始隐隐发慌了。她奶奶的。真倒霉。怎么又有人丢钱了呢?她会不会赖到我头上呢?我又该忍受那些有苦说不出的煎熬了。
正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宿舍里光线有些暗沉的时候,米米特意找到我,悄悄跟我说:“小鹿让我跟你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怀疑你的。我们首先就把你排除了。”
我一下子特别感动,不知道她们家境这么好,还居然对我评价这么高。
在绝对的信赖和认可面前,我跟她们也是轻松的坦白的愉快的。
是的,人之幸与不幸,全在于你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有的人,你遇到了,她会让你幸福,有的人,你遇到了,她会让你痛苦。因为有的人是人,有的人是鬼。你有时候会遇到人,有时候会遇到鬼。你遇到了人,那是你的幸运,你遇到了鬼,那你就自认倒霉。当然,这世上没有无形的鬼,有的是披着人皮的比鬼还可怕的人。
这以后,我跟米米和小鹿她们相处得也很好。
米米对我很不错。有一回,我看见她床头挂着一件黄黄的丝绵的羽绒服。
我无意中说了一句:“你这个羽绒服颜色黄黄的,真好看!”
她说:“你喜欢?给你了。”
“真的?”我惊讶地说。
“真的。”米米坐在她的床头说。那时候是冬天,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件绿色的羽绒服,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她为人厚道,没什么坏心眼儿,我就真地开心地接受了。
“那我穿上了?我穿着去教室了!”我美滋滋地说。
“去吧。”米米说。
我穿着那件黄色的羽绒服走在路上。我有新衣裳啦!那件丝绵的小黄袄宽宽大大的,像一件袍子一样罩在我的身上。可是我觉得美极了,幸福极了。小黄袄里头的一层丝绵薄薄的,并不厚实,我在里头穿一件橙色的毛衣,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一天傍晚,我吃完饭回教室,米米在后头追上我,跟我说:“宝宝,我经常跟俺娘说你!俺娘可想你了!”我觉得这话有些突然,她娘从来没见过我,怎么会想我呢,应该是她经常跟她娘提起我吧。不管怎样,米米这样说,我还是感觉很温暖。
我来了大姨妈,从来都是用卫生纸。
有一回,我正在叠卫生纸,米米看到了。她跟我说:“来,我给你几个卫生巾用用。”
我说:“不要了,不要了。我用不惯。我觉得卫生巾会漏,不如卫生纸吸水。”
“可以两个一起用,来,我教你!”米米坐在她的铺沿儿上,把两个卫生巾放在一起,我在一边看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用卫生巾,也是第一次同时用两个卫生巾。
米米个子不高,浑身白白嫩嫩的,小小的鼻子和眼睛,像个还没有长开的小女孩儿。她姐姐和姐夫来学校看她的时候,我跟她一起去。
她的姐姐很疼她,她看到了她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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