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讨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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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枝很不高兴。

这很正常，任谁在同一件事上重复失败多次，都不会高兴的。

但黄枝也没有那么不高兴。

这同样很正常，任谁在心灰意冷，不得不决定放弃时，遇到一心支持自己的朋友们——

都会得到慰藉的。

……

不过慰藉归慰藉，黄枝愿不愿意答应于秋序的建议还是另一回事。

倘若不是心生感动，加上于秋序这小骗子再次把她抓进怀里带回化形局，她听完只想转身就走，回到山林永远不出来。

效仿自封为仙的神仙娘娘，走自封成人的路子，这怎么思考都是天方夜谭，不切实际。

那样的人物千万年来都未必出得了一个，一只黄鼠狼非要这么异想天开吗？

她这么想的，也这么说出口的。

“可能性是小，可也不为零呀。”

于秋序极不同意，据理力争：“何况，成人的难度一定不如成仙高吧？何况功德圆满，修为足够，和神仙没区别的人能抢来神仙的名号，那么修为到位，从行为到性情都和人没区别的黄鼠狼赏自己一身人皮，又有哪里不合理呢？道理是能够互通的，我们再试一次吧！”

谈乐君在旁挥舞旗帜，大力支持：“失败了也没有损失，做白日梦又不需要投币，劣质娃娃机都有中奖概率呢？我们私下讨论过了，这条路不行，我们就写邮件给总局。那边经验丰富，总能想出办法的。”

任朝云更是及时补充：“我们会一直帮助你，只要你愿意。”

敖濯把纸杯放进她爪里：“是，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还想变成人。”

……

黄枝把纸杯压扁，揉成一团，让自己凝固多日的思绪随它的变形散开。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还想变成人。

啊，如此动听的话语，她没法违心说不。无论是“我不愿意”还是“我放弃当人了”，都不可能从她的口中冒出来。

怎么可能不想呢？怎么可能不愿意呢？怎么可能放弃呢？梦想根本不像天使，更像阴魂不散的魔鬼，只要尝试抓取便永远不会在你心底离开。失败打不散它，绝望打不散它，而仅仅一点点光、一点点不知是真是假的希望就能把它喂大。

她听于秋序述说，一方面认为荒谬，另一方面又是……感到渴望的。

渴望到她干渴，渴望到她局促。

像啊，太像引诱她撞个头破血流的陷阱，但可能性确实不为零！

我会输吗？我会一直输吗？

万一，万一呢？

黄枝又期盼，又畏惧，因这矛盾的情感直感窒息，她弯下腰，颤抖着大口呼吸。

她想要逃避了，她尝试不再考虑可怖的未来，却不曾想过去趁她不备，朝她袭来。

-

回忆如潮水，不受控地包围她、笼罩她、淹没她。她短暂地听不见化形局二人二妖的声音了，失神坠入过往碎片之中。

他们认识黄枝的时间确实还不够长久，对黄枝没有透露过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们真正了解或接触的，只有报恩、拦路和哭声。

但黄枝的人生并不由那朵栀子花、那道裂痕、那晚的痛哭概括。

而是由无数加深她化形渴望的事情概括。

-

黄枝先回到了人生的最初。

那时她刚修炼不久，不会打架，只会些简单的法术。

好在她学得很快，没过几天便展现了自己的天赋。

只不过她最擅长并不是使用法术，而是用两条腿模仿人类走路。她生来便拥有这项技能，知道怎么走能够最像人。

其他黄鼠狼都说她定然能最快讨上封，但她听了却只是觉得抗拒。

是的，在当时，黄枝还不叫黄枝，也不想成人。

在山林里待着有什么不好的？玩玩自己的法术有什么不好的？只当黄鼠狼有什么不好的？我是最好的，也是即将成为最强的黄鼠狼。

她于很长时间内都保持着这个观点，边修炼边冷眼看亲朋学习作揖。

直到她同族的姐姐讨封成功后，挑了一天回来看望她。

姐姐是披上了人皮，气息倒没有变化，走起路甚至不如黄枝利索，看起来还是熟悉的亲人。

然而黄枝在看到对方时，却不敢抬头，不敢接近，也说不出话。

她好高。

她看我……是俯视我。

不平等的恐惧与不适扼住黄枝的喉咙，她在那一刹那，只想挣扎着抓紧自己的尊严。

原来并不足够，原来当黄鼠狼之中的第一名，毫无用处。

-

黄枝再来到了——离开李妙年屋子之后的日子。

她意识到对某处地方与某个人产生依恋是不利于她跳入人类社会的。

环境应当流动，她刚离开山林，不能自建新的山林，不能停下脚步。

再说了，依靠这朵花，依靠这份美好回忆，于她而言已经足以支撑之后的岁月了。

——足以了吗？

黄枝在每一次想起李妙年时，都这么苦笑着自问。

她在第一次离开化形局那会儿，承受了不少歧视。当时她自嘲说明明早已习惯，那并不是一句空话。

在A市边走动边试着讨封的日子，黄枝受尽了白眼。

那第一次讨封失败的错愕和悲伤，和路人的戏弄相比，甚至只能算是洒洒水一场。

有的人试图捕捉她，有的人刻意戏耍她，有的人尝试辱骂她，有的人无视她，有的人绊倒她，有的人嘲讽她。

黄枝由衷愤怒，又无计可施。

是，我是黄鼠狼。那又如何，你们就能因为拥有这张人皮轻视我？

她每日抑制怒火，只为等候讨封成功的那天来临。主角受苦受难是常见的情节，何况，不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吗？

直到黄枝淋着雨走在街上，看到对面有位她的同族，在抬爪作揖前便被放声嘲笑。

那笑声仿佛打在她身上，那眼神仿佛穿在她身上。

她当时竟然比自己经历时更难过。

我不是主角，我是缩影啊，我是千分之一，我是万分之一。

我更想当人了，我要当人啊。我想披上这张人皮，然后弯下腰，和所有像我的、被忽视的妖怪平视、回礼。

-

黄枝低呜了一声，来到了另一块碎片里。

她回到了决定去青鹤山拦路的前一天。

当时的她已经具备了强大的修为，也习惯了路人对她投放无缘由的恶意。

可以说黄枝比任何时候都平和，也比任何时候都无奈。

她把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到了最好，可她想达成的事情却瞧不出希望，抓不住边沿。曾经和她共同修炼的黄鼠狼们都一个个讨封成功，唯独她还停留在原地等雨停。

她明明是最好的、最厉害的、最能模仿人类走路的。

黄枝不明白，也想不通。假如上天非要选个特例，为什么非要是她？

她坐在树上思考了许久，想尽了所有能尝试的方法，最终打算去青鹤山拦路。那里的人那样多，定然会有一个，能够为她披上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