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州太守忘了自己答了什么,只记得应付了几句,就跟着这二人稀里糊涂地走了。
山间雾气弥漫,时浮时沉,将远处青绿都掩在白汽里。
白鹿温驯地跟着队伍,随从中本有被牲口尥蹶子重伤过的,见此也不由得心生喜爱,贴近些观察。
鹿慈英适时回过头来,笑道:
“可愿意让他摸么?”
“啊?”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白鹿已向他俯下头,把脖颈伸到他手边。
他下意识地摸上那缎子似的皮毛,顺了两下,神情陷入恍惚:
这就是神像上的鹿吗……果然不似凡物……真有灵性……
太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磨了磨后槽牙。
还没到目的地,就有人受赂投敌了!
随从浑然不觉,还在那一味体验着神鹿油光水滑的皮毛。
待他摸够了,收回手,那鹿也收回前伸的脖子,随后昂起头——
用下巴在那随从人员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
被鹿摸了的小官表情呆呆的。
手上的触感尚存,头顶又被温热的东西捂了一下,一时间竟忘了走路。旁边人推他,他才回过神来。
鹿慈英依然笑盈盈的:“有来有往,才好做朋友呀。”
沈厌卿站在他身边,也跟着附和:“确实如此。”
文州太守见了这一幕,心中惨淡非常:
先不说鹿是否有灵性,依他看,这位圣上派来的钦差,和这位前朝留下的宗室,一唱一和才像是几辈子的好友。
惨呐!
一时不慎,不仅没接到人,还推到对面去了。沈参军好歹也在京中为官七八年,贴身侍奉陛下那么久,怎么会如此没有原则!
难道真被陛下伤了心,决定也要给文州添些堵了?
文州可是无辜的,作为文州太守的他更是平白倒霉呀!!
他瞄一瞄沈厌卿的眉眼,一点没读出传闻中所谓的倨傲凌人,反而觉得这只是个普通而温和的年轻人,看上去甚至有些像好捏的软柿子。
山上虽冷,可还不至于要穿那么多,他一把年纪尚且觉得无碍,沈厌卿竟披着毳衣,又给人种病弱体虚的印象。
不过,他也不至于就此被表象蒙蔽。
毕竟,在京城能扎下根的,有几个简单货色?
虽然沈厌卿如今还是被连根拔起扔出来了,可曾经至少也爬到了离当今圣上最近的位置。
那么多人嫉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想要在那种环境中生存下来,单是聪明会写文章可还不够。
接下来怎么办,怎么说,他虽打好了腹稿,可真到了决定关头还得靠这位沈参军。
他在这四五年忙碌未见成果,难得有一个变数,自然要抓紧这根救命稻草。
小插曲过后,一行人接着沿山路往前。
不多时,有飞檐从山花里探出一个小角,红粉映着绿瓦,煞是鲜艳美好,远看已让人心生向往——不单是为了美景,更是为了太守等人久坐衙堂,在爬山一途上欠缺了些经验,在原住民鹿慈英及鹿的衬托下显得过于狼狈,实在是给我朝丢脸给前朝长威风。
此时此刻,若有热茶一杯,圈椅一把,再来些名家字画可作赏析,也许还能稍显我朝文脉,勉强扳回一城……
然而太守的一切美好幻想都在看见小亭的匾额时随风飘散了。
“衮……水……亭……啊,太守,此上所书可是‘衮水亭’三字?”
长史一向在太守春风化雨般的治下修炼眼色,最是知道太守什么时候想做什么。
此时一捋胡须,朗然昂首,半是欣赏半是好奇地看向匾上狂草,不假思索地以吟哦声调念出其上内容。念完极为谦逊地向上一报问,挺胸站直,翻掌前伸引导目光,以示自己唯领导马首是瞻。
然而太守的脸色却黑如收松烟的架碗底:
“长史有心。本太守虽老眼昏花,却还认识些字。”
长史眨眨眼,一回头看见同僚们都是一副把下辈子的伤心事都想完了才勉强憋住笑的精彩表情,忽然若有所悟:
太守给慈英太子教众回复的那个大写的“滚”字,还是他磨的墨!
一“衮”一“水”,合起来不正是那个大字!
长史顿时恨不能以死谢罪,无奈前朝余孽之首尚在跟前不好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太守大概也是出于此等考虑才没有当众给他一脚。
慑于太守眼神威胁,他缩着脖子站到后面去了。
那白鹿见他靠近,拱了拱他。
长史偷偷揪了根草,喂着鹿,假装自己也是这山里的千万颗树之一。
前朝余孽当真狡猾深沉,一交手就吃了大亏,还是这林间山灵纯粹可爱心无雕饰……
被自己下属狠坑一把的太守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再度开口:
“不知沈参军可否为我们稍作解释,这匾额为何取这几个字?”
那缺心眼的下属都问过了,就这么装无事发生也不是个事儿,到访什么胜地问问题字的典故也总是个礼貌。
不问鹿慈英是因为,一来沈厌卿毕竟是自己人,二来鹿慈英都有胆子拆字放在这嘲讽他,张嘴恐怕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思来想去,还是问沈参军合适些,也许沈参军拿出昔年朝中逢迎的风采,一番装点,还能为他捡回些失去的老脸。
沈厌卿本也在笑,但总让人觉得心里熨贴些,不像身后那些从官一副快用气把自己噎死了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这一两月中混得熟悉了,细看这神态和鹿慈英有些相似,只是冷淡端正些。听见长官相询,他拱手道:
“回太守,此事下官只略知一二。”
“无妨。”
没让你说实话!编些好听的来!
“据下官所知,这‘衮’字并无僭越犯上之意,而是取了一个‘滚’的变形,否则前后皆水,稍显冗余。”
“……”
不要这句!!不要这句!!
沈厌卿像是没读到钟太守丰富的内心戏,略作思考接着解释道:
“‘滚水’,沸汤也。近之则畏,入之必伤。”
“鹿兄是想说,他与亲族隐于深山,苦于身世之悲、旧事之隐,不得入世接受圣人圣眷照拂,因此心如浸于滚水,日夜煎熬。”
鹿慈英应和:
“正是此意。”
太守很是满意。
不愧是京里来的人才,说话就是好听,这一番下来又奉承了圣上又描出了前朝宗族接受朝廷招抚的意思,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他含蓄颔首,正欲抬脚步入亭中,又听那穿的花花绿绿的鹿慈英接着道:
“第一字还是草民大胆僭越,拆了太守所赐墨宝……”
太守咬紧牙,克制住自己别看向那个无比熟悉的偏旁。
此事不能不提吗!前朝余孽当真危险!
哪怕是作划清关系之语,竟也能被如此暗算!!!
待他这次回去,皪山的人别说一个字,就是一条墨点,一张白纸,一丝太守府的柳絮也别想拿到!!
彩衣少年捋了捋手中红线,微笑道:
“昔年有醉翁亭的美谈,欧阳太守用心治民,与之同饮同乐,其名流于百代。今日蔽庐得迎太守之驾,有上古之风,亦是一件相仿美事。草民因此略作预备,以卑陋之心小作修饰,还望太守莫怪。”
虽自称草民,行的都是平民的礼数,他言谈举止间却不卑不亢,自带一种贵气,转头时眼神还会在原处勾留半刻,确实是从初会行走时就经特别训育的贵族才会有的神态。
文州太守不禁想起举文州上下之力刨了四五年也没能刨出来的此人身份,心下愈发悲凉,只能宽容大度地接受了此类“示好”,表示自己当然是毫不在意。
“都是圣上治下的子民,怎会分三六九等,鹿……你何必如此担忧?”
太守步上台阶,眼神正视前方,口中却转着弯暗示文州州府当然愿意接受投诚。
若能将这些人接纳看管起来,此行就可说是大为成功了,他这头发也不必再白了——虽然眼下已经没剩什么发挥空间。
“我们向来也都把自己当作陛下的臣民,只是身世敏感,不得已才小心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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