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薛朔也想问自己。
他本不是此界之人,前世的事记不大清了,唯一的长处就是比旁人记事早些。
但这未必算好事。
有时候,善于遗忘,反而是种幸运。
三岁被母亲抛弃,流落街头,险些夭折。幸而阿姐善心,分他半碗饭,保他一条命,又耐心教他这个世界的语言、文字,慢慢将旁人眼中的“傻子”教成了一个正常孩子。
七岁时,阿姐受父亲军功荫蔽,得了个入七阶宗门的机会。
这本与他无关,名册上只有阿姐一人,接引仙君拒绝带走他。是阿姐说“阿朔还小,离了我活不下去,若他不去,我也不去”。最终仙君不得不让步,将他也领到仙门,安排了一个杂工的身份。
到此为止,他都与仙道无缘,只有仙门弟子才被允许修行术法,私相传授是重罪。
在修界,身份其实比天赋更为重要。直到师尊将他收入门下,他才有了一问仙道的机会。
世人皆知,上任云麓山主对薛朔有着知遇之恩,不嫌弃他的庶人出身,力排众议将他收为亲传。但狼心狗肺的薛朔却不思感恩,暗中与逐夷勾结,修炼邪术。在被发现后恩将仇报,弑师逃窜。甚至执迷不悟,杀害了追捕他的旌平府将军萧平乐,被天清山下“天诛令”通缉后,不敌全修界追杀,逃往凡界,弃剑埋名……
真是仓皇狼狈的一生,光是想起来都让人觉得滑稽。
薛朔不再回忆,闭上眼,方才汤药里的助眠成分开始发挥作用,昏昏欲睡间,他听到方青壶的小徒弟又来了。
“师父!赵掌门带了客人来,说要见你。我按照你的吩咐,把他们带到村里祠堂候着了。”
只听方青壶嘱咐小医女:“你看顾着他,我去去就回。”随后是离去的脚步声。
方青壶一走,院子中便剩下他们两人,阿菁蹑步来到这个让她好奇不已的“神秘人物”身边,探头来看他:“先生?”
“睡着了吗?”阿菁嘟哝。
虽然方青壶从没对她说过这位先生的身份,但阿菁又不傻,非但不傻,还很机灵,早已猜到眼前的男子就是进来将外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人物:“看起来也不可怕嘛。”
薛朔压着笑意,没有应。
阿菁将回廊的竹帘放下,为躺椅中的人挡去半幕阳光,又在台阶上坐下,掏出一本医书,小声背诵。
“风者,百病之始也……①”
和风习习,带来杏花轻淡的香味,和着絮絮的读书声,有上好的助眠效用。
方青壶救人不论身份地位,只收取极少的诊金。倘若有人连这点诊金都付不起也可在他居住的谷中植一颗杏花抵债,十几年下来,便有了春来满谷的杏芳。人们也因此尊称他为杏林仙。
更有一部分被救的人感其恩德,自愿迁居,追随侍奉,使得本来空寂的山谷形成了如今的聚落。
薛朔不禁感叹,想不到昔年的小药童都闯出像模像样的名头了。也是,稍稍积极向上的人都不可能活得像他这么窘迫。
在细碎的读书声中,困意渐渐涌上来……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惊雷般的叱骂传来,惊破了山谷的宁静祥和:“薛朔!滚出来!”
话音未落,凌厉的剑气裹挟着风尘袭来,直直袭向薛朔与他身边的小医女。
从厮杀逃亡中锻炼出的敏锐让薛朔瞬间做出反应,他翻身而起,将还没回过神的小医女拉到怀中。一挥衣袖,化开袭来的气劲,轻巧得像挥去一片烟尘。
唯有小医女知道他并不轻松。
薛朔气海与经脉均受伤严重,方青壶好不容易才稳住伤情,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许他动用灵力。然而方才他犯了禁忌,经脉瞬间反馈回剧烈的疼痛。一道鲜红从薛朔的嘴角淌下,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狭窄的距离间弥漫开来。
薛朔抬起颤抖的手抹掉嘴角的血,朝吓坏的小医女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待疼痛暂缓,才转身面向门口。
偷袭之人闯入院中,指着薛朔痛骂:“无耻狗贼,你果真在此!”
来者有十数人,衣饰不尽相同,薛朔看其中几个很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联想到之前在半睡半醒间听到的对话,薛朔了然,看来他们是特地将方青壶引开,如此才方便闯入内谷寻找自己。
杏芳谷并非世外之地,平素看诊往来的人不少,哪怕方青壶再小心隐瞒,也会有可疑的消息流露出去。他躲在这里久了,被找上门来也不奇怪。虽然已料今天的场面,但真到此时,薛朔还是不禁感叹,太快了。
“修界败类!以为藏起来就能安然无事吗?你也配持有灵均剑?还不将其交出来。束手就擒!”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提着剑,直指薛朔。
看来他并没有经历过当年的厮杀,所以才敢用剑指着灵均剑主。在场之人也只有他的剑是出鞘的,看来方才的剑气就是他发出的了。
薛朔的目光落在年轻人身上,表情幽沉无波。片刻后,他突兀地笑了:“啊!我记起来了!你是白虎派的。二十三年前我和你们掌门交过手,他也骂我‘无耻狗贼,弑师败类’,那天的雨很大,后面的话他跑得太快我没听清。你们镇派宝剑的剑鞘还被落在了原地。所以,这是后来偷偷捡回去了吗?”
白虎门正是天清山属下的二阶宗门。
七百年前,白虎门先掌门得天清山赏识,被提拔为真仙,白虎门也一度跃居一阶宗门,风头无俩,门人渐被娇惯得跋扈。如今,哪怕那位真仙已经故去,后辈子孙依旧不改霸道。
薛朔的嘲讽尖酸刻薄,然而更让人恼恨的是,句句属实。
人群中有人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年轻人恼羞成怒,也抓住他以为的薛朔“痛脚”猛踩:“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庶人,谢晖眼瞎收了你,活该遭罪。我今日——”
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噌”的一声剑鸣,待循声看去时,站得离薛朔最近的人鞘内的剑已不见。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直逼白虎门少主,快得只剩残影。
莫说抵抗,他连剑锋在哪都看不清。
电光火石间,年轻人身边的中年修士抽出法器,迎了上去。
铿锵两声碰撞,银光交接。
冰冷的剑尖擦着白虎门少主颈上寒毛划过,剑气割破他的皮肤,细如碎珠的血瞬间溢了出来。
两剑过后薛朔没再出招,回到原地,将夺来的剑轻巧抛入原主的鞘中。看来他只是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虎门少主,不打算夺人性命。
再定睛看那白虎门少主,已被吓得两股战战,跌倒在地。
而挡下薛朔两剑的中年修士则处于迟到的心惊胆寒中,久久无法平复。只有他最清楚,方才并不是他接住了薛朔的剑,而是薛朔故意将剑锋“落”在了他的法器上。
而且这两剑并没有动用灵力,薛朔仅凭身法与剑意便完全压制住了他。
幸好他并不用剑,否则此番交手后,怕是会产生道心裂痕,折剑弃道也不是没可能。
剑道奇才,真仙以下第一人,名不虚传。
薛朔低眉掩唇,咳得双肩颤抖。仿若疏枝病梅,瘦骨轻颤,一用力便能摧折。但在见过方才两剑后,无人敢因他的孱弱轻视他。
待不适暂缓,他抬起头,对吓得呆若木鸡的白虎门少主感叹:“我以为你的嘴这么刁蛮,至少能有保命的本事。现在看,原来全是同道给你山门面子啊。”
他笑着,毫无讥诮之色,却尽显轻蔑之意。
前一刻还是夺命修罗,此时却春来冰消,枯木逢春,巨大的反差看得人心尖一寒。
“你——”被下属拉起来的白虎门少主又怒又怕,放不下面子,又不敢再口出妄言,样子颇为滑稽。
“先生,别!”小医女拉住薛朔的袖子,试图阻止薛朔战斗。
师父把先生交给她,她就不能让先生出事!
薛朔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将人藏到自己身后。
指尖擦过后颈,阿菁被冻了一个哆嗦。这双手,冷得不像人。
此时,察觉不对的方青壶赶了回来,见到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架势,他冲上前,挡在薛朔与众人之间:“不告而擅闯,你们好生无礼!”
瞧见新面孔,白虎门少主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开口斥责:“若不闯入,如何知晓你还包庇着恶贼!”
在他眼中,杏芳谷只是一个九阶外的野鸡门派,对他们所谓的谷主也不必客气。
话方尽,余光瞥到薛朔抬起指尖,他吓得瞬间缩回了同门身后。
但薛朔只是掩唇轻咳了两声。
他分不清薛朔是不是故意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未正眼看他,他却被一个小动作吓破了胆。
只是方才被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纵使恼羞,也得咽下。
负责挑事的白虎门少主被治得没了脾气,本来打算躲在他身后坐收渔利的人,不得不站出来。
开口说话的是一位中年法修,身材不高,微微发福,总是带着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薛朔不认得他。
“方谷主息怒,我们来此并无兴师问罪之意,强行闯入也并非轻视杏芳谷。盖因薛朔身负“天诛令”,捉拿他乃是三道宗门不可推卸的责任。杏芳谷虽不属严格意义上的宗门,但应该也能理解这份道义。失礼之处,改日再登门赔罪,还望今日行个方便。”
与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白虎门少主相比,这种擅长搬弄道义,以势压人的人才最为难缠。
“既是三道共同的职责,那杏芳谷自然也责无旁贷。”就在众人以为带走薛朔有希望时,却听方青壶话锋一转,“现今薛朔为我所擒,理当由我羁押。在场诸位无权带走他。”
这一手偷换逻辑让众人猝不及防。
那微胖修士反应极快:“也无不可,但还望方谷主准许我们留人在此,帮忙看守。”
方青壶拂袖:“我不同意。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对杏芳谷不利。”
就在双方互不相让,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婉转清亮的女声透空而来——
“那若天清山亲至,方谷主是否能赏脸将人交出?”
这声音并不大,在场每个人却都听得一般清楚,像是直接塞入人的脑中,难辨方位的同时让人无法忽略。
“天清山!天清山来了!”众人哗然,左顾右盼。
话音方落,一队人马自东方翩然而至。二十五人,有男有女,持有的法器不尽相同,但都身着黑白二色为主的衣衫,衣袂当风,飘飘若仙。
“黑白分明”,这正是天清山的标志。
为首的秀丽女子一落地便走上前,从方青壶款款颔首:“天清山执灋令云姻,挟众弟子拜会杏芳谷。”
云姻二字一出,四方寂静。
薛朔被称为“真仙以下第一人”,但面前这位,却是当世的“真仙第一人”。
两者孰高孰低,不用说都分明。
云姻自小出生在天清山,其母乃沈氏嫡女,和上任天清山主沈清是同胞兄妹,其父则是天清一系的真仙。
这样的双亲,使她自诞生便有通往修界顶峰的门票。她也没辜负这份出身,自小天资出众不说,更敢拼敢争,更以女子之身,入主天清山最大的实权部门“执法堂”,立下不少功劳。
她曾只身追凶三千里,深入放逐之地,一路追一路杀,最后一名凶犯受不了同伴惨死的模样,被吓得自爆而亡。自此,云姻有了一个“疯婆娘”的名号。
凭借卓越的功劳,云姻在六十岁时便获得了“真仙”门票,并于七十二岁那年渡劫合道,成为当世最年轻的女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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