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沉的,厚重的乌云压在黛瓦屋檐上,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倾塌下来。
正屋内传来女子声嘶力竭的痛呼,被院内几株凋敝的花枝切割破碎。
渐渐的,痛呼声弱了下去。
“生了,生了!啊……”稳婆看见孩子的情状后短促地惊呼。
旁边捧热水,拧巾子的丫鬟们一见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怔愣不动。
沈珏下半身的撕裂感稍有缓解,连喘气呼吸的动作似乎都耗尽了力气,半晌后察觉到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孩子呢?”
稳婆抱着孩子踌躇不敢上前。
“抱过来!”身下是被抓扯得稀烂的床缎,握拳狠狠一砸便在床板上发出极重的声响,这一下用尽了沈珏仅剩不多的气力。
脊背一颤,稳婆抱着孩子上前。
襁褓里的婴儿湿漉漉的,浑身透着不正常的青紫,不哭不闹,早已没了呼吸。
她千辛万苦早产生下的孩子终究是殁了……
她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数次见到勾魂夺命的鬼差,但仍然拼着为母则刚的一口气,舍去半条命才将孩子生下来,然她的孩子尚来不及看这世间一眼就离她远去。
或许孩子没有降临才是好事。
今日,在她生产的日子,她的夫君被妾室呼喊着腹痛而叫了去,迟迟不归。
被汗水津在一起的羽睫无力地阖上,眸底的温情一点点熄灭。
“哐——”屋门被推开,寒风卷起逶地帐幔,翻飞成蝶。
周瑶挥挥手,丫鬟婆子悉数退下,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以及放在沈珏枕边没了呼吸的婴儿。
“我来看看姐姐,姐姐感觉怎么样?”周瑶佯装关心地上前询问,拂过发鬓的花枝宝石流苏步摇,一袭缀珠玉的烟罗裙衫穿戴在身,光华流转,她正要看沈珏是何等狼狈的模样,撩开拔步床帘子的手却怔在半空。
分娩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狼狈不堪的时刻,沈珏也不例外,她整个人像从池水里捞出来一般,可这些磋磨仍然不减她半分的芙蓉颜色。
苍白的下唇被咬出牙印,仿佛皑皑白雪中静静盛开的红梅,透出的琉璃易碎的美感惹人怜爱。
紧闭的羽睫睁开,似振翅欲飞的蝶翼,眼底毫无波澜,那般从容不迫的气度与仙姿玉貌的容颜是周瑶倾尽一切都无法换来的。
化着精致妆容的脸蓦然扯出一道残诡的笑来,周瑶掏出怀里的药瓶,捏住沈珏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
生产流失了全身的体力,让沈珏毫无反抗之力,不断流进口腔的液体淹没她的呼救。
喂完药后周瑶松手,沈珏俯在床沿不停咳嗽,药液流经口腔与喉咙,一片灼烧的痛感,“你给我喂了什么?”
周瑶将药瓶收好,用丝帕擦净沈珏唇角溢出的药汁,仔仔细细不留一点儿痕迹,含笑的红唇吐出恶毒的字眼,“不过是送姐姐上路的药罢了,药里面我加了活血的红花,外人眼里看来姐姐只会是血崩而亡。”
沈珏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匍匐在床边,脸色惨白若纸,木讷地问:“是夫君让你做的?”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干系?”周瑶退开几步正要离开,忽然夸张地“啊”了一下,歪着头对沈珏道,“忘了跟姐姐说,姐姐养胎的药被我换了,不然你也不会早产。”
心口仿佛被重锤击中,沈珏生生呕出一滩血来。
周瑶爱抚着小腹,天真无辜,“谁让姐姐在我之前怀了孩子?为了肚子里的麟儿,我也不得不如此了。”沈珏一死,她就能仗着肚里的孩子做谢璨的正头娘子。
周瑶离去,屋门再度开启,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映在七尺牡丹屏风上,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毒药发作,连呼吸都是一种痛苦,意识坠入无尽黑暗时,她依稀听到那人清泉碎玉的声音。
“瑶儿怎么这么久?”
“没什么……如果沈姐姐捱不过去怎么办?”
“那也是她的命数,死便死了。”
命数,死便死了……
腹部的绞痛唤醒了沈珏,她猛地从被褥里弹坐起身,目光空滞地直视前方,好半晌才恢复清明。
她下意识抚摸小腹与下半截床褥,床褥干燥,小腹也没有产后松垮的皮肉。
幸好,只是一个梦。
凉风一吹,沈珏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她额头背后全是细汗,风一吹就更冷了。
冷意倒让她的头脑清醒不少,环顾四周,缝隙透风的薄墙、古旧的桌椅、以及身下松动的床榻,她还在卫国公府的后罩房。
但那梦境的真实程度宛若真正发生过,她的腹部甚至还残留着饮下毒药的绞痛。
梦里,她如愿嫁给了卫国公的嫡次子谢璨为妻,但不久后周瑶也被纳入府。
谢璨是个喜欢新鲜的,八年的相处早就让对方知根知底,因此才入府的周瑶极尽宠爱,到了最后谢璨甚至宠妾灭妻。
一瓶毒药送她上路,就连腹中的孩子还未来得及看世间一眼就胎死腹中。
越是回忆梦境便越是害怕,沈珏想端起床边小桌上的茶杯喝水,但躺了三个昼夜的身子虚软无力,茶杯滑落,碎落于地。
瓷器碎裂的声响引来门外的丫鬟碧云,碧云忙不迭把沈珏扶坐,抓了个软垫垫在她后背。
“姑娘可是要喝水?茶壶里的水凉了,碧云去烧壶热的来。”
丫鬟手脚伶俐,很快就收拾好碎片,端起茶壶快步出去。
见到熟悉的丫鬟,沈珏才真正地如梦初醒,细细回想起来,那哪里是无端的噩梦?不就是对她未来的预言么?
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谢璨,不过两年就会身死……
她不要!不要这样的命数!
碧云倒来热水,吹得不烫了才端给沈珏,“姑娘仔细点喝,莫烫着呛着。”
一杯热水下肚,身子暖起来了,沈珏方觉自己活过来。
外边的天光透过纸糊的窗牖照射进来,昏昏沉沉仿若清晨,但前院却不时传来觥筹交错的喧闹。
“几时了?”
碧云答:“快申时末,前院二少爷的及冠礼该开宴了。”
谢璨年满二十,而她今年十四,离十五及笄嫁人还有半年多的时间。
沈珏又问:“宴席上可有一个失去双亲,名唤周瑶的表姑娘?”
碧云点头,“小姐怎么知晓?据说周瑶小姐的父母不久前逝了,老太太疼惜她便接入府来养着。”
那就对了。沈珏与周瑶同为卫国公府的表亲,但也有亲疏之分。周瑶的母亲是早死的老卫国公的妾室长女;而沈珏的母亲则是卫国公府老太太的旁支女儿。
细究下来,周瑶这门亲戚比沈珏更近一些,加上周瑶会撒娇卖乖,总是多得老太太和卫国公夫人的疼爱。
梦里,老太太疼爱周瑶,给她选了门好亲事,但就在婚期前夕,谢璨却和周瑶厮混在一起,生米煮成熟饭。
本可以做正头娘子,却是因沈珏先嫁入府而成了妾室,周瑶心中自是忿忿不平。此后仗着婆母和夫君的喜爱,多次刁难沈珏。
沈珏是个温吞性子,心心念念家和万事兴,不愿与她计较,怎奈纵容到最后,自己被毒药灌喉。
做梦预见还未发生的将来,说出来就是怪力乱神之事,沈珏自不会说出。
不知为何,碧云觉得自家小姐在发烧昏睡三天醒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眼下,她的双眸泛着前所未有的清亮,用最坚毅决绝地语调说:“碧云,我不想待在卫国公府了,我想回家。”
话一出口,心底的郁积似乎都消散不少。
大病初愈后的沈珏脸色不算好,烛火的暖光在她纤细的睫毛镀上柔和的金色,干燥泛白的唇角弯了弯。
美人虽病但我见犹怜,就连长久服侍沈珏的碧云一时也被她的姿容冲击到怔松。
她的小姐当真是卫国公府的高门深宅里最明艳的一朵娇花。
“吃饭了,吃饭了啊!”
摇摇欲坠的屋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嬷嬷提来食盒,拿出来的是两碟小菜并一碗米饭。
沈珏披上外衣被碧云扶起身,碧云来到桌前,一看见桌上的残羹冷炙就气得不行。
“小姐病才刚刚好,就这点青菜馒头米饭怎么能吃!”
陶嬷嬷鼻子牛哼一下,“今儿二少爷及冠,后厨忙着呢,我也好不容易得来这些,要不还没得你家小姐吃的!要想吃好的?前院有啊,你去啊!啊!”
“碧云,没事的。”沈珏劝了句,在三角圆凳上坐下,执起筷箸就着清水煮菜吃了起来。
她很快就能回家了,七年都忍下来还差这几日吗?
前院。
卫国公府难得热闹,高朋满座、座无虚席,梨花木八仙圆桌上摆满各色佳肴,凤尾鱼翅、红梅珠香、佛手金卷……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宾客们觥筹交错,举杯寒暄,一派祥和热闹之景。
这一来二去就不可避免地谈论到今日的主角,卫国公府的嫡次子谢璨,谢璨面对长辈的问候已是心生不耐,皮笑肉不笑,而不识趣的平辈后辈们凑上前来巴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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