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将的声音很大,冼越一阵头晕目眩,可能是被女将踩的,也有可能是被她过于大的音量吵的。
他拧眉看着女将因一场大战而往外沁着细密汗水的脸,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那句天下本就该殉帝王的话早就触怒了她,她一直收着压着,直到现在才释放。
“可笑。”
冼越讥笑出声,“如果九州天下亡不了,那你在榕城做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姜御月的盔甲上。
女将的甲胄远比不上他,不够精致,也不够坚硬,是普通工匠打造出来的东西,但却有着大胤皇室的标志,那是陛下亲自画的图案,代表着大胤至高无上的权势。
“榕城是大胤最南边的角落,这里瘴气横生,土地贫瘠,是用来发配罪犯的地方,不是什么边防重地,更不需要你这种人来驻守。”
冼越看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雷云纹,“所以是陆延光的后人弄丢了江山?你们现在只能龟缩在榕城等死?”
“你的甲胄上有着未干的血迹,是刚刚从战场上回来?”
女将的甲胄血迹斑斑,明显是经历过一场苦战,冼越笑了起来,“敌人想来很难缠,连你这种身份都要出城作战——又或者说,彼时的大胤早已山穷水尽,能领兵作战的将军们早已战死沙场,所以你要亲临战场,与敌军拼杀?”
他抬眉,对上姜御月的眼睛,眼底的笑意残忍又讥讽,“皇后娘娘,我说的对吗?”
“冼大将军算无遗策,怎会说错?”
姜御月眉梢微挑,丝毫没有被揭露现状的难堪,“大胤王朝的确岌岌可危,再无一个能阻挡北狄铁骑的将军,所以身为一国之后的我,要沙场饮血,将北狄的刀锋抵御在榕城之外。”
姜御月打量着被她战靴踩变形的脸,“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根本不懂这些东西。”
“太初帝虽待你极好,却没有教你任何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不曾告诉你天下为何物,所以你才会觉得只要不停杀戮便能取天下,而一旦重整河山的人消失,世界便会重归乱世。”
“不是这样的,从来不是这样。”
姜御月道:“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一个王朝的兴衰更迭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扭转——”
“那么你在做什么?”
冼越打断姜御月未说完的话,“螳臂挡车?以卵击石?你在做你自己最唾弃的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试图让天下因为你的个人意志而改变。”
姜御月挑了下眉,由衷赞了一声,“原来冼大将军没那么笨。”
“陆延光命史书写的东西你也信?”
冼越嗤笑。
“若连史书都不能信,那又能信什么东西?”
姜御月收起踩在冼越脸上的战靴,俯身拍了拍冼越的脸,“难道信茶楼里的话本吗?”
这个动作比用战靴踩脸更侮辱人,冼越瞬间出拳,攻向姜御月的脸。
但姜御月早有准备,单手握住他的拳,反身曲肘卸去他攻击的力度,然后拉着他的拳头,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冼越的头盔早已在两人贴身肉搏的时候被她打掉,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因她的攻击而乱七八糟,脸上还有着她的战靴印子,瞧上去狼狈又好笑,姜御月噗嗤一笑,伸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发。
冼越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姜御月更加好笑,“冼大将军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冼越抬手拍掉她的手。
这人怎么跟狼崽子似的?对他好他还不领情。
“行,我不动手动脚。”
姜御月拉长了声音,抬脚踹在冼越的脚踝上。
“嘶——”
冼越吃痛,闷哼一声。
那个位置早已被姜御月卸去了关节,被姜御月提到犹如万箭穿心,冼越眉头一拧,失去关节控制的脚踝被姜御月踢成她想要的动作——屈膝而坐。
而姜御月也坐在他面前。
因身上有战甲,她的坐姿大马金刀,支起的膝盖上面搭着自己的胳膊,是典型的武将动作。
有眼色亲兵火速送来案几与茶水。
“打也打完了,咱们说说话。”
姜御月拎起茶壶,茶水注入茶盏,“冼大将军,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的事迹,清楚你的本事。”
茶水斟了八分满,她放下茶壶,把茶盏推到冼越面前,“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让你为我所用。”
被推过来的茶盏里盛着的茶水浑浊不清透,上面飘着两三片碎茶叶,冼越当了多年的帝王心腹,这种粗糙的茶叶压根瞧不上。
“痴心妄想。”
冼越不屑一顾。
姜御月笑,“痴不痴心妄想的,冼大将军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冼越不吃她斟的茶,态度又冷又硬像茅坑里的石头,但她却不恼,面上依旧一派平静,她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就着算不上好的茶水慢悠悠地开了口:“方才在战场上,北狄的将军问我为何而战?他说我的君主是个傻子,我的王朝已经崩塌,我的百姓早已沦为北狄的奴隶,我的困兽之斗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话虽然难听,但都是实话。这些话他纵然不提,我也会在心里提起,时不时问自己,姜御月,你在为谁而战?”
姜御月声色平缓,“为君主吗?可君主觉得,投降对他来讲更容易。为大胤吗?如今的大胤早已不是太初帝在世的康平盛世,不值得任何一个人为它出生入死。为天下百姓吗?可是他们大多数人被北狄俘虏,我无兵无将,救不得他们。”
“所以我到底为谁而战呢?”
姜御月眸色有一瞬的悠远,“明明他们都觉得,开城献降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冼越无动于衷,“不错,你应该投降。”
“陆延光的后人坐不稳陛下的江山万里,投降是你唯一的选择。”
“是吗?”
姜御月笑了起来,“如果现在的陛下是太初帝的后人,冼大将军还会这样说吗?”
冼越有些不耐烦,“当然不会。”
“这便是了。”
姜御月摇头轻笑,“冼大将军从未懂过太初帝,更不会珍惜他九死一生挣来的江山万里。”
冼越不悦,“你休要胡搅蛮缠,这与陛下有何关系?”
“冼大将军,你被太初帝视为心腹,却丝毫不懂太初帝的雄心壮志。”
茶盏里的茶水吃完,姜御月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你还记得他挥师北上的意气风发吗?还记得他攻破洛阳时的豪言壮语吗?记得他与军师核算人口?记得他轻徭薄税与民休息吗?”
冼越微微一愣。
茶水被送到嘴边,姜御月却没有饮,她隔着略显浑浊茶水,看向因她的话而有些许迷茫的冼大将军。
“你早就不记得了。”
姜御月道:“因为你不懂他。”
“强词夺理!我怎会不懂陛下!”
冼越手握成拳。
姜御月摇头,“你当然不懂。”
“你以为的天下是以杀止杀,可太初帝的天下是踏平乱世重塑九州,让百姓免于战火,让臣民安居乐业,让他幼年经历过的悲剧永远不再上演。”
“可是你看看,现在的天下是这样吗?”
姜御月问冼越,“他耗尽一生的心血现在千疮百孔,他想庇佑的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你,他最喜欢的武将,你在嘲笑他,嘲笑他以命为代价挣来的大胤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在他崩逝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冼大将军,你不配被他引为心腹。”
姜御月声音没有喜怒。
冼越怒目圆睁,“姜御月!”
“冼大将军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姜御月道。
“实话实说?哼,你是在故意激怒我!”
冼越冷笑,“你拿陛下激我!你想让我匡扶陆延光的江山!”
这人真的很轴,姜御月斜睥着冼越,“那太宗皇帝继承的是谁的江山?”
冼越鸦雀无声。
“答不出来了?”
姜御月笑。
副将立刻抢答,“将军,我知道,我替冼大将军回答——太宗皇帝继承的,是太初帝的江山万里,你如今拍手叫好的,是太初帝的一地狼藉。”
冼越斜睥一眼副将,唇角却慢慢抿了起来。
“当然,将军被太宗皇帝所杀,自然恨太宗皇帝入骨,不会对现在的大胤出手相助。”
姜御月视线划过他紧抿的唇角,“我明白将军的心理,所以我不会逼迫将军做选择。”
她笑了一下,手指微曲,指节叩在案几,发出一声轻响。
亲兵闷沉的脚步声响起,似是提了很多重物。
冼越余光扫去,那是一个斑驳掉漆的檀木箱子,被几个亲兵吃力送到他面前。
“打开瞧瞧。”
姜御月微笑。
这一幕似曾相识,冼越眉头微动,抬手掀开檀木箱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灿灿。
但不是金锭子,而是一些金钗镯子之类的金子制品。
姜御月随手捡起一支金钗,“实不相瞒,这是我最后的家当。”
“但如果送给将军,倒也不失一个好的归宿。”
“将军若不想做我的左膀右臂,便带着这些东西走吧。”
姜御月道:“乱世藏黄金,这些东西能让将军衣食无忧,安享荣华。”
冼越目光微微一滞,“你不杀我?难道不怕我为北狄所用?”
“唔,我更愿意相信太初帝。”
姜御月笑了一下,“他带出来的大将军纵然对他的大胤袖手旁观,但也不会助纣为虐来侵蚀他的九州天下。”
冼越突然无比烦躁。
或许是太过闪耀的纯金首饰晃了他的眼,所以才会让他心情不好。
于是他活动着手腕把自己被姜御月卸掉的脚踝接回来,让自己能正常行走,俯身拎起装满金首饰的箱子,很沉,但勉强提得动,他提着箱子,一步一步走下榕台。
“将军,一路好走。”
身后传来姜御月的声音。
她的声音依旧带笑,话里毫无挽留之意,更听不出来情绪,配上她那张笑起来略有些渗人的脸,成功让他更加烦躁。
但是没关系,走出这座院子便好了。
陆延光把他千刀万剐,这些金首饰是合该给他的赔偿,他拿得毫不亏心,他应该理直气壮。
冼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外走,被长风卷起的猩红披风一如从前,处处都透着天子心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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