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中。
清虚手一抬,挥翻了梨花木屏风。
他踉踉跄跄直往后退,他的双眼瞪得白多黑少,眼球在眶中一下一下惊颤不止。
这分?明?是他为秦无衣精心安排的梦魇,为何?……
为何?秦无衣,竟生着一张和泠雪一模一样的面孔?!
他的脊背撞上厢房木壁,长喘一声,恍恍惚惚自言自语:“不可?能,泠雪不可?能在这里?。不可?能。假的,假的。这是假的。都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铜灯后方,洛洛小蚊子也吓得翅膀僵硬,整只?挤在李照夜的身上。
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突然看见泠雪师伯的脸。
“嗡!”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清虚的脑子多少转得比洛洛要快一些。
他的手指用力抓挠身后木壁,稳住身形的同时,心神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闭了闭眼,思绪迅速理清。
他想到了。
清虚轻轻吐出一口气,冷汗涔涔,浑身脱力:“……虚空梦魇。”
秦无衣鏖战上古大妖魔虚空梦魇,几乎和它同归于尽,这才让清虚和陈玄一找到了机会。
眼下这妖魔肉身已死,残魂却仍在纠缠秦无衣,清虚对秦无衣的神魂动手,虚空梦魇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眼下这一幕,便是它的反扑。
它故意?把秦无衣换成了泠雪的面容,想要扰乱清虚的心神,拿到他的破绽。
想通这一层,清虚不禁吟哦出声:“呼呃……”
原来如此。
他低低笑叹起来,额角狂跳的青筋一根一根渐次平复。
抬起手,扯开衣襟,用力抚了抚自己喉咙——方才那一霎,心脏差点从没从食道蹿了出去。
清虚笑开:“你们妖魔都这么天真??你以为用了泠雪的脸,就?可?以乱我?心神?”
他仰靠在厢壁上,越笑越大声。
*
灯影下。
洛洛挥动翅膀拍打李照夜:“嗡嗡嗡?”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照夜忍俊不禁:“不是,你为什么要学蚊子说话?”
洛
洛:“嗡?我??”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我?居然可?以说人话?!”
李照夜笑得前仰后合他拢住她探过?细长的蚊子腿来挠她的头把她头顶的绒毛搓成一团乱麻。
他得意?道:“我?在控场你当然可?以说话。”
“哦?”洛洛双眼一亮凶残地指了指清虚:“那我?们可?以收拾他吗?”
“恐怕不行。”李照夜慢条斯理地晃了晃长腿遗憾道“偏离他的记忆他会醒。”
洛洛失望:“哦。”
所以三只?蚊子只?能做这段记忆的旁观者。
“看到真?相兴许就?能解开师尊心结。”徐君竹的目光微微闪动“这么多年了……”
这一口大黑锅泠雪真?君实在是背负了太久太久。
嘴上不提心中该有多委屈?
厢房里?渐渐静了下来。
清虚提步走向床榻居高临下望向躺在枕间的少女。
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身后衬得她的脸色更加雪白。
她咬着木椿子唇色淡到几近于无。
守在床榻边的几个?龟公纷纷低头向清虚问好:“花魁。”
洛洛:“……”
李二苗给自己安排的身份简直叫人无力吐槽。
“你们出去吧。”清虚淡声吩咐。
“嗳!”龟公们点头哈腰告退。
厢房阖上了门。
清虚坐到床头挽袖探手轻轻拿掉了少女嘴里?的木椿子。
她痛得神智恍惚牙间忽然一空顿时无意?识地重重咬向自己的嘴唇。
清虚早有预料。他把两根手指探入她齿间让她咬他。
“嗤”一声轻响厢房里?弥漫起了淡淡的血腥味。
“没事了。”他轻声细语安抚她“没事了不要害怕。没事了。”
她发?现自己咬到了人
“没事没事的。”
他一面温声安抚她一面探出另一只?手轻轻摁在她的额头上用掌心的温度温暖她。
他非常清楚她此刻的感受——眼窝剧痛额头发?冷那种冷意?刻入魂魄最深处终其一生无法
摆脱。
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也知道应该如何?对症下药。
他的安抚果然奏效,不过?片刻,精疲力竭的少女就?沉沉睡了过?去。
熟睡中,她本?能地依赖他掌心的温度。他只要稍微挪开手,她立刻就?会不安地皱起眉头。
“没事了,没事了。
他故意?发?出轻而?低的温柔叹息,唇角却勾起了冷酷的弧度。
*
接下来的日子,清虚总是适时出现在床榻旁边。
他温声细语地安慰重伤的少女,替她安排清淡可?口的饮食,手把手带着她走下床榻,帮助她适应盲眼的生活。
“你可?以叫我?阿苗哥。
少女抿住唇,不肯叫。她知道他和那些加害者是一伙的,他们都听从他的命令。他对她好,不过?是打一棒子给个?枣。
她的抗拒清虚尽收眼底。
他有十足的耐心,一点也不恼。
每次她嫌恶地推开他时,他总会在原地略站一会儿,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声。
只?听着动静,仿佛几分?委屈,几分?无措,几分?失落——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既让她能够感知到,又不会显出一丝刻意?来。
重复几次之后,她仍然会推开他,却不再那么嫌恶了。
她摸索着返回床榻。
在她撞上一只?矮杌子,险险快要跌倒的时候,他飞快地迎上来扶住了她。
他来得匆忙,腿脚重重撞到了那只?翻倒的杌子上。
闷哼声被他及时咽下。
“察觉到
她渐渐习惯了盲眼的生活,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老鸨偶尔进入这间厢房,他总会第一时间迎上前去,轻声细语劝着老鸨离开,过?上许久他才回来。
有他在,少女不需要应付任何?人。
她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但自始至终,他带给她的只?有安全?感和温柔。
人在溺水时,总会下意?识抓住身边的稻草。
何?况是一根温暖的稻草。
她仍然不肯叫他“阿苗哥。
她时而?眉心微蹙,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
有一天,他和老鸨离开之后迟迟没有回来。
少女坐在床榻上,犹豫多时,终于忍不住缓缓起身,摸索着走到厢门旁边。
咬唇沉默片刻,她用力拽开了那扇木门。
“嘎——哗——”
外间靡靡之音迎面扑来。
“无衣姑娘?”有人拦下了她,“哎哟,花魁交待过?了,可?不敢让您出来乱走!”
少女怔怔:“无衣……我??”
“您快回去,”这人对她说,“万一碰上个?登徒子,把您脸上这白绫一扯……嘶……”他凑近她,热烘烘的鼻息喷到她耳朵上,“您的眼珠子,可?是会整个?掉出来的!这得要留给花了大价钱的恩客享用……”
少女不自觉倒退一步。
花魁曾经一遍一遍叮
嘱过?她绝不可?以乱碰这条白绫。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并没有告诉她动了白绫会是什么下场。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事情究竟有多么残酷。
她呼吸错乱,疾步退回厢房,微颤着手关上了木门。
“砰。”
清虚回来时,第一次看见少女情绪失控。
她身躯颤抖,冲着他嘶哑地喊道:“你们干脆杀了我?!杀了我?!”
“嘘,嘘。”他温声安抚她,“小声一点,冷静下来,你先听我?说。”
他扶住她的胳膊,想要把她带回床榻上。
她重重甩开了他。
“砰——咣铛啷!哗啦!”
他摔到了厢房一角,撞倒置物架,又掀翻了一只?青铜盆。
“休想让我?认命!”她倒退几步,颤巍巍抬起手,想要去扯掉脸上那白绫。
“啪!”
手指被人握住。
他第一次不顾她意?愿,紧紧禁锢住她,把她用力按在怀里?。
“嘘,嘘。”他心急如焚,“别冲动,别冲动啊。你听我?说,听我?说。”
他实在是一个?过?于温和的人,即便焦急,也没忘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
“我?就?快要攒够钱了。”他告诉她,“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我?会替你赎身,
然后带你离开这里?,找医师治好你的眼睛……别怕,好不好?”
她愣住:“为什么?”
他垂下头,把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顶,温言细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对你好一点,我?也不知道啊。”
他低低苦笑,“对一个?人好,一定要理由么?”
她抿唇沉默。
她并不打算轻信他。
“不着急的,”他微笑的声音如春风拂面,“你有很多很多时间与我?慢慢认识。总有一天,你定会愿意?叫我?一声阿苗哥。”
他的嗓音轻而?愉悦,无比真?挚,无比动人。
他摸到她额头,把温暖的掌心放了上去。
少女抿住唇,没回应,但身体已经不再那样紧绷。
她当然不会轻信他。
不会轻信他。
“那一天”很快就?来临。
和以往很多次一样,老鸨来到她的厢房,又一次被他温声劝了出去。
隐隐约约地,她听见木廊道里?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她的神色紧张了起来,眉心紧蹙,似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摸索着离开床榻,走到门前。
侧耳去听时,发?现他和老鸨已经走远了,门外静悄悄一片。
她抿抿唇,摸到门框,正犹豫着要不要拉开时,外面忽然有两个?人经过?,一面走,一面压着嗓子说话。
“咱们花魁,又替他护着的小姑娘去接客喽。”
“今日那位可?不好打发?,人家指明?要处子,他去了,那不是货不对板么?”
“嗤,花魁一身好本?事(略去一段不堪入耳的技术细节)用得着你替他操心?”
“那可?不好说啊,你是不知道那位有多狠,落他手上,啧啧,死了都算是运气好!”
“不能吧,花魁可?是老鸨子手上的摇钱树……不会让他轻易送命吧?”
“钱给够了呢——人家给的,可?是无衣姑娘的买眼买命钱!”
少女身躯一颤,抓在门框上的双手抖若筛糠。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每一次老鸨过?来,他都是如何?替她“打发?”的。
难怪每次他回来之后都要沉默很久,总是离她远远的,一个?
人待在角落里?。
她嘴唇颤抖,猛地拽开了厢房的木板门,踉踉跄跄冲出去,嘶声叫住那两个?人:“他——他在哪?
厢房里?,三只?蚊子对视一眼,追着少女的身影,嗡嗡飞过?廊道。
少女找到出事的房间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在门外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她颤抖着、摸索着,扶着门框踏了进去。
“啪。
她踩到了一个?带血的硕大脚印。
她咽了咽喉咙,双手探向前,双脚在地面寻着腥湿的足迹,一步一步往前走。
膝盖磕到了罗汉榻。
她呼吸一颤,探手往榻上摸。
忽地,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听见他嘶哑破碎的声音:“别……我?没、没事……你快回、回……咳咳咳咳呕!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呕。
血腥气味弥漫,温热的血液溅到了她的额头,就?像他从前带给她的温度。
她浑身颤抖,想要往前摸,手却被他死死攥住。
“别碰……脏……
他窸窸窣窣摸索一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袋子,重重塞进她的手心。
“这是,阿苗哥我?,挣的钱……你藏、藏好……
她终于呜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收好!我?扶你起来!
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变凉。
“咳……咳……嗬……嗬……
床榻上传来了一阵阵倒气的声音。
她失去视觉,听觉更加敏锐。
她知道他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你不要死,你……你别死,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别死,阿苗哥,你别死!
她泣不成声,覆眼的白绫沁出殷红的血泪。
他的手失去力气,从她手上缓缓滑落。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屏息片刻,她颤颤伸出手,摸向他冰凉的身躯。
指尖一抖,触到了一片失去弹性的肌肤,一片早已干涸的血渍。
再往前,摸到的血块越来越多,伤口越来越难以想象。
“阿苗哥,
阿苗哥。
她绷着嗓子唤他名字。
她还?没有那么信任他,他却已经躺在这里?,替她承受了所有。
“阿苗哥,你醒醒啊……
这一幕看得洛洛浑身发?冷。
她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李二苗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她,她会不会傻乎乎就?以为他是个?好人。
就?像此刻的秦无衣一样,颤抖、痛苦、自责、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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