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轮碾过陈雪与冰碴子,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时不时被藏在那冰泥底下的坑洼或者石头颠上几颠。于是车筐里的书包也就跟着颠上几颠。
江晏不紧不慢地蹬着车,沿着这一路颠簸,晃悠悠地往安乐里去。
春天刚冒了个头,又躲回去了。前些天热得开化,江上的清沟里都能看见流水了。转眼又冷起来,化了的尽数冻上,成了满地黑黢黢的冰疙瘩。要说冻呢,冻得也不大结实,给正午那模糊的太阳一照,又露出点湿漉漉的样子来。
于是整个世界好像都有点湿漉漉的。江上来的寒风夹着这点湿漉漉,比三九天的霜雪更沁人骨头。
少年人眯起眼睛,顶着这样的风,从上码头路拐进了树西。
树西大名不叫树西,是叫“西七棵树街”,对应的呢,还有一个“东七棵树街”,整条街的名字当然就叫做七棵树。
城里靠江的街区都叫某某里,安乐里是其中之一,被上码头路和七棵树街按十字形分成了四块儿,本地人叫“四大园”——北边靠江的两块,是宁安和静安,南边呢,是长安和久安。
江晏家在宁安巷南六号。从树西路中间的粮油店往北拐进去,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那栋黄墙红顶,女墙上雕着石头花儿的三层小楼。
离那儿还有好几十米,寒风里夹杂的争吵声便隐隐传了过来。
江晏像大人那样,很沉地叹了口气,从自行车上跨下来,慢吞吞地向小楼门口走去。
左右邻居大都是港务和统计局的职工。工作日,巷子里静悄悄的,那争吵声就显得特别尖锐,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乒乒乓乓的动静。他艰难地拉开沉重的红木大门,把车一级级抬上台阶时,顺势向后头瞥了一眼。对面楼有好几扇窗子开着,有人正倚在窗边嗑瓜子。
江晏于是又叹了口气。
他在一楼楼梯底下锁好车子,在越来越响亮的吵闹声里拎着书包上了楼。冬靴踏在大理石台阶上很重,走廊里立刻响起了关门的动静,他闷头走过去。
三楼的家门半开着,里头果然乱糟糟的一团。江晏在门口停下脚步,听见亲妈金宝珍震得人头皮发麻的尖叫:“……你搞破鞋还有理了!”
“……我就搞了!”他亲爹江显声的吼声也不遑多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没少搞!我看你才是最大的破鞋!”
“江显声,你不是人!”
什么东西砸到墙上,哗啦一下碎了。屋子里顷刻间又乱做了一团。
“我不是人,我是破鞋,你也是破鞋!咱俩一对儿破鞋!你满意了吧!”
“哎呀你怎么又说起胡话来了……”是姑姑江显缘焦急责备的声音。
“大姐,你听听!你听听!”金宝珍怒吼道:“我今天非得宰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别别别别动刀子啊!”
“还愣什么,快拦着点儿啊!”
“嫂子,你别冲动!想想孩子……”
“老板娘,冷静啊……”
江晏拉开门,看着客厅里的混乱。金宝珍披头散发,举着菜刀,被他姑姑江显缘从身后抱着,兀自一下一下试图往上窜。他四叔江显闻想要去夺刀又不敢,在旁边像个大马猴一样蹦来跳去。
另一头烟酒行的理货员小钱正试图把他爹江显声手里的洋酒瓶子薅下来。然而他爹死不撒手,两人僵持不下,好像四只手举着个大号奖杯。
至于江悠那位四婶,也说不清她在中间是干什么的,只是在那里哎呀哎呀地乱叫。谁往前进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溜着缝儿来来回回地小步疾走……
看见江晏,她好像终于见到了救星:“哎呀呀别打了,晏晏回来了……”
斗战双方动作幅度终于小了下去。
然而没等谁江晏开口说什么,夫妻两个好像有什么默契般,突然又一次不约而同作势向对方冲去。于是整个客厅顷刻间再度乱做一团。
江晏扫了一眼客厅,墙上的龙泉剑还挂着,水族箱里的金龙鱼还游着,酒柜里的瓶子也只少了区区五个。
还行。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别打了。”
金宝珍闻声,立刻哇地一下哭了起来:“要不是看在儿子的份上……”
那头江显声也终于被小钱把酒瓶子夺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是么?别说没用的,我要和你离婚……”
“好去和那个狐狸精相好是吧……你想得美!”
两个人又吵起来。
这时候门又开了,江悠的二舅金宝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江显声,你又欺负我妹子?”
客厅里七嘴八舌地大吵大闹,江晏默默抱着书包,走进了他爸妈的卧室。
这流程他熟,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隔一年半载,就有一次动刀动剑的全武行——两家亲戚都到场,非得有人挂点彩的那种。
总之,他在初一下学期开学报到日这天,赶上了今年的首次夫妻擂台赛。
外头哭闹斥骂,互相鬼吼鬼叫,从小狐狸精又吵到了烟酒行和商业街新铺子的财务问题。对战双方各自嚷嚷着各自的道理,吵着要离婚,两方亲戚帮腔的帮腔,和稀泥的和稀泥。
江晏反锁了门,静静坐在地板上听了一会儿——又有人来了,这回是他二叔和二婶。
他撇了撇嘴,默默起身,打开了衣柜底下的抽屉。一摞叠的很齐整的衬衫下头有个木头盒子,里面是家里的存折,现金和证件。他把书包里的新书倒出去大半,拿起整个木头盒子放进了书包里,又走到金玉珍的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把贵重的小玩意儿都划拉进抽屉里的首饰盒,然后将首饰盒也塞进了书包。
盒子下头的两本结婚证露了出来,江晏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合上抽屉,把那两本薄薄的册子留下了。
搞完这场卷包会,他重新背起书包。临出门又瞥见了金宝珍落在床头柜上的那副圆圆的金耳坠子,他把它们顺手塞进外套衣兜,拉开了门。
外头的旧账已经翻到了结婚时喜宴礼金的去向。看见他出来,大人们的声音小了一点,然而并没有因此住嘴。
只有姑姑很关切地走过来:“别吵了。晏晏还没吃午饭呢吧……”
“我出去吃。”江晏心平气和道:“等会儿上朋友家预习功课。”
姑姑慌忙从兜里掏钱包。
“不用,谢谢大姑。”江晏小声道:“我从我妈那儿拿了零钱。”
江显缘还想说什么。江晏已经走到金宝珍身边去了:“妈,我从柜里拿了一百块钱……”
母子俩四目相对,金宝珍瞥见他的书包,凤眼一转,狠狠抹了一把腮边不存在的眼泪:“去吧,宝子,挑好的吃……”
“吃什么东西要一百块!”江显缘怒道:“吃龙肉么!”
“吃天上的星星也不关你的事!”金宝珍道。
“孩子都让你惯成败家子了!”
“就花!”金宝珍不甘示弱:“吃老子喝娘天经地义!再说了,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有老娘的一半!我乐意让我儿子吃!”
“你个败家娘儿们……”
“败光了才好,省着你都拿去白贴给外头的狐狸精……”
江晏默默往外走,余光瞥见二婶在哪里贴着二叔江显觉嘀咕:“大姐真是,哪儿用得着她上赶着,这不是遭小金打脸了么……”说话间目光与江晏撞上,噤了声。
江晏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像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样,默默出了门,把争吵声轻轻关在了家门里。
他背着书包往外走,从小楼后门出去,身后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楼后的巷子比楼前更静,人走过去,只有靴子踩过冰渣的声音。江晏沿着小楼后面的缆绳胡同往西绕去——说给姑姑的话不全是假的,他确实和发小约好了。
缆绳胡同形如其名,是许多条又长又窄,连在一起的蜿蜒小路,七拐八绕的,东也通,西也通。就算是住在这附近的人,有时也说不清从哪里能走到哪里去。
江晏走得倒很顺畅。他从一个胡同口出去,买到了透明胶带,过了一会儿又绕进另一个胡同口,买到了年前没卖完的挂历。
挂历很漂亮,工笔绘着四时的吉祥花草。但年已经过完了,没人会想起来买这个,所以再怎样好看,也是件不合时宜的东西了。但对江晏来说,这正是他需要的——没什么比这玩意儿更适合包书皮。其实家里的旧挂历质量还要更好些,可惜已经被金宝珍和江显声在上一次大比武时撕烂了。
他把挂历卷起来握在手里——很长很硬的一个纸卷,像根笔直光滑的白色棍子。江晏挥了挥,觉得很趁手,没由来地有一点开心。但想到被撕烂的旧挂历,他那点微小的开心又像落地的春雪一样不见了。
江晏原地站了片刻,顺着胡同继续向前走去。
快走到宁江巷的时候,岔路口那里忽然传来一阵很古怪的尖啸声。
声音来得毫无预兆,他心里一惊,下意识伸头望过去。只见三四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正围在一处,对着死胡同中间一个小姑娘拳打脚踢。被围殴的小女孩毫不示弱,一面尖叫一面回击。那声音太高太亮,让人想起金宝珍。但金宝珍的声音没这么细嫩也没这么尖利,直叫得江晏一阵头晕。
围攻的人眼见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其中一个竟然跑到路边捡起了半块砖头,从侧面靠近了那个小姑娘。
江晏来不及细想,疾步上前,手中的挂历卷敲上去,那小孩吃疼,手里的砖掉了,怒道:“你谁啊!”
江晏没说话,只是睨了他一眼,把砖踢开了。
那小孩看清了他的模样,无端打了个哆嗦,不吭声了。
江晏伸手,把一帮小孩儿都扒拉开。他随了金宝珍和江显声,小小年纪个子已经很高,比那帮孩子高了大半个头去,冷着脸往那儿一站,几乎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呼啦一声散了。只有一个下巴兜翘好像锥子的男孩不肯走:“关你什么事?”
“欺负女生,要不要脸。”江晏皱眉:“再不走找你家大人去了。”
“呸,睁眼瞎。”那男孩搓起小鸡嘴,朝地上很流气地唾了一口,一边跑一边不忘放狠话:“我是三哥的人!你等着!”
安乐里四大园,上百条胡同,叫声三哥,每条胡同里都能探出好几个脑袋。江晏毫不在意,转身去看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比他矮一个头还多,正仰头盯着他。那双比别人大了好几倍的眼睛圆圆地睁着,瞳仁又黑又清,长长的睫毛顺着高高挑着的眼尾飞出去,漂亮得简直不太像人。
“你管什么闲事,我就要赢了!”她炮仗似地冲江晏叫道。
江晏的晃神被这没来由的怒气砸回了原位。他打量起眼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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