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赵仲虎看着谢攸笑笑:“我说学宪,你倒是对她的事很感兴趣嘛!”
谢攸暗里心虚,面上不显,回了一笑,说:“哪里,我是觉着赵指挥使讲故事有趣。”
赵仲虎很受用,谈兴立马又高昂三分:“那不是我说,老子要是去当个说书先生,保准叫那帮听客连花生都忘了嚼!嘿嘿!”
说着,他喝一大口酒,咕噜咕噜漱了漱口,继续道:“言归正传,建德十三年岁暮,裴泠果然来了我们营堡,打第一眼,老子就看她不爽!”
“为何?”这次是宋长庚问的。
“你们可知边境的冬天有多冷?那寒风像箭一样穿透你骨头缝,马粪一出肛.门就冻成铁弹子!就这么冷,那群杀才官吏还要偷棉花!爷爷们在边关嚼冰饮雪,保卫家国,送来的棉衣袄子,塞破纸填木屑!士兵们手脚冻得梆硬,满腿长那黑红冻疮。”
赵仲虎果然很会讲故事,那二人听得全神贯注,身子都朝他微微倾了过去。
“夜不收是要轮流夜巡的,可京里来了人,不管几天几夜没阖眼都得出去恭迎。老子那日刚从河套鬼门关巡了三十里回来,破袄子上还挂着冰棱子,灶头热汤尚未沾唇,就被把总吆喝着去迎那劳什子锦堂爷!
“第一面,打远瞧见,嚯,好大的气派,暖耳捂得严实,脖子围一圈狐狸毛,袄子鼓囊囊,外头还罩着锃亮齐腰甲。他娘的,爷爷们搁那儿风雪里站着,又饿又冷又累,见了她这副样子能不冒火气?当下打定主意,必要给她来个下马威!也好教京里的锦鸡儿知晓,任你裹得再严实,来了边关,白毛风一吹,也要抖成筛糠!”
“是什么下马威?”谢攸赶紧追问。
赵仲虎接着道:“爷爷们虽存了作弄的心,却也不敢真撕破面皮。倘若她一状告到总兵府,我们少不得要吃二十军棍,便也只能在饭食上耍些手段。头日晌午,故意将粟米饭刮得一粒不剩,单留碗齁死人的咸齑菜。第二日,再往那腌菜里撒三把粗盐,一入口就让她苦得吐出来。第三日,索性往里掺沙土马尿,这下别说吃了,一闻那味儿就作呕。到得第三回,肯定是要炸营了,将我们桌子全掀喽,瞠目红脸地骂:‘我吃不成,你们也休想吃!’”言及此,他倏然后锋一转,“你们是不是以为事情会这样发展?”
谢攸听得正认真,被这么一打断,都有些急了:“赵指挥使,你就别卖关子了!后来到底如何了?”
赵仲虎在那儿笑:“学宪莫急,先容你们猜一猜,讲故事有来有回的才有趣嘛!”
宋长庚倒很给面子,猜道:“到了第三日,裴大人看见菜里掺沙土马尿,便威胁道:‘正好教总兵大人来看看,营里每日吃的都是甚么猪食狗糠!’”
“猜得好,但是错了!”赵仲虎似乎找到了某种乐趣,转头又兴冲冲地对谢攸道,“学宪,该你猜了。”
谢攸心中懊悔,早知方才就不说他讲故事有趣,现在还吊人胃口吊上瘾了。
“我猜,”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就没有那第二日、第三日,第一日她就该掀桌子了。”
“乖乖,”赵仲虎摇头拍掌,“学宪,还得是你了解她啊!直娘贼,也不知她怎么就猜到是我出的主意,径直走过来,劈手揪住我领口,喝问:‘是不是你干的?’老子还没回答呢,就把我饭菜全他娘挥地上了!”
赵仲虎讲得起劲,另二人听得也是身临其境。
“甭管我们本来想做什么,这事她要是一开始就发作,就是不占理。只是没给她留饭,至于兴师问罪吗?有那么当上官的?还能不能收服人心?我们一帮兄弟,当场怒了,拍桌而起,撩袖子的,抄刀子的,铁桶似的把她围一圈。
“老子更是当即打掉她的手,腾地站起来,呔!就是没她高,气势上先输了一截,只得梗颈挺胸,往地上啐一口唾沫,再阴阳怪气她:‘弟兄们巡夜饿得肚皮贴背脊,忘了给锦堂爷留饭是我们的不是,可你一个做上官的,怎地心肠窄得跟针尖似的,至于么?忒也小家子气,倒像个还没出阁的小娘们!’然后我就那个笑啊,还捏起嗓学妇人腔调,嘲讽她不仅长得娘里娘气,连名字也取得娘里娘气。”
“那她打没打你?”宋长庚问。
赵仲虎闻言,眉头陡地皱起:“你小子这话问得,我怎么听了心里有点不舒服?”
谢攸怕他跑偏了,出声提醒:“赵指挥使,言归正传。”
赵仲虎便喝了一口酒,清清嗓,继续道:“老子就看她邪邪地笑了一下,说:‘当我不知道,想给我立下马威?’爷爷我刚要拿话顶上去,陡然间,竟被她一把揪住了头发!”他用手比划着,“就像这样,往后狠狠一拽,直娘贼!这女人手劲忒大!脖子差点没给她拽折了,我光顾着扶脖子,还来不及挣扎一下,他娘的一巴掌就呼我脸上了!爷爷半边脸顿时火烧也似!”
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该笑的,所以谢攸和宋长庚都忍住了,板住脸,装严肃。
“你看,你们听了也觉气罢!”赵仲虎为昔年的自己忿忿不平,“在军营里头众目睽睽吃巴掌,比刀劈面门还辱人!这能忍?老子绝不能忍,立马放话要单挑,老子要跟她真刀真枪地打上一架!然后,娘的,她说——”
另二人一口同声:“她说什么?”
赵仲虎似乎有些犹豫,顿了半晌方才开口:“她说,光打一架有什么意思,输了最多也就受点皮肉伤,问我敢不敢下赌注。她都这么问了,老子岂能怂?当下就应了!无论赌什么,爷爷我都奉陪到底!”
那二人又是一口同声:“那赌了什么呢?”
赵仲虎道:“那会儿正是腊月,每年腊月廿四日祭灶神,延绥大营会摆开全军大造饭,自总兵到马卒,全营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饭。”言着,他哐哐给自己倒酒,顷刻两碗下肚,终于丢开了包袱,“裴泠定的赌注就是——谁输了,谁就在腊月廿四那日,全营吃大造饭的时候,当众吃屎!!”
这下谢攸和宋长庚二人是再也忍不住了的,全“噗”地一声笑出来。
赵仲虎一拳头砸桌子上:“我他娘的也真是受不了她了!怎么能想出这么个丧心病狂的赌注!”
“那你赢了吗?”宋长庚憋着笑问。
赵仲虎啐道:“你觉得我当初要是打赢了,现在面对她还至于这么窝囊?”
“所以你吃屎了。”宋长庚肯定地说。
“滚你个蛋!”
“看来还是吃的真屎。”
“屎他娘还有假的?!”
谢攸起先抿嘴抿得辛苦,当下听得二人间这番对话往来,也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哈地就笑出声来。
“笑、笑、笑!”赵仲虎瞪他俩,“风水轮流转,来日也有你们遭罪的时候!”言末,重重叹气,“总之,后来我在她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宋长庚又喃喃:“可能在很多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此言一出,赵仲虎便想起后来营里给他取的别号——屎老虎,他绷不住了,唾沫横飞:“你他娘的,闭嘴是会死啊?”
“指挥使恕罪。”宋长庚拱手,把头埋在臂下,像是在忍笑。
赵仲虎不愿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总之,”他说,“这把算她厉害!”
谢攸眼睛亮亮的:“赵指挥使,请继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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