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谢攸终于知道裴泠要带他看的是什么大夫了。
“你是……眼科大夫?”谢攸面上不露声色,心下很是诧异,暗暗将眼前这位大夫打量了一番。
来者是位女医,这倒不稀奇,奇的乃是她的相貌。
但见她肤光胜雪,眉骨高耸,眼窝深邃,那眸色非漆黑,而是清透的浅褐色,在日光下流转,宛若琥珀,便连头发也是棕黄色的。
这般形貌,在大明疆域之内,唯有一处可见。
“敢问大夫……是自濠镜而来?”他轻声又探问道。
那女子闻言,落落大方地点头:“你们读书人总爱称‘濠镜’,我们那儿的人,都习惯叫澳门。”
她话音明朗,吐字清晰,竟是地地道道的官话,不带半分异邦腔调。这下又让谢攸有些摸不准了,原以为是外邦女子。
那女子似是看懂了他的疑惑,不待他发问便解释道:“家父是佛郎机医者,家母是广州府人士。我自幼长在濠镜,母亲亲自教我诗书,故而官话还能说得几分纯正。”
原是如此,谢攸听罢,拱手为礼:“失礼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女子闻言,答得爽利干脆:“叫我依娜莉。”
她并未只道姓氏,而是将全名坦然相告。谢攸闻言略一迟疑,按照规矩,择了最妥当的称谓:“依大夫。”
谁知依娜莉听后,咯咯地笑起来:“不不,我不姓依,我的全名是依娜莉·费尔南德斯·陈,所以请叫我依娜莉。”
谢攸便礼貌称道:“依娜莉大夫。”
这时,裴泠插话进来,对依娜莉说:“他右眼月前曾受过外伤,彼时肿胀如核桃,几乎不能视物,劳烦你仔细查验一番,看看他如今目力有无受损。”
谢攸闻言,心里瞬间热乎乎的。想起那次受伤后,她提了一桶深潭水,一面替他冷敷伤处,一面低声说过,待事毕去到南京,便为他寻一良医诊治眼睛。
彼时他并未往心里去,听过便也忘了,可她却一直一直记得。
原来……她答应过他的事,她都会做到。
一股更温热的暖流自心底涌起,冲向四肢百骸。他呆呆地看着她,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厢依娜莉莞尔一笑:“您放心,此事便交予我。”
言讫,依娜莉便移身坐在谢攸旁侧,详细询问了致伤原因、彼时痛感、视物以及如今各种情况。
继而开始查眼,先以指腹轻轻触按他右眼眶周的骨骼,然后分开眼睑,仔细观察,又令他上下左右缓缓转动眼球。
其后,依娜莉吩咐丫鬟将屋内几处透光的窗牖皆用厚布遮掩严实。室内光线骤暗,只见她不慌不忙,自医箱中取出一支约六寸长的中空圆筒,一端贴近谢攸右眼,自己则俯身向前,紧贴在筒的另一端,屏息向内凝望。
待此番查验毕,复又从医箱中取出一枚细针并一缕丝线,递与谢攸,温言道:“有劳公子,请将此线穿过针眼。”
待他依言完成,依娜莉便命丫鬟将方才蒙蔽用的厚布摘下,再将窗牖尽数拉开,满室顿时复明,尔后她示意谢攸,去看远处街市店铺屋檐下头悬的那面招幌。
“请公子以手掌暂且遮覆右眼,”她轻声指引,待他遮好,便问,“可能看清那幌子上头的字?请念与我听。”
他逐字念出后,她又道:“如今请换遮左眼,再观其字,细辨与方才所见,可有模糊、扭曲之别?”
谢攸凝神细看片刻,又交替遮眼比对,终是确认道:“是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依娜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何?”裴泠问,“是目力受损了?”
“准确来说是近视了。”依娜莉详解道,“凡人水晶小球在眼睛前面,此视法之常也,若不在前而追眼睛之中心则为近视[1]。公子此番目力受损,乃是外伤所致,眼下视物模糊,是水晶小球离位之故。此等情形,多半只是暂时的,待眼内水肿渐消,筋络舒缓,那水晶小球自会缓缓归位,目力亦可随之复原。快则二三十日,慢则三五个月,当有起色。但……”她顿一顿,直言,“但若那水晶小球因外力冲击过甚,脱位后难以自行复位,则此般视物不清之症,恐将长久留存,难以逆转。”
裴泠沉声问道:“若右眼当真落下近视,长此以往,可会牵连左眼?”
“此问正在关窍。”依娜莉说,“一眼近视,并不会直接染及另一眼。然则,人皆惯用强健之眼,久而久之,伤眼因少用而愈弱,好眼却因过度驱使而易生倦怠,轻则目酸胀、畏光,重则引发头痛、头胀,乃至视一为二,出现重影。为免此弊,不妨偶尔遮盖好眼,暂且迫使伤眼视物。如此,既可锻炼伤眼,亦能令好眼稍作歇息,两相得宜。”
裴泠点了点头:“可需服药?”
依娜莉答说:“不需要。”
“好,多谢了依娜莉,劳烦你跑这一趟,诊金便与孟三结,她不会亏待你。”
裴泠话音方落,屋内一角便响起一阵突兀的咳嗽声。
谢攸循声望去,目光落在那咳嗽的丫鬟身上——实则方才进门时,他便觉得这婢女有些怪异了。
实在是……那身形也实在是太过结实了些……
但见那丫鬟一副宽硕肩膊,几乎将衣衫撑得线缝紧绷。头上虽梳着常见的双鬟髻,脸上却敷了极厚的脂粉,一张脸并着脖颈,白得如同宣纸,而那双手却黝黑宛若炭色,至于腮上那两团胭脂,又红得骇人。总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股生硬拼凑的怪异。方才她去开窗时,猛地一拉,那板棂窗竟“砰”地一声巨响,又被弹回半扇,力道之大,全然不似个寻常婢女所能有的。
依娜莉以袖掩唇,发出一串清脆笑声,随即向裴泠方向翩然欠身,语调轻快却不失敬重:“依娜莉谢过。”言末,她转而又面对谢攸,“公子,这遮掩用的眼罩,看似简单,内里却有些讲究,眼下针线布料都是现成的,正好让我为您演示一番如何制作,请随我下楼。”
谢攸口中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裴泠,似是在无声地探询。直至见她下颌微抬,眸光朝依娜莉身后一扫,分明是让他先跟着去的意思,他这才像是得了准信儿般,安心站起身来,步下楼去。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孟三当即一把扯开襟口,毫无仪态地瘫坐在裴泠对面,长长舒了口气:“可憋死我了!这劳什子衣裳勒得人透不过气,再穿片刻,我怕是要直接挺尸在此!”
裴泠没有理会她的满腹牢骚,只问:“精卫如何了?”
“好得很。”孟三随口道。
裴泠的眼风扫过去。
孟三撇撇嘴,这才收起散漫的样子,一五一十道来。
“要我说,这沈韫也是一奇人!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怎会有人把‘当烈女’视为毕生志向?这志向说白了,不就是变着法儿求死吗?”说着,嗓门又扬了起来,蒲扇般的手掌在案上“啪”地一拍,震得茶盏都跳了跳,“嘿!这么一说,那份狠劲儿倒真让人有几分佩服。可既然如此有志气,要搭高台,要当众死节,后来怎的收了她爹一封信,就悄没声儿地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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