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桉猛地拉开帐篷时,卜算子与贺淼师徒二人已沉入梦乡。
万籁俱寂,唯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夜风拂过灌木丛的窸窣低语格外清晰。
一股迟来的窘迫感蓦然攫住了顾桉。
他多久不曾如此莽撞失态了?活像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
顾桉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恰在此时,卜算子被惊动,迷迷瞪瞪坐起身,朦胧睡眼中,只见顾桉面染绯红,手里还提溜着一只姿势滑稽四脚朝天的……
哈士奇???
卜算子下意识以为自己梦魇未醒,啪叽一声又直挺挺躺了回去,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安详合上眼皮。
大约十秒死寂。
不知是被一人一狗那过于灼热的视线盯得发毛,还是贺淼那震天响的磨牙声实在恼人,卜算子再次诈尸般坐起,睡意全无。
他虽无起床气,却极厌恶在睡梦正酣时被打扰。
除非……
“加钱。”
卜算子理直气壮地朝顾桉摊开手掌,眼神清醒无比。
顾桉面沉如水:“你要多少?”
卜算子竖起两根手指。
顾桉点头:“黄金二两,可以。”
卜算子瞬间瞠目结舌。
等等!他本意是两百块人民币!
如今金价高企,二两一百克,按最保守的七百五一克算,也、也……
他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嘴,生怕下一秒狂喜的山歌就要冲破喉咙唱出来。
顾桉见他沉默,以为嫌少,正欲开口再加个零,卜算子已火速摇醒旁边睡成破布娃娃的贺淼。
贺淼的身体在空中随着摇晃的力道软绵绵荡着。
卜算子直接上手扒开他的眼皮:“师父师父!来活了!大活!!”
贺淼被迫开机,眼神茫然聚焦。
全程目睹的顾桉:“……”
贺淼脾气极好,即便被徒弟如此粗暴对待,依旧云淡风轻,毫无怨怼,听完苦主顾桉简短有力的陈述后,松弛且淡定一挥手:“变个狗而已,问题不大。”
顾桉拧眉纠正:“沈七是龙,并非犬类。”
贺淼摸摸下巴:“这不换地方了嘛,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顾桉眼神危险眯起。
这老道分明知晓内情,却装聋作哑。
心中怒火倏地窜起,他无意识扣在沈七狗头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沈七只觉整张狗脸被一股巨力向后拉扯,在众人眼中瞬间扭曲成一个既狰狞又滑稽的鬼脸。
卜算子赶紧握拳咳嗽,疯狂给师父使眼色。
别玩了!正事!!
贺淼清了清嗓子:“此事说来话长。”
顾桉盘膝坐下,面无表情:“洗耳恭听。”
贺淼:“……”
他得好好想想,这故事该从哪儿编起才圆润。
在贺淼天马行空的叙述和卜算子偶尔找补的补充下,顾桉终于拼凑出了沈七变狗的真相。
只是听完后,顾桉的脸色愈发难看。
按这两人的说法,他顾桉竟成了个心胸狭隘、冷血无情,且恩将仇报的绝世渣滓,因爱生恨后对沈七施下如此恶毒的诅咒,若找不到解法,经历二十四次变化后便会彻底消亡。
而如今,已是第十一次。
换言之,沈七只剩不到十三次机会。
贺淼长叹一声,语气沉痛:“他们为此事寻到我,开价千万,虽则老夫视钱财如粪土……”
“咳。”一声响亮的咳嗽打断了他。
贺淼瞥了卜算子一眼,面不改色地继续:“但你我都知,逆天修行者,功德乃安身立命之本,积攒功德,方能在天道震怒收回修为时,免于堕入天人五衰五感尽失的绝境……”
“咳。”又是一声。
贺淼疑惑地看向卜算子,不是他。
再转向顾桉,对方牙关紧咬,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眼神冷得像要杀人。
贺淼心虚挠挠鼻尖:“总之,老夫应下了这桩因果,谁料异变陡生,尔等竟被卷入此界,而他们……”
“嘶。”话再次被打断。
这下忍不了。
贺淼脸色一沉,闪电般出手,快准狠精准捏住那不速之客的七寸,手指翻飞打了个死结,臂膀一抡,那长条黑影便如流星般被远远掷入黑暗深处。
卜算子惊魂未定:“师父!外面还有人!”
“无妨,丢得够远,没个三四天它爬不上来。”贺淼拍拍手,重新坐定,脸上瞬间恢复和煦笑容,“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卜算子扶额:“说到你准备出手相助。”
“哦哦,对。”贺淼恍然,“老夫正欲施法,岂料时空错位,尔等已至,依据霍金之《时间简史》,爱因斯坦之《广义》《狭义》相对论,同一宇宙无法容纳两个完全相同之个体,是以他们被置换去了你们的世界。”
顾桉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中间是何物?”
“两位震古烁今的物理学家,在量子领域贡献卓著,光照千秋。”
顾桉:“……不懂。”
他下意识看向怀里的沈七,却发现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不知何时已呼呼大睡。
卜算子扶额的手更深地按进了太阳穴,无力吐槽:“师父,御剑飞行本身就是违反牛顿第二定律的。”
言外之意,就是您跟一群修仙的讲现代物理,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原子弹多此一举还吓死人吗?!
贺淼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欲归故土,必寻源头,目前嫌疑最大的,便是那苏和,待天明我等便启程,前往苏和最后现身之地。”
长篇大论,终于回归正题。
顾桉那濒临爆裂的耐心,在听到天亮出发四字时,终于被勉强安抚。
他提起手中睡成死狗的沈七,正欲告辞,那狗却猛地惊醒,疯狂扭动身体想要挣脱。
“汪汪汪!!!”
【顾桉你个混账王八蛋!!!】
狗身爆发出惊人的蛮力,顾桉猝不及防被挣脱。
下一秒,一道灰影带着滔天怒火狠狠将他扑倒在地。
愤怒的犬吠如惊雷炸响。
【顾桉你他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你他妈的就是个快死的病痨鬼!!!】
【唐桉还在那边!唐桉还在那边啊!!!】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
锋利的狗爪瞬间在顾桉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划开数道血痕,他狼狈用手死死抵住那张布满森白獠牙的狗嘴,那腥热的吐息几乎喷在他脸上。
顾桉拧眉扭头,对旁边两个看傻了的家伙厉喝:“还不过来?!等着我被这疯狗咬死吗?!”
师徒二人如梦初醒,慌忙扑上来,七手八脚抱住发狂的狗子往后拖拽。
“沈七!沈七你怎么了?!”
“徒儿,这狗……啊呸,沈七力气太大了!!坚持住!一二……”
三还未落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如铁钳般伸来,精准狠厉地扼住狗颈,另一只手则死死捏住那咆哮的嘴筒子。
顾桉冰冷的声音带着穿透混乱的力量,狠狠砸下:“闭嘴池映!你杀了我唐桉更回不来!”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池映眼中疯狂燃烧的怒火旋涡。
他布满血丝的狗眼死死瞪着顾桉,喉间发出不甘的呜呜低吼,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愤恨用目光钉死在对方脸上。
顾桉松开手,任由那脱力的狗身滑落。
他面无表情抬手,用指腹揩去侧颈蜿蜒而下的温热血迹,伤口火辣辣疼,幸好没被撕裂动脉。
该庆幸这疯狗最后关头还残存了一丝理智吗?
顾桉站起身,居高临下睨着瘫软在地呼哧喘气的狗,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弄:“比起沈七,你真是差远了。”
池映的脸埋在冰冷的地里,身体微微颤抖,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怎么办……
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唐桉还在那儿,唐桉还在那儿啊……
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无声地砸进地里,整只狗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像一滩烂泥,任由卜算子和贺淼将他翻过身,拖拽起来。
或许是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太过具有感染力。
卜算子与贺淼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震动。
“真是池映??!!”
“他回来了???”
贺淼摸着下巴,一脸难以置信:“我还没开始发力,就成了?”
“还是说,”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找苏和这条路,竟是歪打正着?”
卜算子下意识看向顾桉,对方似乎对沈七一事漠不关心,只是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脖颈伤痕刺目,卜算子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次性纱布和碘伏:“需要帮忙吗?”
顾桉抬眼扫了下他手中的现代医疗物品:“本座不会用。”
话已至此,卜算子只得认命地蹲下身:“可能会有点疼。”
顾桉闻言,鼻腔里溢出一声极轻充满嘲讽意味的嗤笑。
卜算子拧碘伏瓶盖的手猛地一顿。
这笑声,这扑面而来的王之蔑视感,唐桉上辈子就这么没素质的吗?!!
他强压下心头奔腾的吐槽欲,面上维持着专业素养,一边用蘸了碘伏的棉签轻轻擦拭伤口,一边状似随意地问:“你对池映回来这事有什么看法?”
顾桉眼皮都懒得抬:“无甚看法。”
卜算子:“那沈七回去呢?”
顾桉:“与本座何干?”
卜算子:“……”
难怪你没朋友!!!
带着辛辣药味的冰凉液体触及裂开的皮肉,顾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被卜算子敏锐捕捉。
“疼?”卜算子心中暗爽。
你再牛逼现在也是肉体凡胎!疼就给我受着!
顾桉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眉头瞬间舒展,面不改色:“雕虫小伤,本座向来不屑一顾。”
卜算子:“……”
本座本座本座!老子还朕呢!来人啊!给朕把这装逼犯拖出去杖责八十!!!
他手下动作加快,带着点泄愤的力道,几下利索地处理完伤口。
此时,天色已蒙蒙亮。
贺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拍了拍一旁蔫头耷脑的狗头:“时辰差不多了,准备出发吧。”
众人收拾停当,约莫早上七点,营地其他几顶帐篷也陆续收起。
顾桉几人正要启程,那个叫罗伊的青年突然追了上来,准确地说,他的目标是顾桉。
罗伊似乎对昨日唐桉的冷漠态度耿耿于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张开双臂就要拥抱,声音带着委屈的黏腻:“我给你发了好多消息,你一条都不回!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呜呜呜——”
顾桉这辈子,除了幼时的沈七,何曾被旁人如此近身搂抱过,瞬间鸡皮疙瘩爬满了每一寸皮肤。
他毫不留情抬手,像拂开什么脏东西般,一把将罗伊推开。
罗伊如同被丢弃的垃圾,踉跄着向后倒去,被眼疾手快的贺沉舟一把扶住。
这简直是翻脸不认人!
罗伊当场心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我是罗伊啊!!你的罗伊!!!”
顾桉回以一个冷漠的侧脸。
罗伊不死心,又摆出几个标志性的芭蕾舞动作。
顾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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