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共有四事对秦游章影响颇大。
六岁,母亲握着他的手亲手刺死爱宠白狐;十四岁,误以为扶摇受自己牵连溺亡;十六岁,狩猎遭埋伏,情同手足的书童秦瑛为他挡刀而死;二十一岁,知己萧彦贞惨遭毒手,被人绞死在屋里。
昨夜,虞辛棠为他捏造了秦瑛转世成大将军的梦,威风凛凛的将军马蹄踏雪,枪出如龙,冠勇三军。
他朝秦游章大笑道:“公子,恕秦瑛不能继续当您的书童了,此后您做一心为民的青天大老爷,我做镇守边疆的威猛大将军,我们一同守护云朝的山河百姓。”
梦境是虚,往事是真,情节半真半假,那些死亡和悲伤曾真实发生在秦游章生命里。
这让虞辛棠并不好受。
她缓缓闭上眼睛,今晚是最后一次。
七夕,夜放花千树,载着愿望的莲花河灯顺水而流。
石桥上,一眉目爽朗的公子取笑道:“游章啊,你看扶摇的眼睛都要落在那盏花灯上了,你带人家辛苦出来一趟,怎么也该满足一下小侍女的心愿吧?”
秀丽的女子红了双颊,嗔怪道:“萧公子,莫言胡言。”
眉眼如画的白衣公子轻笑,将荷包递给女子,温言道:“去买吧。”
见女子不接,他又道:“也替我买一盏。”
“是。”女子这才接过荷包转身离去。
萧彦贞大大咧咧用手肘杵了一下秦游章,“你把扶摇从我这里抢过去也有三年了吧?我早盼着喝你们喜酒了,怎一点动静也没有?”
姣姣如月的公子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萧公子,莫要胡言。”
“啧,连说话都学人家。一句我心悦你有那么难吗?游章啊,人生苦短要惜眼前人,做人就得痛痛快快的,有酒大口喝,有肉大口吃,有心上人大胆求取,别犹犹豫豫顾前顾后的。”
他虽嬉皮笑脸,但眼神无比认真。
秦游章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似有所感,“我明白了,彦贞。”
“哎,这就对了!”萧彦贞混不吝地将手臂搭在好友肩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心悦的那个姑娘已经答应我了,待父王过年来锦城,我就让父王去她家提亲!”
秦游章难得有些好奇,“那姑娘到底是谁?”
“那姑娘是……”萧彦贞凑到好友耳边,“哈哈,不告诉你。你何时讨到扶摇欢心,我就何时告诉你!”
秦游章无奈地看着他,而他走到桥边,指着烟花道:“世子,你看这繁华人间,真不枉我人世走这一遭。待我娶她过门,我会想办法带她离开锦城,我与她志趣相投,一起游山玩水岂不快哉!游章,你且看,我定能写出一本流芳万世的游记,让后世之人瞧见我萧彦贞是如何快意人生的!”
火树银花下,两人发出明朗直率的笑声。
可惜烟花一瞬,命运多舛。
次日天未明,就有噩耗传入逍遥王府。
端方严谨的世子披发赤脚骑马过街,抵达萧府后,自幼习武的他竟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他挥开前来搀扶他的下人,跌跌撞撞进了萧府。
他时常来这里找友人闲谈,不需人带路就走到了友人房前。
若是往日,那人定毫无礼数的、像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懒洋洋打招呼,“世子来啦,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可今日却房门紧闭,静得可怕。
他迈上石阶。
一步,两步。
“嘭”的摔倒在石阶上。他埋着头,浑身颤抖。
那扇门是关合的,他还未进去,可他脑中却清晰浮现出里头的景象,那股熟悉的剜心剔骨之痛涌上四肢百骸。
“游章。”
熟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他倏地僵住了。
眼前出现了一只宽大的手掌,他顺着手臂看过去,一笑得恣意爽朗的男子道:“世子,多日不见,怎行如此大礼?”
好久,秦游章才颤抖着伸出手。
男子将他扶起,细细瞧了瞧他,摇头道:“你啊你,说好的痛痛快快活着呢,怎变得这般憔悴?”
“彦贞,你也没了,让我如何痛快……”秦游章凤目满是悲切。
“我怎么就算没了呢?一日有人记得我萧彦贞,我便一日活在这世上。我是西南王嫡长子,自幼富贵宠爱加身。后父王为表忠心,将我送来国都,离家千里又逢恩师,待我亲厚如再生父母。我有五湖四海的友人,肝胆相照的知己,情投意合的心上人。试问,我比那些所谓长寿的人差在哪里?”
“彦贞……”
“好啦,男子汉大丈夫,莫要唠唠叨叨。”他眨了眨眼,“对了,七夕那天的话还作数,待你讨到扶摇欢心,我将那姑娘姓名告知于你。”
“游章,你若真怀念我,不妨替我好好活下去。”
“下次可不能让我见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的知己乃是云中白鹤般的风流人物……”
男子的声音变得缥缈,身形也不断变浅,最后消散在风中。
可他豁达率性的笑却牢牢刻在秦游章心里,取代了那些痛彻心扉的画面。
*
“滴答滴答……”
少女在雨声中醒来,她拥着被衾坐在床上,心里满是惆怅。
彩练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盥洗用具,坐到床沿,轻声道:“世子妃何时醒的?可又是做噩梦了?”
虞辛棠声音闷闷的,“不,是别人的噩梦。不过,我瞧着也难受。”
她顿了顿,喃喃道:“不过一想到,我难受了,别人就不那么难受了,我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彩练听得迷糊,正想细问。
但虞辛棠却突然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带着拨云逐暗的温暖,语气轻松地道:“彩练,今日我们去瞧瞧世子吧。”
天公作美,动身前雨歇了。
车轱辘驶过湿漉漉的地面,到达廷尉狱,这次没见着廷尉大人,是一狱使领着虞辛棠进去的。
秦游章衣裳整洁地坐在床边,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难得没有笑容。
片刻后,他走到狱栏前,两人四目相对。
清凌凌的杏眼弯了弯,虞辛棠轻快地问道:“世子可安好?”
他沉默着,而后突然道:“我是胆小懦弱之人。伤口经久不愈,至化脓腐烂,却不敢剜肉疗伤,久而久之,心魔缠身,病体支离。可最近却有些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少女嗓音温和,似在有意引导他继续说下去。
“是梦境……”他蹙眉,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以往我的梦境大抵是混乱可怕的,哪怕是美梦,醒后也会倍感失落,因我知晓那些是我的妄想。但近日,曾经惨痛的遭遇在梦里都得到了圆满,我似被人抽走了愁绪,连痛楚都淡化了许多。”
他深深凝视着她,“你先觉我会病愈,而今我竟真的好了许多。王妃轻信那方士之言求圣上赐婚,我本觉得荒唐,如今真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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