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漫长的雨季里,晴天显得格外珍贵。
可惜现在惟有清晨和深夜有些凉快的时候。休沐的这天,恰逢阳光很好。
阿洛正向公主告假完,准备更衣后去望舒官署那边赴约,结果正巧见他穿着墨色镶红宽边的锦绣官服,在自己住处外站着,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大人,多日不见!怎么能劳烦你到这里来?”她快步走上前去,主动打起招呼。阿洛紧锣密鼓地学了些楚语,半月下来,已经能应付基本的交流:“上次见面太过仓促,没来得及问大人,背上的伤已经好全了吗?”
望舒很明显不好意思起来,开口讲的却是官话:“多谢你关,关怀……早就没事了。国君赐了荔枝,给你,你有没有再不舒服?”
他将怀里抱着的东西递给阿洛,心想,明明准备了很流利的官话,全被她打乱了。
荔枝?是什么东西?阿洛瞥见那漆盒中那堆疙疙瘩瘩,其貌不扬的青红色圆球,并不像能入口的模样。
她笑着接过来,答道:“承蒙大人关爱,我很好,只是容臣先进去更衣。”
她轻巧地走上三级台阶,回首见望舒只站在那里看她,想着再套套近乎,于是微笑着夸奖道:“大人的官话长进好快。”
“别奉承我。”望舒虽然这么说,嘴角却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像是笑容的东西。
不多时,阿洛换好衣服,从门里出来。她不再是前几次见面时短袍长裤的秦地文吏打扮,而是换上一件缥色直裾常服,腰间寄了一条佩玉的碧色丝绦,头发也散下来,用缎带束成一束,垂在腰后。
望舒第一次见她不梳高发髻的样子,一时愣住了。
“大人在想什么?”阿洛凑过去,双手背在身后,冲他微笑,阳光落到她身上,她好像是一只活泼轻快的神鸟。
“没……没什么。”望舒连忙扭过头去:“宋玉带小夏去听……一个卖酒的赵国人讲学,我先回去更衣,再去集市逛逛,而后去接他们吃饭。”
赵国人?
这个人讲的每一句话,和他那繁琐的穿衣打扮一样,每次都能让阿洛瞠目结舌。
阿洛噗嗤一声笑了:“大人口中的赵国人,是不是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卿?我听说他是儒家年轻一辈响当当的人物,自齐国内乱后,就住在郢都讲学。”
“原来是儒生啊。”望舒在她面前有些无地自容:“我不爱读书,让你笑话了。”
阿洛玩笑道:“我曾看过宋先生写的锦绣文章,小夏年纪小,也整日手不释卷。大人与贤人为伴,久了抖抖衣袖都能掉下几个字来。”
车子轱辘轱辘行过郢都的街道,阿洛感到很是新奇,不自觉探出头去看。她从未仔细观察过这座传闻中和咸阳一样宏伟的城市。
比起咸阳,郢都的街道较为泥泞,房屋也低矮些,但房顶都是向下倾斜的。尽管菜叶,碳灰,破碎的陶片等生活垃圾总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道上,但也的确是贩夫走卒,熙熙攘攘。两条小河穿城而过,沿河洗涤器皿者,捶打衣服者,临水祝祷者,不一而足。
路旁水井多如繁星,水井旁总有妇人补衣,孩童玩耍,沿途每家的门户上均悬有艾草驱虫,郢都内总是弥漫着新鲜艾草和灼烧艾草混杂的气味。
她原本闻到这气味都要头痛,如今竟然有点习惯了。
见望舒长久地不说话,她转过头去,华盖经风一吹,投下翻飞的影子,落在望舒脸上。她发现望舒正看着她。
“你觉得宋玉此人如何?”
“宋先生仪表堂堂,风流倜傥,进退得体,不愧是三闾大夫的弟子。”阿洛猜他大概是因为自己刚才夸宋玉,心里不爽,因此刻意挑逗他。
“那我呢?”望舒果然这么问。
阿洛笑道:“大人两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情分是不同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他美吗?”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啊。阿洛恍然大悟,忙调皮一笑:“大人除了个子和我一般高之外,是处处胜过宋先生的。”
说话间,车到了府邸门口,望舒跳下车,自行回去更衣。
“大人,可要快些啊!”阿洛生怕他梳妆打扮到正午,忙在背后催促道。
约莫两刻后,望舒换下官服出来,看见阿洛正站在门口的树荫里等他。
他换了一身缟色贴赤红宽边的重彩兰花纹直据罗袍,外面罩了素纱单衣,头上戴着高冠。
“我应该还是比你高些。”望舒走到她身前来,不依不挠说。
阿洛无奈地平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是,大人之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1]。”
“你这是把我比作什么?”望舒疑惑道。
“……我说大人是参天大树。”
两人沿着路旁的树荫一直走,阿洛问出这些天一直萦绕在心里的问题:“大人是不怎么关心其余六国的事情吗?”
望舒沉默了半晌,动情地说:“楚国有很多山川江河,我一月为她们写一首歌,一辈子也写不完。每天为她们轮番祝祷一次,十年也不能遍历。因此无暇去关心外面的事情。”
阿洛听他的话,一瞬间思绪飞到咸阳城外波澜壮阔的渭水边。
可当母亲的歌声随思绪传来时,她便一瞬间回到了现实。若眼前这个人对权力无欲无求,那他的职位便会仅限于此,甚至可能不升反降,恐怕不能长久庇护她和公主。
况且,若他无心参政,那从他这儿也得不到什么于大秦有利的情报。
“那大人的志向就在于此吗?”她有些不甘心,向望舒靠近了几寸,追问道。
阳光在望舒的睫毛上跳动,由于离得近,阿洛甚至能闻到他身上茱萸草的香气。他停下脚步,依旧用他那深黑的眼睛看着她,淡淡反问道:“有何不妥呢?”
阿洛只觉得他胸无大志,但如今她所能笃信的也只有望舒一人,因此依然微笑迎合道:“大人能遵从自己本心,就是世间一等一得意的事。”
“你讲话不实在。”望舒瞬间变了脸色:“明明看不起我,为什么要来迎合我?”
真是难缠,这人翻脸简直比郢都六月的天还快。他成日里呆呆愣愣,像在神游一样,怎么还听得出她实不实在?
阿洛不想接他这些扫兴的话,又笑道:“大人怎能无端揣测我,我句句都是真心实意。”
“阿洛,请你给我一句实话。你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望舒竟然用秦语叫了她的名字,剩下的话则继续用他那怪调子的官话慢慢说出来。
她拗不过这人的古怪脾气,只得交了一半的底:“臣感念大人救命之恩,也瞻仰大人姿容,因此想于仕途上回报大人。但臣以为男儿应以开疆拓土,报效国家为己任,绝不该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
望舒神色一动,说:“原是这样。还有什么吗?”
“臣想依仗大人庇佑臣和大公子夫人,作为交换,臣可在宫中借职务之便,为大人上传下达,或者说……大人想要别的什么?”她又向望舒靠得近了一些,让自己和眼前的人只隔两寸左右的距离,并抬手撩了一下鬓边的碎发。
这些事情若是放在以前,她根本不屑于去做,只是眼下为了回去,她不得不将秦律明文禁止的事情反过来施行。
望舒没有像阿洛预料的那样面红耳赤,反而拿出更加严肃认真的态度来:“阁下真的愿意帮我吗?”
阿洛心虚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那是自然。”
“好。”他万分真诚地看着她:“只是眼下……并没有什么需要阁下帮忙的事情。”
他不愿将阿洛带进自己痛苦冗长的报仇中,因此罕见地骗了人。
“不过是试我罢了,他一个唱歌作曲的,哪里知道什么。”阿洛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依然神色轻松。
一番坦诚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活跃了很多,阿洛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望舒便用他很有限的表达来解释郢都的风物。他之前三年没怎么出过门,多亏上次巡视城防的时候四处转了转,不然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长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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