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慢行,经过逼仄狭窄的郢都街巷,因年岁久远,有些颠簸。
刚才那来自中原的女孩子,让望舒想起一位旧友来。
行了两刻,马车停了,阿度忙去给他拿凳踩。春寒之中,巫乐阵阵,香烟缭绕的楚王宫近在眼前。
王宫内外开阔,前半部朝堂气宇轩昂,后面的宫室则是陆续营建了数百年的高堂邃宇,层台累榭。
“公子,进去吧,时候不早了。”阿度打断了望舒的沉思,在他准备进去之时,突然听得阿度恨恨地骂道:“这贱人,还敢来赴宴?”
望舒扭头一看,恰巧是那位旧友,晦气得他转身就想躲回家。
来人一袭小云纹及地织银鹅黄色直裾袍,头戴高冠,腰间挂了一组杂佩。衣饰虽不名贵,也不尽合身,却显得他身形修长,潇洒俊逸,与几年前读书时的模样大有不同。
这位风流少年,正是先生三闾大夫屈原门下的大弟子,宋玉。
宋玉本是先生从中原饥民中收养来的孩子。先生见他肯读书,又聪慧,便倾囊相授,希望他成为一代王佐之臣。望舒父亲又与三闾大夫私交甚好,因此两个孩子儿时同吃同住,一同进学,宛如亲兄弟一般。
三闾大夫被逐出郢都,父亲下狱的那日,望舒跑遍大街小巷,疯了一样地四处求情。二人在鄢陵君门前相遇时,宋玉不顾他哀求,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
后来,望舒等来一封不咸不淡的绝交书,原来这人拍拍屁股,去害死父亲的上官大夫府上高就了。
望舒几步赶上他,“唰”地抽出剑来,宝剑削铁如泥,寒光一闪,便将宋玉的冠缨挑断了。过去三年他幽居不出,苦练剑术,今日一定要手刃这背叛先生的小人。
宋玉只顾躲闪,来不及扶住摇摇欲坠的高冠,“咣当”一声,那断了缨的冠掉在地上,白玉簪子也碎掉了。他精心整理过的头发变得散乱不堪。
“公子,国法不可在宫门前与人私斗!”阿度一把抱住望舒,把他往后拉。
宋玉一手握着头发,默默俯身捡起冠和碎簪子,不理愤怒的望舒,独自朝宫门走去。
“宋玉,你给我站住!”望舒大叫一声,宋玉才缓缓止步,握着头发,转过身来淡漠地看着他。随后又继续前行。
他甩开阿度,再次提剑追上去。
“侄儿,你和这些乡巴佬计较什么!”远远听得一声呼唤,望舒转过头,来人正是令尹[1]子兰,当今国君的弟弟。三年前父亲下狱的时候,他也曾在国君面前说过几句好话,父亲才得以从监狱里放出来。
望舒忙行礼道:“见过叔叔。”
“病好了,就不要老是挂念从前的事,改天我带你去云梦泽射大雁。”子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如今宫里侍卫多有空缺,你若有意,我便举荐你。”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茅门[2]。
内宫的甬道幽深而漫长,因着常年累月的潮湿,那石壁也染成了青色。今日雅宴,甬道上走着一簇簇华丽的衣衫。
他走得飞快,衣袂飞扬间,想到自己儿时随父亲进宫,探望归宁的表姨母时,这里也是如此,丛丛的锦绣衣衫就像是那些在松树下绽开的彩色槲寄生。
宴厅的门高而阔,仿佛是天宫的门一样。室内阳光极好,他提着衣摆走进去,竟有些飘飘之感。
席首上坐着三个面目模糊的人,望舒向他们叩拜道:“臣乐尹大夫望舒拜见王上,拜见王后,拜见秦太后。”
国君坐直了身子,扬声道:“你病了快三年,如今可痊愈了?”
“承蒙国君记挂,不敢不好。”他答道。
“乐官新编了《湘夫人》的曲,寡人总是觉得不顺耳,罢席后你且去帮着改改。”
望舒心下一冷,这《湘夫人》原是先生为乡间迎神歌重新编的曲。如今先生不复在位,流放蛮荒,竟连他的乐曲也听不入耳,急于换新吗?
“怎么,你不愿意?”楚王追问道。
“臣愿效犬马之劳。”他深深拜下去,脸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难受地传出来。
“看着望舒的模样,我也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同诸位兄弟姊妹在一起,其乐融融。”秦太后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望舒,又看向楚王,笑道。
“姐姐春秋正盛,秦国多要倚仗你和穰侯,不比他们小辈打打闹闹来得有趣。”楚王奉承一番,又向着望舒道:“快入坐,开席就差你了。”
望舒整理裙摆,缓缓起身。他入座后,环顾四周,发现除却席首的三位,左边依次是大公子及其姬妾,束发之年的二公子,令尹子兰,年迈的司马昭氏与其长孙鄢陵君,寿陵君景氏、长子长媳,上官大夫一家,州侯唐氏一族几人,他自己和屈氏的族亲。
右边则坐了秦太后的亲眷属官,数位年幼的公主和她们的乳母,既而是几个新贵。宋玉已经重新打理好衣冠,谦卑地跪在上官大夫身后。
眼下的菜肴倒还不错,牛羊鸡鸭,河豚汤羹,瓜果蜜饯,满满摆了一桌。望舒只觉心里不痛快,舞乐还未起,便埋头大吃大喝起来,佳肴美馔吃起来也是嚼蜡一样。
“阿度,斟酒!”酒过三巡,望舒不满道:“你磨蹭什么!”
“公子,已经饮了一觞,我去要些醒酒汤吧。”
望舒不耐烦摆手,只觉得眼皮打架,昏昏欲睡。父亲之前从不准家里人饮酒,可从监狱里出来直到离世,却每日酩酊大醉。父亲死后,再无人约束教导他,因此他也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睡眼朦胧中,其他地方或坐或立的人也变得更加面目可憎起来。谁让他们不救父亲,谁让他们闭门不见——早晚有一日要将他们的心肝剖出来,祭奠亡父。
“大人,秦太后请您上前说话。”女侍者在他面前跪下,轻声说道。望舒使劲儿晃了一下脑袋,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阿度连忙放下刚拿回来的醒酒汤,一把扶住他。
秦太后穿着楚服,和他记忆中的不太相似了,似乎是老了一些。
秦楚本是世代姻亲,土地接壤,两相交好。只是几十年来秦国野心勃勃,欲广其土地。于是苦心经营,吞并巴蜀,见楚地物富民丰,便生蚕食之心。
先是诱骗楚先王与齐国交恶,诈得六百里土地,囚禁先王,使其客死他乡,又强娶楚女,以维持姻亲之表,行强取豪夺之实。秦太后便是那时候嫁过去的。
“望舒,你大病初愈,要少饮酒,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太后的楚语带了些秦语的调子,听起来不伦不类。
“有劳姨母记挂,臣只是贪杯。”他上下眼皮打架,几乎控制不住嘴里飞出的字词。
“听楚王说,你如今醉心音律,但也不要荒废了正事。”太后温和地教导他。
楚王插话:“小子醉得不轻,不如先到后堂休息,等这场傩演完,再命他唱一曲让姐姐评鉴。”
望舒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后,迫不及待地走入后堂,将自己往那锦绣软榻上一扔,便不省人事了。
后堂内开着窗,午后微风习习,他不知不觉出了很多汗,踢掉被子,惊醒起来,胸前背后滑腻腻地,头发湿漉漉地委在颈子里面,神智倒是清醒了很多。
眼前递来一碗酸梅汤,他想也没想,昂头灌了进去,顿觉神清气爽。
望舒一瞧,正是宋玉给他端来的。后者此时支在桌前,桌上摊了一些未干的竹简。打眼看去,尽是些阿谀奉承之辞赋。
“阿度,阿度!”他气不打一处来,翻身下床,将宋玉写好的竹简尽数扫落在地,大叫道:“让司乐的人找身能穿的衣裳!”
待到望舒更衣出来,便是另外一种雍容闲雅的气度。他换上一件浅绿菱格纹长袍,系一条暗红宽带,腰间垂着玉佩,虽然稍有不合身之处,整个人气色却明亮些了。
“国君,臣已更衣,不知王上想听什么曲子。”
“你自己挑唱得好的便可。”王上挥手让歌姬退下,又命乐师将编钟整顿好:“此处编钟不甚精密,你凑合着来。”此时喧闹的宴会也稀稀落落静了下来。
他虽为父亲师长之事痛苦,却也不得不明白如何讨好这些上位者,若真因为不敬落得个削爵减封的下场,那复仇之事便是痴人说梦了。
他思虑片刻,走到编钟前,拿起木槌,轻轻试了音。此时两位乐师亦在一旁垂手而立,等候为他伴奏。
伴随着第一声钟音落下,他唱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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